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駿
《我以為我是人》這個名字一開始就吸引了我,所以在2022 年第2 期《收獲》中雖然它只是短篇的頭條,我還是第一個開始看它。但看到大約一千字的時候,我發現它果然值得我的喜歡,但喜歡它的原因,卻和我的預判不一致。
中文小說發展到現在,雖然早已經脫離“說書”的原始框架,但基于對“故事”的講述,那些調動讀者興奮點的技巧和經驗,仍然構成了“敘事”的基本倫理。也就是說,我們在開始創作的時候,會去思考的那些關于“講述”的問題,與前輩們并無本質不同:該從哪里開始講起?采取什么樣的語氣?用什么樣的口吻來說?要突出哪些情節?圍繞什么核心?達到什么意圖?等等等等。這些換成專業的詞語,就是切入點、視角、敘事者姿態、故事核、節奏、主題了。
這其中,任何一點有了突破,或曰“新意”,都是了不得的成功。有了加繆的世界觀,人物只要說話,世界就不再“必然”。而有了一個堅定的主題,奧威爾就讓一個冗長的單線敘事變得引人入勝,心有戚戚。契訶夫讓人能夠切實地感受到“情緒”,而歐·亨利讓人切實感受到“戲劇”。
但經典之作汗牛充棟,形式上的“創意”越來越難以出現,卡夫卡是為了更好地體現感情的本質才讓格里高利變成甲蟲,但也讓安德森的《小城畸人》確實難出其右,潑洛盡管死去,卻讓“敘詭”不得不承認祖師爺都是阿加莎……生長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寫作者,幸運的是有足夠的前輩們給我們留下了足夠豐富的道標,不幸的是幾乎所有的道路都有了前行者。
于是有了很危險的局面——在創作時,要么沒有了野心,大家在精心雕琢“故事”本身,不再試圖搞花樣,因為珠玉在前,怠惰自生;要么,就是唯恐不極致,刻奇到語不驚人死不休。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些平常的故事,我們換一種角度去觀察,或者說換一種角度去“敘述”,它就會呈現“文學”的樣子呢?這不是在說單純的“視角”或者說《竹林中》那樣的“不可靠敘事”,而是說,基于創作者本人的審美、理念、學識,把日常經歷的某個畫面、某種觸動,依靠“思考”和“技巧”升華成一種“氛圍”一個“議題”,并讓讀者感受到,體味到。
丁小寧肯定是做到了。
“一天傍晚,我在小區樓下散步,有只柯基站姿很是挺拔,正冷眼瞧著其他狗,其他狗向它跑來,或蹭蹭,或吠叫,那柯基總是無動于衷。主人說,它以為它是人。
這句話好,好到可以寫成一篇小說。那之后,我便開始想,該怎樣寫這只狗,想寫得容易,有好多條路,比如寫得科幻一些,直接把狗擬人化,只在前面加上‘狗說’‘狗想’就可以了,又或者,通篇都在寫人,只用狗作象征物,點綴在段落里變成一個對照,再上升為隱喻,在關鍵地方點一下題,結尾虛虛實實一些,一篇小說總可以交差,可是這樣實在太容易,這么容易的小說,我不要寫。”
創作談中的這段話很重要,“很容易的小說,不要寫”當然不意味著要極力添加狗血或是刻意深挖人性,那同樣太“容易”了些,在一個明知有“味道”的畫面前,要去思考怎么去把故事“揭開”,像是“夾宣分層”,之后才是涂抹,實際上,要做到這一步,本身就要求創作者已經掌握了扎實的技巧功底,并不滿足于“完成小說”這一目的才行。
它的核心仍然是主題,它的故事也并未脫離故事核,它的節奏也是通常節奏,它的視角,卻明顯地脫離了素材發生時在場的所有人,這是最關鍵的一步,在這之后,它的敘述者,就顯然變成了丁小寧。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給別人講這個故事,那么這個故事還是那天傍晚那些人看到的那個畫面。可如果我們是“看”這篇小說,故事卻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把慣常的場景打碎,甚至攪拌,按照自己的語言重新凝結出一個“小說”,這過程,挺“文學”的。
看到名字的時候我以為我會喜歡它的主題,可最后,是“技巧”打動了我,也許不是,是“態度”,或者,是“高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