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侯會
將士百戰死,寒風碎甲衣。
題圖是一幅油畫作品,名為《十三將士歸玉門》,它描述的是東漢將領耿恭,率領區區三百人,抵御兩萬匈奴軍隊的進攻,堅守西域的疏勒城,最后僅13人回歸大漢的故事。
圖中的將士衣衫襤褸,手握兵刃,他們目光堅定,眺望著家鄉的方向,邁著堅定又疲憊的步伐,相互攙扶著,一步步地走在曾浸潤著他們鮮血的黃土上,向著玉門關走來。
每當我看到這幅畫,都不禁熱淚盈眶,心情激動得不能自已。十三將士歸玉門,風雪大漢魂,那份堅毅與自信,雖千萬人吾往矣,因為,這就是漢家軍魂!
整個東漢的歷史,在中國歷史長河中的地位并不突出,提到這個朝代,人也許只能記住個劉秀,因為東漢能夠放得上臺面的大人物,實在是乏善可陳。
但是,我們不能不記住耿恭在疏勒城的堅守,在西域的天空響徹大漢血性男兒悲愴的壯歌。
耿恭,字伯宗,扶風茂陵人,即今陜西興平人,東漢將領,在帝國將車師納入版圖后,以戊己校尉職屯兵金蒲城,后遭匈奴重兵圍攻,他堅守城池,誓死不降,一年后圍解回歸。后因上書犯事,入獄免官,終老家中。

同韓信或霍去病這樣一等一的人物相比,耿恭算不得名將。他早年喪父,很早便從軍,又以其才干,很快便得以提升。史書載,“少孤,慷慨多大略,有將帥才”。
自張騫通西域后,這地方作為漢王朝核心利益所在,一直同匈奴進行著反復的爭奪,但從王莽之亂開始,漢王朝對西域的控制盡失,這一地區的那些國家,都投靠匈奴。沒辦法,漢朝鞭長莫及,他們只有奉匈奴為宗主,以求自保。
劉秀在位時,忙于處理國內諸多矛盾,對周邊地區力不從心。到了兒子明帝時,方開始重新經略西域,決定重設西域都護府,耿恭正是在這一時候,以司馬一職跟隨劉張和竇固,以及堂哥耿秉一起出兵西域,力圖恢復漢家在西域的統治權。
在西域征戰了一年后,他以戰功晉升為戊己校尉,這是一個僅次于將軍的中級軍官。接下來的他,在大軍退去后,率領三百精兵駐守咽喉要道金蒲城,與其它各城的駐軍互為犄角,以便在西域長期駐扎下來。
但是形勢卻急轉直下,使得耿恭的處境變得十分危險。史書載:“時,焉耆、龜茲攻歿都護陳睦,北虜亦圍關寵于柳中。會顯宗崩,救兵不至,車師復畔,與匈奴共攻恭。”。
匈奴卷土重來,在擊潰了其他城池的漢軍后,匈奴單于派兵兩萬圍攻金蒲城。此時的耿恭已屬孤軍,他們身處險境卻絲毫不退縮,打退了匈奴一次次瘋狂的進攻。
漢軍以蘸了毒汁的箭矢射向匈奴,一旦中箭,不死也會傷口潰爛,流血不止,這在當時算是化學武器了,匈奴人何曾見過,大驚而潰,史載為“虜中矢者,視創皆沸,遂大驚”。
耿恭又趁敵軍驚魂未定之時,組織敢死隊,借著風雨交加的夜色掩護,突襲敵營,“殺傷甚眾”。敵軍“震怖”,哀嘆道:“漢兵神,真可畏也!”遂引兵退。
耿恭知道匈奴不會善罷甘休,定會卷土重來,以金蒲城一隅之地,必不可守,于是,他率領部眾轉移至地勢險要的疏勒城,即今新疆奇臺縣,據險扼守,準備長期拒敵。
果然,匈奴人再度發起攻勢,但面對易守難攻的疏勒城,即使付出了死傷無數的代價也未達到目的,一時也無計可施,于是,便改強攻為圍困,鐵桶般地將疏勒城團團圍住,妄圖將這些誓死不降的漢軍困死。
匈奴人切斷了上游的水源,城中一度斷水,將士無奈,竟“笮馬糞汁而飲之”。他們決定掘井取水,可一直掘至15丈深,仍不見水。耿恭下拜祈禱,竟然奇跡出現,“飛泉奔出,眾皆稱萬歲”。甘洌的泉水汩汩涌出,真是天佑大漢。
水的問題解決了,糧食又日漸短缺,而因為漢朝大軍的撤離,臣服漢朝的車師國又反叛,與匈奴一起攻打疏勒城。憑險固守雖然勉強可以堅持,但如果沒有了吃的,那失陷只是遲早之事。
“食盡窮困,煮鎧弩,食其筋革?!彼麄儗⒖椎钠じ锖凸南叶贾笾粤?,將士在不斷倒下,不倒的,只有依然還在堅持著最后一口氣的大漢軍人,以及身后那面被鮮血染紅的獵獵戰旗。
當然,他們也曾派出范羌回國求援,但路途遙遠,層層請求上報,久久不得回信,將士們無時無刻不在遙望著東方,望著故鄉的來時路,企盼著范羌能帶領著援兵殺來,甚至他們都懷疑,范羌是否能將信件送達,他是否還活在人世。
久攻不下,匈奴也著急,他們也知道耿恭堅守的難度幾近崩潰。匈奴人雖然兇殘,卻十分敬重英雄,于是派使者前去勸降,承諾封耿恭為王,并許以美女和錢財,“若降者,當封為白屋王,妻以女子”。
史書這樣記載:“恭乃誘其使上城,手擊殺之,炙諸城上?!本褪钦f,耿恭將匈奴使者誘進城來,廢話不說便直接斬殺,頭顱扔下城去,尸體則烤熟后同兵士們一起分食。
千年后,岳王爺寫了悲壯激烈的《滿江紅》,其中“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典故,即來自耿恭。
很幸運,范羌回到了敦煌,救急的文書飛馬送到朝廷,但那也是距耿恭被圍半年以后的事了,而朝廷為此也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爭論并不是有關西域控制權的問題,朝廷早已準備將西域放棄了,爭論的焦點是要不要發兵救援耿恭,這在今天一目了然的事,在當時卻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反對派遣援兵的一方認為,自收到求救信后,時間已過去了半年,此時發兵,耿恭他們恐怕早已是城破被殺,現在出兵救援,毫無用處。
而支持出兵救援的一方則認為,不管耿恭他們是死是活,漢王朝都應該派兵救援,如果作為漢軍靠山的朝廷放任不管,任其自生自滅,這不僅有損國體,也讓周邊各國看輕了我大漢王朝。
其中,大臣鮑昱力主救援,他說了一段至今看來都讓人熱血沸騰的話:“今使人于危難之地,急而棄之,外則縱蠻夷之暴,內則傷死難之臣。此際若不救之,匈奴如復犯塞為寇,陛下將何以使將?”
這段話是對皇帝說的,你用人之時,不惜讓人赴險地,情況緊急時就棄之不管,這會使那些蠻夷們更加肆無忌憚,也會寒了勇士及更多人的心,以后如果再出現外寇入侵,哪里還會有人挺身而出去報效朝廷!
此時的漢章帝雖然剛剛繼皇帝位,但漢家的血性尚存,聽了鮑昱的話,立即著手部署救援。
這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次沒有任何戰略意圖的軍事行動,也是漢代版的“拯救大兵瑞恩”。時值隆冬季節,從張掖、酒泉和敦煌三地集結起的七千部隊,冒著風雪,在范羌的帶領下,踏上了漫漫的救援之路。
經過近三個月的行軍和征戰,隊伍行進到車師國時,大敗匈奴和車師國的聯軍。但由于距離目的地還有數百里之遙,中間還橫亙著天山,又值大雪封山,要想翻越天山,困難是不可想象的。此時,幾乎所有的將領都不愿意再前進了,因為他們得到消息,當時與耿恭互為犄角的校尉關寵已經陣亡,因而由此推論認為,耿恭他們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是不可能堅持到現在的,早已是全軍覆沒了,我們已經走到這里,完全可以回去復命了。
何況,在他們的心目中,讓七千人冒生命危險,去營救幾個生死不明之人,這代價太高了。于是,統兵將領秦彭決定中止救援行動。
只有范羌是死活不肯,他說就算只有他一個人,也要前去救援自己的生死兄弟,即使耿恭他們戰死了,他也要去看一下。正是在他的堅持下,秦彭分撥了兩千士兵交他率領,前去救援。
這一隊人馬是如何戰勝惡劣的環境,在冰天雪地中翻越天山,中間是否還有過激烈的戰斗,史書無載,但他們最終是到達了耿恭堅守的疏勒城。
不能想象,已經處于絕望之中的耿恭和守城的弟兄們,在見到范羌率領的援軍到達時,是如何一個情景。
史書記載:“城中夜聞兵馬聲,以為虜來,大驚。羌乃遙呼曰:‘我范羌也,漢遣軍迎校尉耳?!侵薪苑Q萬歲,開門,共相持涕泣。”
但是,這時能隨著隊伍走出煉獄的守城將士,踏上回家之路的,僅剩下區區26人了。
在返回路上,他們遇到了匈奴人的前后堵截,加上惡劣的氣候及高聳的天山,這一群遠離家鄉的孤軍且戰且退,在經過兩個多月的艱難跋涉進入玉門關時,26人中僅剩下了13人。
“明日,遂相隨俱歸。虜兵追之,且戰且行。吏士素饑困,發疏勒時尚有二十六人,隨路死歿,至玉門唯馀十三人。衣屨穿決,形容枯槁。”
他們盡力了,為大漢王朝的開疆拓土,為大漢的雄威,在那么艱苦的環境中,以區區百余人同數萬匈奴人拼死血戰,他們張揚的是大漢不屈的意志和堅定的信念。

“恭以單兵守孤城,當匈奴數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于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后殺傷丑虜數百千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義,古今未有,宜蒙顯爵,以厲將帥?!?/p>
這是當年迎接他們歸來的玉門關守將鄧眾,寫給朝廷的報告,他上書為13勇士請功,也是對他們的英雄事跡給予的最好評價。
“余初讀蘇武傳,感其茹毛窮海,不為大漢羞。后覽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覺涕之無從。嗟哉,義重于生,以至是乎!”
這是范曄《后漢書》中所說的一段話,他將耿恭與蘇武并傳而述。在他的眼中,耿恭與蘇武相比,毫不遜色,他們都是為大漢的利益和威嚴,堅持內心的信仰,“不為大漢羞”,最終能回歸故鄉的壯志男兒。
但是,長期以來,耿恭的事跡卻并不為人們所熟悉,人們也不了解“十三將士歸玉門”的壯烈,歷史似乎有選擇性地將這一事件遺忘,不知其中究竟有何不為人道的原因。
其實,這也同當時漢朝的臉面有關。自耿恭回撤后,漢王朝便放棄了對西域的控制權,自武帝始的開拓成果付之東流。對這樣傷臉面的事,自覺羞愧,所以,他們不愿提及發生在西域的任何事情,耿恭自然也被統治者刻意淡化了。
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會在影視作品中,看見在黃沙和硝煙的襯映下,在那血紅的夕陽中,耿恭站在疏勒城頭不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