殷晨曦
(南開大學 日本研究院,天津 300071)
神道教是日本人最普遍的信仰,在其潛意識里,乃自然生成的民族宗教。正因如此,日本人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情感方式乃至價值觀模式,無不與這種內生文化要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王守華根據歷史唯物主義原則,將日本神道發展階段分為原始神道(公元前3至2世紀—公元3世紀)、神社神道(3世紀—1868年)、國家神道(1868—1945年)、神社神道和獨立神社并存(1945年至今)四個階段[1]15。中國學術界的神道教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初,之后便陸續出現了相關學術論著(1)能反應當前中國對日本神道研究水平、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有:劉立善著《沒有經卷的宗教:日本神道》,寧夏人民出版社,1997年;王守華著《日本神道的現代意義》,農文協出版社,1997年;張大柘著《當代神道教》,東方出版社,1999年;王金林著《日本天皇制及其精神結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范景武著《神道文化與思想研究》,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王寶平編《神道與日本文化》,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王維先著《日本垂加神道哲學思想研究》,山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牛建科著《復古神道哲學思想研究》,齊魯書社,2005年;王金林著《日本人的原始信仰》,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王金林著《日本神道研究》,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王守華、王蓉著《神道與中日文化交流》,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崔世廣著《神道與日本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劉岳兵編《日本的宗教與歷史思想——以神道為中心》,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等。。國內外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四個方面:國家神道與軍國主義、偽滿時期的日本神道、神道儀式與祭祀制度、神道教中的中國儒道思想。由此可以看出,學者們對神道教研究趨向于對其流變的梳理,對“神”進行溯源與詮釋,基本上以各個時期神道的嬗變為主;大部分是對神道與儒釋道的關系、戰前與戰時皇國史觀、國體論的探究,以及神道思想對軍國主義的影響、神道文化對日本國民性的塑造研究。正如王金林在《日本人的原始信仰》中提到的那樣:中國學者對日本神道研究的若干不足之處主要在于對其意義,即從古至今神道對每個時期的政治、文化、意識形態的具體影響如何,尚缺乏足夠認識[2]。
日本神道教現實性、政治性意義遠勝于宗教意義。其從古至今的發展可用“崛起”(從伊勢神道至國家神道)、“裂變”(戰后GHQ指令以及一系列“政教分離”政策)、“縱橫”(20世紀50年代至今)六字來概括。如何從現實性、政治性意義來闡述神道教今后在日本社會、日本民眾心目中的地位,國內外學者尚存一定分歧。由于牽涉層面較廣,迄今為止對于神道教現狀、未來發展趨勢以及對日本當下政治和民眾影響何如的研究,仍未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
本文擬就戰后日本政府對神道教的一系列政策、戰后“神道活動”與“國家”之關聯、戰后國民的神道信仰變化三方面,搜集并分析20世紀30年代至今日本的宗教政策以及和宗教相關的國家政策,將其整理成條,以便直觀神道教基本的政治走向;并根據文部省發布的歷年《宗教年鑒》和2018年NHK以“宗教”為主題的ISSP國際比較調查,在計量的基礎上對平成至令和年代神道教人數進行數據整理,從人數變化、民眾問卷調查結果等方面探究神道教的現狀、實際影響力以及今后的發展趨勢;同時,客觀分析日本日趨嚴重的老齡化問題以及后疫情時代的老年人孤獨問題,對于宗教給予人們的精神慰藉進行再認識式追究。在他人先行研究的基礎之上,旨在提供神道教今后發展的另一種可能思路。本文將重點放于神道的“裂變期”與“縱橫期”,并探討以下問題:戰后神道教在經歷一系列宗教政策、國家政策之后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戰后神道教與“政教分離”政策有著怎樣的碰撞;神道教未來發展趨勢大致呈現何種態勢。在日本的政治運作中,包括新興諸團體在內的日本宗教對其政治格局的形成和國家政策的制定都有著巨大影響力,神道注定要與現實相結合而不是超越現實。
二戰時期,“國家神道”以“神”為名、以“皇”為旗,對內欺騙,號稱日本天皇萬世一系;對外擴張,按照“八纮一宇”的價值觀行事。保守勢力憑借國家政治力量推動著“國家神道”的宗教信仰,以“自發”之名,行“強制”之實。試圖以神道教為“族群”共同體,建立政教合一的民族國家。此種實踐雖在戰后遭到了一定時期的挫敗,但后期又逐漸顯現,并付諸政治實踐。
日本宗教政策經歷了《神佛分離令》(2)明治元年(1868年),新政府頒布了《神佛分離令》,禁止一直以來廣泛進行的神佛習合,為神道國教化做了充足準備。根據《神佛分離令》,神社和寺院必須分離,各自獨立,禁止將“神體”作為佛像。以此為契機,全國各地發起了廢佛毀釋運動,各地的寺院和佛具都遭到了破壞。此政策結束了從奈良時代以來神社附屬在佛教寺院之下的“神佛習合”政策,廢除了佛教獨有的特權,并且逐漸把神道演變為國教,從而實現日本“王政復古、祭政一致”的政治理想?!洞笕毡镜蹏鴳椃ā?3)1889年2月11日,《大日本帝國憲法》頒布,由黑田清隆內閣、各國務大臣和伊藤博文樞密院議長簽名?!洞笕毡镜蹏鴳椃ā返诙隆俺济駲嗬x務”第二十八條規定:“日本臣民在不妨礙安寧秩序以及不違背臣民義務之范圍內,有信教之自由?!盵3]《宗教團體法》(4)1939年《宗教團體法》(第七十七號)成立,翌年4月1日開始實施。其立法目的乃為加強國家對宗教的監督、管制以及利用宗教引導國民為戰爭服務,有明顯的軍事色彩。此法典共三十七條,體現了昭和政府對宗教團體管理的基本態度,適應了戰時需要。《宗教法人令》《日本國憲法》《宗教法人法》等幾個階段。戰后,日本政府從修改法律、整合管理機構、推行相關政策三個方面對神道教進行了改革,但都不可避免地帶有局限性。
1945年12月15日,盟軍司令部向日本政府下達了名為《關于廢除日本政府對于國家神道、神社神道的保障、支援、保全、監督及其宣傳的文件》(GHQ神道指令)。此指令根本目的在于徹底鏟除天皇制的精神支柱,以便貫徹西方民主。指令規定:“停止國家從政治和經濟上對神道的任何支持,禁止政府與神道發生任何官方關系;廢除過去政府發布的所有關于神道的官方命令;廢除一切公立的神道教育機構和研究機構,停止公立學校中的神道課程,從教科書中刪除一切神道教義,私立學校雖可進行神道教育與研究,但不得接受國家資助,不得利用宗教宣傳法西斯主義和軍國主義;撤銷公共場所的神棚和一切神道象征物,政府公務員不得以官方身份參拜神社及參加神道儀式;對所有公民不得以信仰或不信仰宗教加以歧視?!盵4]從思想上看,該指令認為“國家神道”是在“強制”性地“欺騙日本國民、誘導他們走向侵略戰爭的意圖下,歪曲神道的教理及信仰而為軍國主義及過激的國家主義的宣傳所利用”,是“招致戰爭犯罪、失敗、苦惱、窮困及現在的悲慘狀態的意識形態”[5]393。廢除國家神道和實現徹底的政教分離,被認為是更新國民生活、實現永久和平及民主主義理想的基礎[5]403-405。此法令以快速激進的形式將國家與宗教分離,然而這種分離并非是絕對的,因是日本被動性廢除國家神道,故在后期的一系列政策中,從理論到實踐依舊透露著宗教因素。
1945年 7月26日頒布的《波茨坦公告》中提出:“(六)故決將欺騙及誤導日本人民使其妄欲征服世界者之權威及勢力必須永久鏟除?!?十)日本政府必須將阻止日本人民民主趨勢之復興及增強之所有障礙予以消除,言論宗教及思想自由以及對于基本人權之重視必須成立?!盵6]12月28日,日本政府以《波茨坦公告》廢除《宗教團體法》,將此前的“認可制”改為“認證制”,實施使宗教法人的設立、規則變更、解散等可自由進行的《宗教法人令》[7]?!蹲诮谭ㄈ肆睢饭彩藯l,主要是教派的成立、變更、解散以及財產稅收管理、公益事業、主管者及代理者違法的處罰規定等一系列條例;同時否定了行政機構對宗教團體的監督權與認可權,加大了教團的自治權。因為法令規定宗教法人有免稅權,故一些營利性社團也打著法人的旗號牟利,后來的《宗教法人法》便彌補了這一缺陷[8]。上述政策明確規定要排除國家神道,禁止國家至上、天皇崇拜等思想教育,但國家主義、鼓吹戰爭的思想因素在當時之日本已處于根深蒂固之態勢,若欲施行襲擊,雖能令其動搖,但不可能完全消除。
1946年1月1日,日本天皇裕仁發布《人間宣言》,自我否定了神格,放棄了神權,從“現人神”成為四民平等之人。此宣言使右翼狂熱分子失去了挑起矛盾、制造禍端的機會,為盟軍全面展開日本改造計劃創造了良好環境。為恢復被《GHQ指令》壓迫的神社信仰,同年2月2日,以皇典講究所、大日本神衹會、神宮奉齋會為首,統合了日本全國神社,重新設立“神社本廳”。神社本廳的成立,標志著戰后日本神道組織的新生。
1946年11月3日,政府頒布《日本國憲法》,再次明確了“信教自由”“政教分離”等政策。憲法第二十條規定:“對任何人的信教自由都給予保障。任何宗教團體都不得從國家接受特權或行使政治上的權利;對任何人都不得強制其參加宗教形式的慶祝典禮、儀式或活動;國家及其機關都不得進行宗教教育以及其他任何宗教活動?!钡诎耸艞l規定:“公款以及其他國家財產,不得為宗教組織或團體提供方便和維持活動之用,也不得供不屬于公家慈善、教育或博愛事業的組織或團體支出或利用?!盵9]這些規定削弱了國家神道教的霸主地位,給予了民眾自由信奉其他宗教的權利和機會。
為彰顯日本憲法之精神,明示教育之目的及基本方針政策,日本政府于1947年頒布《教育基本法》,其中第九條規定:“在教育上必須尊重對宗教的寬容態度、尊重對宗教的一般教養以及宗教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國家與地方公共團體所設立之學校,不得為某特定宗教施行宗教教育或其他宗教性活動?!盵10]翌年,充斥著天皇崇拜思想的“圣典”《教育敕語》在參眾兩院被批準“排除”“失效”。然而在2017年,日本內閣會議又通過了允許《教育敕語》教材化的政府答辯書。對此,2017年7月,以日本教育學會為代表的26個學會聯名發表聲明,要求政府撤回第193屆國會《教育敕語》的使用許可答辯,認為《教育敕語》完全沒有正面處理的余地。除了將其作為歷史資料用于對戰前、戰爭中的教育和社會問題進行批判思考之外,須再次確認禁止使用《教育敕語》[11]。對于“政府是否要繼承《教育敕語》‘主權在君’以及‘神國觀’理念”之質疑,文部科學大臣松野博一在記者招待會上表示,在不違反《憲法》和《教育基本法》,經過妥善考量的情況下,不會反對此種行為[12]。這是日本企圖回歸戰前價值觀的舉動,也反映了戰后日本政府的一系列宗教政策在未來七八十年的倒退現象,應引起警惕。
1951年4月3日,日本政府頒布《宗教法人法》[13]。它在法律條文上比《宗教法人令》更為全面化、細致化。此法案立足于憲法第二十條及第八十九條規定的“信教自由”和“政教分離”原則,授予宗教團體法人資格,從而確保自由自主活動的基礎。此法并非具有強制性,未登記的宗教團體同樣可以進行傳教活動,宗教團體可自主選擇是否成為法人。法令第十條規定:“通過登記成為宗教法人的宗教團體,要根據法令規定在一定范圍內行使權利,并承擔義務。”第七十一條規定:“文部省設立的宗教法人審議會,對宗教團體的信仰、紀律、習慣等宗教事項,不得以任何形式進行調停或干涉?!薄蹲诮谭ㄈ朔ā返幕纠砟钍亲鹬亍靶沤套杂伞薄罢谭蛛x”與“圣俗分離”原則。它先后進行了25次不同規模的修改,增添了認證制度、負責人制度、公告制度條例,與其他有關宗教團體的法律法規相互配合,形成了日本現行的宗教團體法律制度。在這一龐雜的法律體系中,《宗教法人法》處于核心地位,規定了宗教團體的基本行為規范,反映了宗教立法的基本理念與精神,是了解日本宗教團體法律制度的出發點和立足點(5)關于《宗教法人法》方面的內容參見:梅田義彥著《日本宗教法人制度史(近代篇)》,東宣出版社,1971年;渡部蓊著《逐條解說宗教法人法》,行政出版公司,2009年;中根孝司著《新宗教法人法——背景與解說》,第一法規,1996年;羅敏《日本〈宗教法人法〉公告制度的設立及其意義》,《世界宗教研究》,2020年第3期,第166-176頁;仲崇玉《日本的宗教法人認證制度》,《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第52-65頁;黃曉林《日本近現代宗教團體立法沿革及理念的變遷》,《日本問題研究》,2017年第1期,第16-22頁。。
1969年11月8日,神社本廳成立自己的政治團體“神道政治聯盟”。其綱領是將神道精神作為國家政治基礎、行動方針,進而弘揚日本固有的文化傳統,強化日本人的民族意識,并支持幫助諸如全國敬神婦人連合會、神道青年全國協議會、全國神社保育團體連合會、全國神社童子軍協議會、全國氏子青年協議會等指定團體的各種活動。1980年7月1日施行的《神社本廳憲章》開頭提出:“崇神祭祖乃民族之傳統,自高天原之始便貫穿國史。故集信眾之意設神社本廳,信仰本宗、維護道統、弘揚神德、祈愿皇運之昌隆、四海萬邦之安定?!盵14]盡管日本政府尊重各宗教的自治,沒有對宗教事務進行明顯干預,但由于日本宗教團體信眾數量增多,在社會生活中有著強大的影響力,宗教界的立場仍可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乃至決定日本政府的政策走向。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地方祭奠活動嚴重違憲”“首相參拜靖國神社”“皇室大嘗祭”“神社本廳失職行為”等違反“政教分離”原則的事件頻起。這些事件強烈的保守色彩與日本保守勢力有著密切關聯,進一步加劇了亞洲鄰國對于日本社會右傾化會愈加嚴重的警戒。
1965年津市奠基祭事件中,津市市長從市政府的公款中支出了7 663日元當作宮司等人的謝禮、供品費。因此,某會議員以“該支出違反憲法第20條”等為由向市長提出訴訟,要求賠償損失[15]。在這個案件的判決中一直貫穿著“國家和宗教是不可能完全分離的,硬要貫徹反而會發生不合理事態;即使舉行了開工儀式,也不能斷定此舉動必然會提高普通民眾的宗教關心度”之思想。因此,綜合各種情況來看,此案開工儀式的目的只被認為是世俗活動,其影響效果不能被認為是助長、促進神道發展亦或是對其他宗教進行干涉、施加壓迫,所以在憲法第20條第3項中不屬于被禁止的“宗教活動”[16]。這是一場用多數意見推翻了裁定神道形式舉行地震祭、違反憲法“政教分離”原則的判決。從此判決多數意見的言辭中可看出,政府使法律判斷的原則性向機會主義判斷的無原則性退卻的思想態度。
1969年,日本政府制定并公布《靖國神社法案》,該法案規定將靖國神社轉移至政府管理之下,舉行祭奠英靈的儀式和活動,人事任命由國家負責,部分經費由國家承擔并補助。為了防止與政教分離規定相抵觸,將靖國神社從宗教法人改為特殊法人,以神道祭祀的形式淡化其宗教色彩。但此法案經過多次審議皆未能通過。此后,日本天皇、首相等為了政治需要,抱著爭取民眾選票支持、獲得保守勢力扶助等多重政治目的,不顧憲法中明確規定的“政教分離”原則,以私人或公職名義屢屢參拜靖國神社,將其變成具有宗教性質的神靈祭祀儀式。戰后以來,一直有人不遺余力地要求通過立法來恢復戰前的國家神道,靖國神社變成了賦予侵略戰爭新意義的軍事設施,其國家化運動就是最典型的一例。
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的舉動招致了國內外強烈的反對聲。對于安倍晉三2020年參拜靖國神社一事,中國外交部提出強烈抗議和嚴厲譴責,聲明參拜供奉有14名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是對亞洲鄰國與國際社會的失信。2020年7月21日,日本新宗連信教委對安倍內閣“公開參拜靖國神社”提出了建議。意見書中先后提出,這一舉動違背了憲法規定的“政教分離”原則,侵害了“信仰自由”,因此要慎重;強調對戰爭犧牲者的慰靈、追悼不是依靠特定的宗教儀式,而應依照國民各自的信仰;政治人士對宗教團體的利用會損害其宗教性,公開參拜靖國神社相當于助長某一宗教勢力,破壞宗教間的平衡。力久道臣委員長呼吁并懇請安倍內閣采取明智的判斷和行動,讓所有國民都能毫無芥蒂地追悼戰爭犧牲者[17]。2021年10月17日,岸田文雄以首相名義,公然向靖國神社供奉了一件名為“真榊”的祭品。此行為引起了中韓兩國民眾的極大不滿,韓國外交部發言人對此表達了遺憾和失望;中國外交部也通過外交渠道向日方提出了嚴正交涉,并表示在此問題上,日方應謹言慎行,徹底同軍國主義切割。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參拜靖國神社”的舉動對日本國內政治及國際關系的嚴重性影響(6)眾所周知,圍繞靖國神社的各種問題是相關各界長期以來所討論的問題,這也引起了世界的廣泛關注。從1945年戰爭結束到1952年的占領時期,雖提出慰靈陣亡者、新憲法與宗教、靖國神社存續等一系列事項,但審議本身少之又少。進入20世紀60年代,靖國神社國家護持、靖國神社法案頻繁出現,1975年以后,首相參拜靖國神社、津地鎮祭法院判決等事件頻發。具體參見國立國會図書館調査及び立法考査局編:《新編靖國神社問題資料集》,國立國會図書館,2007年。此資料集收錄了明治維新以后的近現代關于靖國神社問題的大量“第一手史料”,并對國會中有關靖國神社的會議記錄進行了全面調查,對其主要議事的相關部分進行了一定數量的采錄。。
在將“靖國神社”作為一個思想問題來考查時,日本學界有以下幾種有代表性的觀點,應引起我們深思并對其加強警惕:其一,將“靖國神社祭祀之心”去意識形態化,認為那只是出于一種人之常情,是出于一種具有普遍性的人類的心理。其二,作為一種文化現象,認為靖國神社并不是沒有繼承古代日本的神道傳統,它所代表的國家神道, “是歐洲輸入的國家主義的日本版”。其三,強調靖國問題只是精神方面的問題,而不是外交問題[5]403-405。
同樣,在以大嘗祭為首的皇室活動中,也存在著違反憲法規定“國家不可從事任何宗教活動”之“政教分離”原則的情況?!捌匠纱髧L祭”作為戰后首次大嘗祭,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其預算以國費形式支出、神道色彩濃厚的祭神儀式。對于1990年大嘗祭相關的各種儀式,各個都道府縣都提出了一系列違憲訴訟,認為將日本天皇神格化的儀式不符合象征天皇制,違反國家主權。具有代表性的有“鹿兒島大嘗祭違憲訴訟”(7)鹿兒島縣知事參加了1990年11月22日舉行的“悠紀殿供品之儀”。鹿兒島縣居民認為,大嘗祭是天皇神格化的儀式,但是在沒有法律依據的皇室私人儀式上支出宮廷費,違反了憲法“政教分離”之原則,因此出席儀式的知事將旅費當成公費,應對縣里進行賠償,并以違反地方自治法第二百四十二條之第一項第四號提起訴訟?!啊嗡胫畠x’違憲訴訟”(8)大分縣知事等參加了主基齋田拔穗儀式,該縣的居民也認為本案違反“政教分離”原則,故而提起訴訟?!吧衲未h即位禮正殿儀及大嘗祭違憲訴訟”(9)對于議長參加大嘗祭的行為,縣居民要求返還公費支出。最高法院判決(2004年6月28日)和一審、二審判決一樣,以不違反憲法第二十條第三項為由,駁回訴訟。“大阪即位禮·禁止大嘗祭國費支出訴訟”等。上述訴訟的判決認為,大嘗祭是7世紀后皇位繼承時舉行的皇室重要傳統儀式,以上訴訟中無論參加哪種儀式,都是為向天皇表達祝賀之意而進行的活動,其效果不會成為對特定宗教的援助、壓迫、干涉等,故不違反憲法上的“政教分離”原則,所有訴訟皆被駁回。時隔29年,“令和大嘗祭”于2019年11月14日“重啟”。日本史研究會、歷史科學協議會、歷史學研究會、歷史教育者協議會于11月7日聯名發表了“反對即位之禮與大嘗祭”的共同聲明。聲明表示:“在作為國事行為舉辦的即位儀式中,‘劍璽渡御’與‘即位禮正殿儀’中都有著明顯的神話性,存在違反國民主權原理和政教分離原則、回歸戰前天皇主權體制、美化天皇制等問題。”[18]可見,大嘗祭是賦予日本天皇神圣屬性的祭祀活動,其目的是強調日本天皇制的古老和傳統性,進而表明天皇制存續的正當性。
2014年10月,“制定美麗日本憲法國民會議”成立,其發起人中就有神社本廳總長田中恒清。該組織的新憲法草案包括:明確天皇作為日本國家元首的地位;反對嚴格的政教分離;明確自衛隊的軍隊性質等。此外,更加反動的是該組織還主張重新評價“大東亞戰爭”的意義;對慰安婦問題、南京大屠殺問題持否定立場;主張恢復國家對靖國神社的護持;制定新的歷史教科書,克服所謂自虐史觀等[19]。2020年11月,香川縣琴平町的金刀比羅宮于17日宣布脫離神社本廳。因當地慶祝天皇陛下即位相關儀式“大嘗祭”的活動上,本廳約定的供品“弊帛費”(5 000日元)沒有送到,認為此乃“對天皇陛下極其不敬的行為”,故于2月決定了脫離方針并辦理相關法律手續,10月20日被文部科學相認證脫離;世襲八幡神社總本宮·宇佐神宮(大分縣)宮司一職的到津家與神社本廳對立,圍繞其女性神職被解雇、權利騷擾等內部糾紛訴訟已經持續了10年以上,給當地神社界留下了隔閡[20]。日本神社是崇奉與祭祀神道教中各神靈的社屋,戰前由占領軍統治,戰后又有諸多政治壓力的妨礙。神社本廳和縣神社廳具有保護神社的職責,且應最大限度地尊重全國神社的自治和信教自由,而現在卻和政治相交,不斷加強中央集權統治。不僅破壞了“政教分離”原則,也損害了地方各個神社的利益,故大量有力神社欲成為能夠保護自身利益的其他綜合團體,相繼脫離神社本廳。
從以上可以看出,趁著“代替”之機,復古、權威主義的存在悄悄侵入到日本民眾生活中來,且保守勢力有美化侵略戰爭的傾向。此時的神道不僅體現為日本文化的民族特色和民族情感,亦是民族文化的代表和象征,同時,作為一種社會力量,與政治互相配合,成為政府表現特殊思想理念的方式。對于這種在象征天皇制下推進國民思想統一的行動,我們應抱有強烈的危機意識。
自平安時代以來,對神的個人祈禱便以神職組織等相關形式發展開來,一直延續至現在。信仰神靈、參拜神社、舉行神祭等與現代日本風俗保持著密切關系。隨著時代的變化,產業結構不斷調整、人口呈現過疏化、人們的價值觀也變得多樣化,而日本“神道”依然存在,在適應社會變化的同時,成為了豐富人心的一把鑰匙。
由NHK廣播文化研究所參與的國際比較調查小組ISSP,以“宗教”為主題,從“是否信教”“是否有信仰心”“是否祭拜神佛”等方面,選取2 400名不同年齡階層的民眾調查了1998年至2018年20年間日本人宗教觀的變化。
在面對“所信仰的宗教”的問題上,“信仰某種宗教”的人數比例與往年相比沒有太大變化,但“信仰心”卻整體變淡,與1998年相比,除60歲以上女性外,“完全沒有信仰心”的人明顯增加;同時,參拜神佛率與年齡成正相關,18歲~29歲年齡段在2008年和2018年皆有近4成的人回答“幾乎沒有參拜過”;對于“有困難會向神佛參拜”一問題,回答“有”的從1998年的65%下降至2018年的58%;關于宗教的作用,絕大多數認為是“提高人的道德意識”(34%)和“解決困難,治愈悲傷”(34%);相信“神靈、超自然現象”的人數從2008年的16.1%下降至2018年的13.9%;在問及“是否信神”的問題時,“一直相信”的回答從1998年的20.7%下降至2018年的19.8%,“有時相信,有時不信”占主要比例;對于“萬物皆有靈,所到之處皆有神”的“八百萬眾神”一說法,回答“可以理解”的人占74%,但“對超自然存在感興趣”的人逐漸減少;“如果遇到特別困難的事情是否會向神祈禱”,有過此經驗的民眾數2008年為63%、2018年為58.9%,雖然比率有所下降,但仍據主流地位[21]。數據顯示,不論男女,年齡越大,有信仰心的人數越多。
宗教的形式主義逐漸淡化,且每個世代受到的影響不同,意識和行動也不一樣,這種“世代效應”強烈影響著日本人的信仰。當然,宗教是與個人思想、心靈相關的問題,也不可能做到精確預測。根據令和2年版(2020年)《宗教年鑒》,目前日本的信教人數分布如圖1所示[22]。

圖1 日本信教人數分布圖(單位:人)
由圖1可知,截至令和3年(2021年)1月14日最新數據統計,日本信教者總數為183 107 772人,神道教占所有信教者的48.6%,位居第一。根據《宗教年鑒》近幾年數據可知,戰后的神道教信徒數穩居日本宗教第一位(10)具體數據見后文。。其中,新興宗教“諸團體”在戰后日本興起,人數持續碾壓基督教,同時也積極推動了神道對日本國民意識的影響。
為更加直觀分析日本宗教近十幾年來的發展趨勢,筆者根據《宗教年鑒》將2008年至2020年日本信教人數整理成表1。

表1 2008—2020年日本信教人數統計表 人
由表1可知,2008年至2014年,神道教信眾人數逐年減少,至2020年人數增減呈W型變化趨勢,但在信徒總人數百分比中仍居第一位。截至2020年12月31日,日本信教人數由2019年181 329 376人增加到183 107 772人,其中,神道教人數由87 219 808人增加到88 959 345人,位列第一。從以上數據可看出,雖然近三年增長速率在逐年降低,但神道教信教人數仍呈正增長。
截止2020年9月,日本總人口為12 575.4萬人,比前一年減少37.8萬人,減少了0.30%,65歲以上人口增加了3.08萬人,其余年齡層皆成遞減趨勢。2021年概算值為12 562萬人,將減少39萬人,減少0.31%[23]。根據日本內閣府出臺的《高齡社會白皮書》,預計于2065年,每2.6人中就有一人為65歲以上的老年人[24],日本社會老齡化越來越嚴重。老年人隨著活動性變低,失落感日益增大,越發對宗教發生興趣,以宗教為心靈支柱,欲獲得靈魂的慰藉。很多情況下,即使他們沒有特定信仰,也會根據日本自古以來的傳統神道信仰,相信來世。人在步入老年回顧人生的時候,內心各種各樣的感情便若隱若現:在晚年安靜地反省自己,對人生的諦觀加深,其內心往往會加入與宗教相稱的回響,這是超越自我與時間的東西。此時,便會體會到自己是被允許活著的存在[25]。
日本前首相菅義偉于2021年2月12日任命坂本哲志為“孤獨大臣”,應對日本孤獨、孤立問題,推進綜合性對策調整。他曾作為地方創生擔當大臣,致力于“一億總活躍”。因新冠疫情沖擊日本旅游與零售業,許多在一線打工的女性都成為率先被解雇的對象;為防控疫情,人們被迫居家辦公;加之貧困、家暴等各種誘因使部分民眾處于一種被社會所孤立的狀態。2020年,日本自殺人數高達20 919人,其中,兒童、學生自殺人數超過479人,創歷史新高[26]。在此種社會變動期,由于社會精神面貌的混亂、民眾便容易產生要求改變現實的欲求,此時,宗教更容易使其產生共鳴,體驗著同聲共棲的情感。《宗教年鑒》令和2年版統計,2020年全年,日本信教人數增加了1 778 396人,其中神道教人數增加了1 739 537人。
直至今日,日本神道教于民俗宗教方面仍保持著重要影響,使人們逐漸出現了從物質中心向精神中心、從實利主義向情緒主義、從合理主義向神秘主義轉移的傾向[1]12。即便文明不斷進步,科技日趨發達,民眾受教育程度日漸提高,還是會有無數的問題無法用自己的力量亦或是“實證論”來解決。此時,人們便會希望有超越人類力量、可以逾越對死亡恐懼的精神寄托,也就不自覺地傾向于至高無上的“神靈”。神道教中的“神”,是日本共同體生活意志的神格化,作為日本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不論是戰前或是戰后乃至當下,必然與日本民眾的生活息息相關,脈脈相通。
日本近現代宗教立法至今已有百余年歷史,《神佛分離令》《大日本帝國憲法》《宗教團體法》《宗教法人令》《日本國憲法》《宗教法人法》等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對宗教團體自治、管理進行了法律框架約束。即便將宗教約束條款寫入各種憲法與政策之中,保守勢力也依舊能夠提供新的法理依據對其重新解釋。戰后以來,日本政府保守勢力一直在主張、實踐“神道教”,很明顯違反了憲法所規定的“政教分離”原則?;謴汀凹o元節”“地震祭違憲判決”“參拜靖國神社”“大嘗祭”“國家護持運動”等一系列違背“政教分離”原則的事件頻發。我們應該從思想上、宗教上徹底批判企圖復活國家神道的行為。公民依法享有參與國家政治生活的權利,那么他們的政治主張就是思想意志的一種表達,而對于宗教信仰的執念使得部分民眾的政治主張不可避免地帶有宗教因素,雖存在反對聲音,但制約力量是有限的,加之戰前“神道教”與國家走向之密切相關,對此,我們應予以時刻關注與警惕。
戰后,新宗教大量涌現,有的隸屬于公認的宗教團體,有的作為非公認的類似宗教團體進行活動,它們對當代日本民生存在一定的影響力。隨著時間的推移,宗教世俗化是不可避免的。20世紀,支撐人們的是激進的民族精神,需要(神道)信仰來統一國家,物質只是活下去的必需品;而到21世紀,日本社會處于基本穩定狀態。隨著經濟社會的不斷發展、自然科學知識的普及,集體對于日常生存的擔憂不再具有普遍性,民眾更多的是追求個人物質的滿足,特別是以年輕人為代表的群體,其宗教信仰將不可避免地降低。這也是為什么在任何歷史時間點,年輕人都比其長輩更加世俗化。然在后疫情時代,少子化、經濟增長緩慢、勞動力不足等問題使日本社會矛盾不斷尖銳,政府和地方團體雖采取了多種措施,如新婚家庭補助政策、改善年輕人待遇、穩定就業、育兒政策、完善養老看護環境等,但經濟和社會問題并沒有得到實質性解決。因對現狀不滿,民眾傾向于幻想、緬懷一個完美輝煌而超乎實際的過去,這種幻想容易成為保守勢力控制民眾的原動力。
放眼未來,日本保守勢力仍會利用各種機會將“神道信仰”深入民心。由此可見,從戰后至宗教多元化的今天,宗教勢力依然對日本政壇有深遠影響。盡管如此,關于日本神道教對當今日本社會影響的研究遠遠沒有結束,神道教的未來趨勢走向絕不會日漸式微,而是在醞釀萌動之勢中呈現一種新形態并漸漸融入到實際生活中去,與其說是一種宗教,毋寧說是成為日本人生活中的一種文化。這種內在于行動中的“默會知識”(11)“默會知識”由哲學家波蘭尼提出,指的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經常使用卻又不能通過語言文字符號予以清晰表達或直接傳遞的知識,也可以叫做內在于行動中的知識。滲透進日本人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了日用而不知的生活習慣。但我們也應知道,不論是哪種宗教都不可能被完全世俗化,在此過程中并不會丟掉其本身的核心理論與教理。很難說信教者皆虔誠的神道教徒,更多的時候人們只是在潛移默化中接受著神道的生活方式。作為日本民眾思想的孵化器與養成所,神道將以人們不易感知的形式縱橫于民眾的社會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