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曹雅欣

《陳風·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譯文:
月兒出來亮皎皎,月下美人更俊俏。
體態苗條姍姍來,惹人相思我心焦!
月兒出來多光耀,月下美人更姣好。
婀娜多姿姍姍來,惹人相思心煩惱!
月兒出來光普照,月下美人更美好。
體態輕盈姍姍來,惹人相思心煩躁!

《月出》是在寫美人。然而美人還沒出場,月先出場了,照著佳人、照著詩人,照著九州,照著被染上一層溫柔色的河山。
《月出》每一段都是以月為起興:月光皎潔,是在為美人打底色;月掛中天,是為美人做背景。
詩人在癡望心上佳人的時候,竟還能把一輪遙遠的月放在首位,看了又看,可見月亮對中國人的影響之大。
雖然世界上很多民族都熱愛月亮,但中國人對月的感情,卻格外深厚而獨特。華人的后裔,無論走到地球哪一個角落,無論接受了哪種生活方式,總還是會在不經意間就被一團靜月勾起了情懷:會望月而思鄉、會對月而懷人,能為月而歡喜,能賞月而憂傷。這種月光記憶,是屬于整個民族的文化印記。
和西方人的某些感受不同,在中國人的思維里,有月的夜永遠不會陰森恐怖。相反,在我們的意識中,有著一種非宗教性的“月亮崇拜”情結。
所以,在每月一次的周期中,中國人挑出了一年中最重要的兩次月圓,設定為以月為主題的兩個重大節日。

隨著新春月亮的初圓,人們以賞燈、猜謎、舞獅、吃元宵等方式慶賀這一輪滿月所帶來的新的希望、新的期待。因而在這個以月為中心的、春節過后的第一個重要節日里,其實人們反而忽略了月,此時的熱鬧都在人間,寶馬雕車、火樹銀花、鳳簫聲動、玉壺光轉,歡騰的新歲紅塵,人們在此時并無暇靜心望月。連那么多上元節的詩歌,也都只是把元夕的月草草寫就,比如“月上柳梢頭”,比如“月色燈山滿帝都”,僅僅是一筆帶過月的光華而已。元宵節的月,亭亭懸于夜空,優雅安靜,不干擾人間之樂。
然而到了八月十五,一輪圓月卻絕對成了這個節日的主角。此時的月,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次月圓,秋高氣爽,天清云淡。看著這輪美滿到極致的圓月,人們震撼不已,相應地,也思慕起了自身的圓滿,于是八月十五中秋節,隨著月圓,人們也要努力地舉家團圓。
但團圓后卻是再分散,團圓里也有不完滿。元宵節是賞燈會,中秋節卻絕對要賞月,因為月的圓缺,表達了一種盈虧往復、循環平衡的哲學:連至美如斯的天上月,也要靠那么多的不完美才能一個月完成圓滿的結果,月的成熟亦要承受幾番陰晴的折磨!這月缺月圓的歷程,提醒了現世中的人們:圓圓滿滿的美好,需要忍受的,是長長久久的缺憾。
節日的形成與固化,都是文化沉淀的結果。而對月如此的高度重視,正是中國文化陰柔美的體現。相比在古希臘文明影響下的西方文化,對太陽神的高度崇拜、對絕對力量和光芒萬丈的高度推崇,中國文化更認定中庸和諧的處世方法,更肯定光而不耀的性格色彩,中國式的智慧是守中道,不喜張揚。
中國人感受月亮,發現它的陰性特征還和玉帶給人的感受類似。國人自古愛玉,稱玉有德,稱“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玉凝結了中國人愛慕的一切美好品德。所以古人不愛華貴的珠寶,甚至也不那么愛貴重的黃金,說“黃金有價玉無價”。玉的美學特點就是溫和、細膩,一純如水的高潔,光而不耀的潤澤,加之久藏于地下的歲月沉淀,使它更具君子般不急不躁、琢磨切磋的品性,一份類同于月的、“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質感。所以古人也喚月亮為“玉盤”。月與玉,都是屬陰的審美代表。
一陰一陽之謂道,女屬陰。所以美好的女性,在中國人眼中,就是綜合了這些陰柔化審美特征的人,就如同是月與玉的化身。故而形容美女,才有“亭亭玉立”“如花似玉”“小家碧玉”這樣的詞,而《詩經·月出》中月亮的出現,也就預示著美人如玉的出場。
然而詩里這些美,又仿佛是隔著一層紗,無論怎樣努力張望也打量不清,只覺得那女子必定極美、那夜的月光必定極好……但究竟美成何樣、美有幾分,卻不能知曉細節,因為《月出》中對于佳人的描寫,全是虛寫,沒有一字落在實處,沒有一筆能描摹出那女子的眉目如何、臉型如何、表情如何……有時候,極致的美,是不能以凡筆描繪的;而極致的愛慕,是不敢以探究冒犯的。那種對美的愛慕已經升華為信仰,只可信服,不可論證;只可仰望,不可細察。
所以,月下出現美人,對于月,是一種美的疊加;美人出于月下,對于人,是一種美的完備。
那女子也許始終都不知曉,她的經過,從此成為某個人夜夜的夢,成為中國文學里年年的詩。她不知道她已經固化成了一道風景。每當后世想象和塑造美女時,必須要參照的一份月色嬋娟、玉女神仙般的美人范本。
月有多美,人有多美,夢就有多凄涼。因而《月出》每一段的最后一句,都是以憂傷思念落筆,說“勞心悄兮”“勞心慅兮”“勞心慘兮”!
人的有些情緒是屬于陽光的,比如激昂、慷慨;而有些情緒是屬于月光的,比如憂懷、沉思。但是,并非所有屬于月光的情緒都是負面的,就如同審美既需要艷俗的熱烈也需要含蓄的沉斂,天氣既需要晴日的燦爛也需要煙雨的細潤。而人生,既需要白晝的熱鬧,也需要夜晚的安靜;既需要對眾的豪放,也需要獨處的沉思;既需要昂揚的心情,也需要幽深的心境。
為什么我們把這些靜態化的情思,稱為屬于月光的情緒呢?因為這些細膩幽深的情懷,偏愛綻放于靜夜中、尤其容易受月光的引逗而不受控制地闡發出來。日光太強烈,容易激發人的表層感觸,卻難以深入到心懷幽微處。月光卻如一雙溫柔的手,親切又柔和地撫摸到人心房最深密的角落里,撫過那些自己經久不曾打理的、隱秘于記憶中的纖塵歲月,讓人敏感、讓人嘆息、讓人追思往事、讓人遙望未知、讓人觸景傷懷。
同時,月光的靜美,又永遠不會像陽光那樣灼燒于人,它帶給人心靈的感受是安全的、是私密的、是一種屬于自我的空間,所以月夜中的人們容易不設防地袒露心事,曬在月下、細數過去,跌入幻想、放心感受。比如最瀟灑不羈、四海為家的李白,也是在靜月之下難得闡發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內心獨白。
處于月下的人們確實容易憂傷,《月出》的每段結尾都嘆息著“勞心悄兮”“勞心慅兮”“勞心慘兮”,此心多焦,此心多愁,此心多憂。而幾乎所有描寫月的詩作,也都是充斥著或濃或淡、避免不了的憂郁。
比如由《月出》這首詩的意象演化而成的一首宋詞:“山之高,月出小,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再如張若虛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這首“以孤篇壓倒全唐”的詩作,為月的無涯與人生的有限而呈現出無盡的惆悵。
再有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雖告慰自己正與遠方人同在一片月光下,卻還是寂寞憂懷。
更有王昌齡于塞外所見的“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在遼闊邊疆,月愈明,生命的蒼涼愈被照得無處躲藏。
《月出》因月而并發生成的美與憂,隨著這首源自先秦陳地的歌,一直唱到了后世的情懷里。這種感受,成為一種民族共同的審美記憶,鎖在一代代人的基因中,每當人們仰望絕美的月空,它就會復蘇。
這樣看來,月,正是天地間最美的藝術品,因為它永世安靜,又永遠靜帶憂傷。月色所潑墨出的這一幅大畫卷,是天地之作,多少代人流連畫中,抒發出那么多對月感懷的相思,那么多對月憑吊的追憶。因而,這些月下的人,和著月景,也完美融合成了一幅經典作品,涂畫出了古今不變、重復不絕、人與月共同完成的大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