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臨近年節,弟媳鳳霞在她的父母一再打電話央求下,只能帶著賀什格圖回娘家過年。他們一走,家里就冷清多了,似乎心靈感應,呼倫貝爾草原的溫度也驟然降到零下30攝氏度,人臉剛剛探出門去,空氣中便有無數把銳利的刀子殺了過來,那刀是血淋淋的,寒光也不見,便熱騰騰地過了人的臉。
盡管如此,人依然要生活下去。我還在睡夢中,阿媽就已經起床,打掃院子,砸煤塊,朝火墻中添加干牛糞,擠奶,喂食貓狗,汲水。阿爸則推了草料,一趟趟地給奶牛添加吃的,他的腿腳更加地緩慢,走一步,好像在向前挪移,總是讓人擔著心。除了喂牛和撿牛糞,我就很難在院子里看到他的身影,他總是半躺在床上,邊吸煙邊看他半懂不懂的電視,云霧繚繞中,會聽到小貓嘎塔在他枕邊香甜的呼嚕聲。明年的這個時候,就是他的六十大壽,但是大家都懷疑到時候他連宴席也不會參加,只讓阿媽給他操辦,他自己則依然躺在床上,守著這一方院子。因為賀什格圖的結婚喜宴,他作為阿爸都沒有出席,他自己更是得過且過,萬事不放在心上。
所以家里的一切現在都落在了阿媽的肩上。這些瑣碎的活計,在如此嚴寒的天氣里,每一件都倍加辛勞。這導致昨晚阿媽累得腰酸背痛,一宿沒有睡著。不過每次問她累不累,她都兩個字:不累;問她冷不冷,她也兩個字:不冷。而我一要幫忙做點家務,她就立刻說:太累,你別干了。甚至我大小便,她都要我在房間里解決,因為外面太冷了。她似乎是一臺永不知疲倦的機器,無休止地運轉著,永遠也停不下來。
今天早晨,牧羊犬朗塔把阿媽的手套銜出去很遠,丟在一個它以為人會找不到的角落里。我猜它也是覺得阿媽太累了,所以才要藏起她的手套,讓她歇上一歇。盡管鳳霞不在,但朗塔還是很忠實地恪守著她在家時的規矩,再冷也不進客廳暖和一下。我敞開了門,喚它進來,它半個身子探進來,另外半個則始終沒敢進來。任憑我用什么方式喚它,甚至拿牛肉干誘惑,都不能動搖它的堅強意志。而阿媽房間里的嘎塔,被抱進客廳里來后,緊張地四處要找角落藏起來。后來是阿媽又將它送回自己臥室的床上,它才重新找到了家一般,松了口氣。朗塔已經跟我熟悉起來,甚至還像與賀什格圖嬉戲那樣,抬起前腿,搭在我的身上,要跟我耍鬧;而我一給它撓癢,它就溫順地俯下身去,一動不動地享受這片刻的溫存。
明天商店就關門了,鎮上的喇嘛說,今年初一不能出門,所以我隨阿媽最后一次去商店購物。鳳霞樂意去新開的大超市,阿媽則每次都選擇“大商店”。這家商店已有三四十年歷史了。商店的布局,還保持著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樣子。起初我還覺得商店里東西陳舊,貨架上也稀稀拉拉,似乎沒有什么可以買的;但轉了一圈后發現,里面的貨物竟然比其他商店都齊全。既有日常用品,也有鐵壺、窗簾、桌布、鉗子、鐵絲、祭品、衣服、書包、錢包、大米、白面這些不太常見的東西。在商店的東北角,竟然還有一個像模像樣的柜臺,是專門為裁布匹而準備的。阿媽買了紅棗、茶葉、幾斤雞蛋和一提衛生紙之后,又讓女店主扯了三塊錢的長布條,分別為藍色、黑色和黃色,說是祭祖用的。
女店主的男人因為癌癥去世了,她有兩個孩子,兒子在呼和浩特打工,女兒則在讀大學。她看到阿媽親昵地給我在背上抓癢,帶著一點羨慕,微笑望著。商店因為太大,便顯得空曠冷清,她一個人烤著電暖器,不緊不慢地招呼著顧客,臉上看不到一點悲傷,似乎沒有男人的生活依然要這樣平靜從容地,日復一日地過下去。
路過賀什格圖小學班主任的家門口時,看到一個約四十五六歲的微胖的女人,正站在雪地里,送別自家的客人。憑著感覺,我猜測這就是那個獨生子在伊敏河溺水而亡后又懷孕的母親。問了阿媽,果然是她。盡管穿了厚厚的衣服,但依然可以看出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她有著太陽一樣圓而大的臉龐,那臉上流溢著真誠的笑意,夕陽照射過來,像涂了一抹金黃的明亮的油彩。她站在那里,揮手朝人告別,嘴里說著告別的話。見我看她,她竟笑著朝我微微點了點頭,我也朝她回以點頭的禮節。盡管彼此什么也沒有說,但我的心里卻生起一股由衷的敬意,為這樣一個堅強到可以稱之為勇敢的女人。她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打草機和小貨車在院子的角落里,頂著厚厚的積雪,安靜地站著。奶牛依然很多,可以隔墻聽到它們生機勃勃的叫聲。阿媽說,他們已經在海拉爾買了樓房,生活并沒有因為獨生子的溺亡而停滯下來。那些打撈上來的孩子的衣服,如果沒有隨其火化,想必一定被做母親的洗得干干凈凈,放在了箱底。他們收藏起過去,就像草原收藏起悲傷。新生嬰兒的即將到來,又會強勁地催生出那些暫時被擱置了的希望。冬天過去,草會發芽,而一個孩子死去,又會有新的一個,從母親的懷中孕育出來。
到家的時候,夕陽已經落了下去。遠遠近近地,聽到鞭炮聲起,春聯在冰冷的墻上,以最耀眼的紅色,迎接一年的最后一夜。
雖然喇嘛說了今天出門不太吉利,阿媽也嚴格遵從這一說法,但依然阻擋不住大多數人出門拜年。剛剛拖過的地板上,不過一會兒工夫,又全是泥土或者牛糞。朗塔是家里負責迎來送往到門口的那一個,因為大家都忙著在房間里聊天喝茶,交流最新的見聞,或者張家長李家短地聊些八卦,所以根本沒有人陪朗塔玩耍。連阿爸也不出門了,端坐在炕上,等著年輕一輩人前來拜年。不過朗塔倒會自娛自樂,它在院子里,銜著一根木棍,從房子墻角瘋跑到院子門口,又銜著返身沖上草垛,好像在進行一場百米沖刺。照日格圖偶爾出門,喚一下它,它也不再拘謹,立刻親昵地撲過來,要來一個熱烈的擁抱。家里的小牛犢感冒了,懶得搭理朗塔,它便愈發地孤獨,并用繞院子飛奔的方式,試圖喚起房間里邊喝奶茶邊熱火朝天聊著的人們的注意。
來拜年的人扯著家長里短,但不管人們怎樣議論別人家的事,當事的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煩惱或者執拗下去。就像阿媽,也會因為鳳霞遺傳自她阿爸的暴躁脾氣,而要通過絮絮叨叨地對照日格圖和我傾訴,才能將心底的無奈緩解。鳳霞在家的時候,阿媽什么也不說,鳳霞臉色不好看,她當沒有看見;鳳霞偷懶不干活,她就自己再多干一些;鳳霞跟賀什格圖吵架,打碎了桌上所有的碗盤,她也當沒有聽見,然后等他們兩個都生氣睡覺了,自己再默默地將滿地狼藉打掃干凈。這是阿媽作為婆婆最好的處理方式,就像這遼闊無邊的草原,洞悉一切的秘密,卻從來不言不語,而是用寬容的態度包容著世間的一切悲歡。甚至鳳霞極少喊她阿媽,她都從不介意。盡管她也朝我們嘮叨鳳霞的這些缺點,但是每次嘮叨完,她又自我總結說:我不管他們兩個怎么吵鬧,差不多就行了。
差不多就行了——這也是草原上大多數的婆婆處理新一代婆媳關系的方式。不管有怎樣的缺點,急性子也罷,好吃懶做也罷,愛玩麻將也罷,都可以像冬天的草原,雪花一落,一切都掩蓋起來,只留下一個潔白無瑕的世界呈現給外人。
斯琴阿爸來拜年時,看到他突出的一排齙牙,我忍不住問阿媽,斯琴阿媽當初是怎么看上牙相不佳的斯琴阿爸的?如果是我,肯定連第二面也不肯見,更別提嫁過去了。阿媽想也沒想,就幽默道:可能人家就是看中了他的大齙牙吧。這就是阿媽對待煩惱的法寶,一句幽默,就哈哈笑過。鳳霞和賀什格圖去辦年貨,分別買了兩件相似的橙黃色羽絨服,忘了給阿媽買東西,她照例在看到他們穿著鮮艷的情侶服出門的時候,透過窗戶朝我們指點道:看,多像監獄的囚服。我們都被她這形象的比喻逗得前俯后仰,她自己也因此將這點不悅忘在了腦后。
串門的人一個接一個,但阿媽在陪伴客人的時候,也不忘去看一眼感冒的牛犢。這頭牛犢的媽媽,因為償還鳳霞結婚時欠下的高利貸,在秋天時被賣掉了,阿媽便有些心疼它。看它凍得瑟瑟發抖,只能用一次次地看望,來暫時消解它因為診所關門買不到針劑治療的痛苦。她一個勁兒地念叨,如果牛犢死了怎么辦呢?念叨完了,她又自言自語:唉,死了就死了吧。她還說起家里的小貓嘎塔,非常懂事,從不隨便拉屎撒尿,總是跑到阿媽為它準備的尿盆里去方便。甚至每次感冒,它都要離開家門,在草原上自愈,等到好了才又回來,似乎怕給主人添麻煩。
夜已經很深了,阿媽還時不時拿著手電筒去牛圈里看望小牛。夜空中偶爾會見到煙火,繁星在天空中安靜地閃爍,一切都陷入睡夢之中,除了為牛犢焦慮的阿媽。
今天我們開始正式出門給人拜年。不過還沒有走到那森家商店門口,我就被萬根銀針般一起朝臉上刺來的風給凍得想要打退堂鼓。阿媽看我冷得像小狗一樣哼哼唧唧的樣子,就給鎮上一個私人運營的司機打了電話,讓他到那森家商店門口接我們去拜年,談好的價格是十塊錢。不過兩公里的路,寒冷卻將其變得異常得遙遠和艱難。路上見到的人的睫毛、眉毛、劉海、胡子,全都是白色的一層霜凍,猛一看過去,好像一個個可以移動的雪人。即便如此,我坐在車里的時候,還看到一個年輕女人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般地駛過,絲毫不怕路會打滑,將她摔倒在地,更不必說坐在摩托車上,加了速的北風,會怎樣撕扯著她的衣服。
我們要去拜年的遠房姑姑家、巴特家、鵬鵬家離得很近,所以車就在姑姑家門口停了下來。進門先看到的就是趴在炕上畫畫的索利亞。她的爺爺奶奶正在吃中午飯,見我們來,便起身相迎,并將一碗奶茶和炸好的甜香果條端了上來。不過,我看到總喜歡哈哈大笑的遠房姑姑指甲里的灰塵時,便失去了喝奶茶的欲望,對果條也沒有了食欲。但片刻之后,看到他們的熱情,心又軟了下去。想起草原上長年艱辛的戶外勞作,使得大多數人的手,包括阿爸阿媽,都是灰黑色的,塵埃長到肉里去,洗也洗不掉,就像他們的臉,因為沒有任何阻擋的風吹日曬,那黑紅雜糅的顏色,也是從幼年時就嵌入臉上去的。這樣想想,便生出寬容,拿起果條,蘸著奶茶,認真吃了起來。
不過,這實在是一個不怎么講究的家,用阿媽的話說,埋汰得很。炕上的毯子皺皺巴巴,靠枕頭一角的火墻邊上還烤著幾雙羊皮做成的高筒靴;房間里幾乎沒有椅子,大家都是坐在炕沿上吃飯;電視機是十幾年前的,戶外的風微微一動,便生出滿屏的雪花;桌子和兩個櫥柜,不是裂了縫,就是缺了扇玻璃,看上去也是年月長久的樣子。據說,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姑父一個人打的。很多年前,他還是有名的木匠,后來大家都開始從海拉爾買時興的家具他的那點手藝便沒有了用武之地。夏天他們開著四輪車去市里看病,我曾給他們拍過的一張照片,但東西實在太雜亂了,姑姑說,她找了老長時間,也不記得究竟把照片放到了哪里。
透過窗戶,看到他們家院子里大約有二三十頭大大小小的奶牛,在悠閑地吃草,或者曬著太陽。他們的兩個兒子,不管是離婚的大兒子家,還是剛剛結婚的小兒子家,都是簇新的磚房。所以這樣推算起來,他們家應該不算太過窮困。果然,出門后問了阿媽,他們家不窮,只是在持家方面,姑姑得過且過,而花錢上又非常節儉,所以便顯得生活有些不太潔凈,好像一件居家的衣服,沾了外面的泥點子,又被人隨隨便便一揉,給扔到了床頭一樣。去年鳳霞剛剛結婚便前去拜年,按照風俗,新媳婦拜年,長輩要給錢作為心意。鳳霞與賀什格圖提了禮物興致勃勃地去了,結果,姑姑只給了鳳霞五十塊錢。鳳霞回來一算,便嘟囔道:虧了。因為提過去的禮物多于五十塊。這之后,大家便覺得這個姑姑有些摳門。不過阿媽并不太計較這些,看到索利亞前去拜年,便對爸媽離婚的她生出心疼,還給了她一份壓歲錢。
大約因為姑姑家實在不太講究,所以到了在鎮上數一數二的巴特家后,便因為對比過于強烈而生出感慨,想,人與人雖然不同,但草原對人卻是公平的,如果勤勞又肯吃苦,那么在這出門踩一腳全是牛糞的大地上,也同樣能過上像城市里一樣精致的生活。巴特家完全是按照城市里三室一廳的樣子來裝修的。木質紋路的地板,占滿一堵墻的衣櫥,掛著一把大大吉他的巴特臥室,還有擺著一個可愛毛絨小熊的女兒的粉紅色風格的臥室。客廳里有兩個大儲量的冰柜,用來存放奶皮奶干,每個窗臺上都放著一個插了花朵的漂亮花瓶。窗戶擦得非常干凈,地板上更見不到別人家常有的牛糞或者草屑。剛剛進門的小客廳,因為鋪著地毯一樣花色的地板磚,還讓人誤以為是高級的地毯。照日格圖就花了眼,猶豫一下,問我要不要脫鞋進去。這也一定程度上將戶外的塵灰阻擋下來。每個房間里都靠暖氣片取暖,不像別家,用的是火墻。所以他們家的墻壁便粉白得多,沒有因為火墻長年灼燒而留下的大小的裂縫,或煙熏火燎的黑。
巴特家養了四十多頭牛,還有三十多只羊,羊在寬大的羊圈里,牛則在磚房搭建成的溫暖的牛棚里。他們家的門都比別人家講究,不是木頭的柵欄做成,而是廠房一般磚紅色的大鐵門。因為每天要做三十多張奶皮,還要擠奶喂牛喂羊,所以他們家長年都要雇人干活。盡管如此,巴特的阿爸還是騰出手來,做著另外一項更掙錢的生意——“老客”。這是草原上對牛販子的稱呼,只有家境寬裕又人脈寬廣的人才適合做這一行。每一頭牛,老客們從牧民手里收購轉賣后,能掙到兩三千元。所以巴特家盡管比賀什格圖家晚幾年移民至此,也同樣沒有草甸子,要依靠買草喂牛,但他們卻因勤奮持家,又擅長鉆研發財之道,很快就成了鎮上的有錢人。
雖然做奶皮奶干麻煩,巴特阿媽并沒有放下這一行當,而且還打算明年專門在院子里修建一個房間,并在整個房間里都修一圈爐子,這樣就能放下更多做奶皮的盆子了。
這無疑是草原上將生活過得蒸蒸日上的牧民代表。盡管一兒一女都在讀大學,花費很多,女兒因為闌尾炎兩次住院開刀,現在巴特還在醫院里給姐姐陪床,可是他們臉上寫著的,卻是對未來生活滿滿的自信與希望。就像巴特阿媽說的,做奶皮就像吸大煙一樣上癮,雖然做了也不一定能掙多少錢,可是不做呢,又覺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好像這不是我們的活法一樣。
或許,正是這樣對生活“上癮”的感覺,才讓他們腳踏實地,過上了讓鎮上其他人羨慕的富裕生活。不過我想,遠房的姑父更羨慕的,大約是巴特的阿爸找到能吃苦耐勞又擅持家的巴特阿媽。巴特阿爸是姑父的親弟弟,兄弟兩個,左右鄰居,卻一個寬宅大院,一個邋遢小屋。但當年,他們都曾吃過別人篩下來扔掉的“土面”,站在同樣一無所有的起點上。
從鵬鵬家出來,已是午后四點多鐘。晚霞鋪滿了整個天邊,遠遠看去,好像一條巨大的哈達,火紅與墨藍相間搭在天空的腰際。炊煙四起,盡管剛剛貼上去的春聯要么被風吹落在地,要么被牛犢啃去半個,但深夜零下40攝氏度的寒冷,并沒有冰凍住人們生活的熱情。那森家的商店里,依然有男人們拿一瓶海拉爾啤酒,邊喝邊聊著開春以后的事。一個人留守在家的阿爸,腿腳不便,也還是走出來,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砸著煤塊。他的旁邊,朗塔已經從雪地上起身,朝遠方的我們飛奔過來。
今天沒風,天氣便暖和了一些。不過,因為昨晚太冷,壓水機給凍住了,結了厚厚的冰,無法汲水。照日格圖只能去鵬鵬家拿來一根長長的帶漏斗的細皮管,將熱水灌進去解凍,同時井的四周還用火烤著,來加速冰的融化。當照日格圖站在椅子上,一手高高舉著皮管,一手提著很沉的熱水壺灌熱水時,感覺像是在給壓水機輸液一般好玩。不過實際操作起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大家在寒冷中瑟縮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終于解凍了井水。阿媽沾了水的手,因為碰到涼到徹骨的壓水機,立刻凍了上去,拿開手的時候,皮都扯下了一塊,露出鮮紅的血肉。
一聽到井水嘩嘩流淌出來,奶牛們便嘩啦一下從牛圈里跑出來,成群結隊地到井旁邊的膠皮水槽里喝水。朗塔也過來湊熱鬧,在牛群里穿梭來去,好不快活。不過它一看見我去拍院子外面大樹上的鳥窩,便移情別戀,轉而向我飛奔過來。我扔一個雪塊到遠處去,它也討好我似的,風馳電掣般地沖將過去,并以一種非要把那雪塊從雪地里撿拾出來給我的精神,執著地將大半個腦袋深入雪地里找尋著。耍鬧一陣后,它便興奮起來,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并用嘴啃咬著我的鞋子,似乎想讓我留下來再陪它一會兒。
阿媽抬頭看看溫暖的陽光,對我說:今天不冷,你和照日格圖去河邊玩吧,也帶上朗塔。阿媽這話剛剛說完,朗塔就嗖的一聲向院子外面沖去,似乎知道我們的去向。而且它也不等我們,熟練地鉆過柵欄,幾步就飛奔出去很遠。不過它這是在故意逗我們玩呢,很快它就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們兩個人因為擰不開鐵絲纏繞的柵欄,只能鉆過窄窄的木門的笨拙相。我猜想它看到我們兩個人笨熊一樣,一定會在心里笑話我們。
一路上,朗塔時而跟奶牛對對話,時而躍上照日格圖的肩膀,跟他一比高低,時而悄無聲息地鉆進沿途人家的院子里,將草垛旁邊安靜吃草的奶牛嚇一跳。不過對于同類,它并不仗著自己身強體壯而欺軟怕硬,反而它很容易招惹幾只狗過來嬉戲。不過大多數的狗,看到它的高大體型,還是會生出懼怕,所以逗上一逗,就從鐵絲網鉆回自己的家里去了。好在朗塔能夠自娛自樂,沖到結了冰的河面上去,聽河水在厚厚的冰層下流淌的聲音,或者沿著河邊東嗅西聞,似乎在尋找青草的蹤跡。朗塔知道阿媽每頓飯都會為它準備好,所以它不像別的狗一樣,隨便撿拾外面的垃圾吃。它只是好奇,對每一件東西都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像一個作家或者藝術家。
等我們行至河面上一處被砸開用來飲牛的冰洞時,朗塔探頭看著下面冒著熱氣的汩汩的水,但聽到照日格圖砸下去的冰塊發出咕咚一聲“巨響”,它立刻驚駭地跳起來,但又忍不住,還是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看著,滿眼都是想要探知秘密的興奮。
在河面上玩了大半天,朗塔還不盡興,試圖拉著我們去更遠處尋覓。不過我的頭發都結了霜,成了白色的硬鐵絲,照日格圖也出了一身的汗,兩個人便決定原路返回。朗塔沒有辦法,只好悻悻地在我們前面帶路。不過它耍了點小心機,將我差點帶回到河面上去。它自己更是不走尋常路,任我們怎么呼喚,它都只在河沿上閑庭散步。等到了家門口,它還想再次挽留,撒嬌耍賴,撲到照日格圖身上,作最后的嬉鬧。
飯后,阿媽興致勃勃地要帶我去乳品廠附近玩。
錫尼河西蘇木朝東、西、南的大小道,我都走過了。唯獨朝北的道路,我還從未探訪過。有阿媽做向導,我更樂意出門,因為她總能給我講很多鎮上的故事;而且她有很好的審美,這種審美好到不亞于到此地采風的藝術家。她總能從日常生活中尋找到那些被人忽略了的別致與美好。盡管她在草原上住了大半輩子,可是時間并未曾消磨掉她的捕捉與感知能力。一起出門,她常常比我更快地發現可以進入相機鏡頭的風景。在她的眼里,草原上一塊冒著熱氣的牛糞都像盛開的蘑菇一樣好看,更別說貓貓狗狗的一舉一動,或者一只鳥飛翔的動人姿態,再或一只挑在屋檐上的燈籠,一垛堆砌得飽滿漂亮的牛糞堆。
朗塔當然一步不離地緊跟著我們。沿途許多人家的狗,嗅到朗塔的氣息,隔著柵欄朝它呼喚,或者挑釁似的叫喊。用阿媽的話說,都是些“臉色”不好看的狗,遠沒有朗塔“狼一樣”的帥氣。朗塔對這些挑釁,采取的姿態是一律不給予回應,任它們在那兒汪汪地叫著,它只淡淡看上一眼,便又尋找新的玩伴,比如一塊落滿雪的牛糞。那些狗只好偃旗息鼓,很無趣地回了自己的地盤。
不過,在遇到一個小小的寵物狗時,它不知是對人家生出憐愛之心,還是忽然玩心四起,竟停下來與那小狗左親右吻,好不熱絡。甚至在那小狗撒了一泡尿后,它也跑過去,而且就對著那一片尿跡,也撒了一泡。似乎,它在用這種方式,記住這難得的一點情誼。不過它對這些事情一會兒就忘記了,路上誰家宰羊留下的一片羊毛也成了它的玩物,樂此不疲地銜著它們,從一個地方奔向另外一個地方。
很少看到人,這個點大家都躲在房間里喝酒吃飯。偶爾會見到一兩個女人在院子里汲水,或者鎮上的出租車司機又開著他那輛要散架的二手車,接送來往于鎮上的人們串門。阿媽稱那車為“破爛兒”,因為它的前面碰掉了一大塊,像個醉酒后摔得鼻青臉腫的人。而它的行李箱部分,更是叫絕地捆綁了一根繩子,這讓他的車看上去像是稍稍一碰就會碎成粉末。這大概也是為什么別人租車,但凡在鎮上穿行,都至少十五塊錢,而他卻一律只收十塊的原因吧。我們逛了兩個小時,繞鎮上半圈,至少看到了它的車來來回回四五次。
我們看到更多的,是肥胖的喜鵲。這時節雖然是寒冬,但是它們一點都不缺吃的,大家都將垃圾倒在院子里,等著它們前來覓食,也順便給自己帶來一點好的運氣。幾乎家家戶戶的院子里、柵欄上、屋頂上,都會看到幾只喜鵲。有時候,它們也會飛到樹梢上,閑散地唱歌。樹上落滿了雪花,像開滿了白色的花朵;稀疏的枝條映在深藍色的天空上,美到像是畫上去的,不,再好的畫家也畫不出來那樣動人的風情。
阿媽說,三四月份的時候,鳥兒開始建造自己的房子。她曾經看到一只喜鵲,在庭院附近的樹上選定了地址后,便每天飛很遠尋找幾根結實的枝條,而且毅力非凡,天天如此,直至兩個月后,一個完美的鳥巢出現在樹上。我問,草原上風大,會不會將鳥巢吹落在地?阿媽說不會,因為它們的房子結實得很,也暖和得很。就像我們看到的鎮上北半部建造的土墻房子,看上去材料原始,也不美觀,卻比磚房暖和多了。
不過阿媽說的這種土房子,正在鎮上慢慢地消失,大家還是喜歡看上去洋氣也好看的紅磚房。就像路過的斯琴家,院子里已經堆滿了嶄新的紅磚,就等春天一到破土動工,建造新房。那紅磚堆在雪地上,看上去便格外的紅,好像從天邊采了一片晚霞,覆上去了一般。
路上還看到一個牛犢,努力地想喝一頭母牛的奶,但母牛卻百般躲避。阿媽便說那母牛一定是“棄犢”了,我想起電影里總是用唱歌喚醒母牛愛心的方式,便問鎮上也是這樣嗎?阿媽說,鎮上原來都是專門的人來做這事,但是那人總是將看客們趕走單獨行動,好像怕人偷學了技術,無法掙錢一樣。不過后來,大家還是偷學到了方法。大多數時候,這方法還是有效的,但是一定要趕在牛犢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將母牛產道中黏濕的液體取出來抹在牛犢的身上,并將牛犢抱到母牛的臉旁,它嗅到那來自自己身體的氣息,就能認出這是自己的孩子,愿意讓它吮吸自己的奶汁了。
這讓我想起舐犢情深的成語。大約這種用體液聯結母子的方式,就是來自這個成語吧。不過,如果這種方法也失敗了,那就看哪頭牛犢嘴軟了。蒙古語里有一句諺語說,嘴軟的牛犢能吃千家的奶,便是對那些嘴巴軟、擅長撒嬌的牛犢的描述。因為只有撒嬌才可以喚起母牛的愛心,并因此喝到奶汁。不過阿媽和鳳霞都是倔強的女人,因為賀什格圖和鳳霞還不回來,阿媽一個人操持所有家務,太過勞累,她便有些不悅。所以賀什格圖打電話來拜年的時候,阿媽故意不接,幾次之后,接聽了,也不問他們何時回來。鳳霞更是嘴硬,從不肯對阿媽說一句謝謝,但是她私下里卻對我說,其實大部分時候,阿媽對她挺好的,不讓她干活,也疼她。她還告訴我說,阿媽已經去世的婆婆也疼愛能干的媳婦,甚至阿媽出去串門,婆婆都要接她回家,所以這樣好的傳統,也傳給了阿媽。而阿媽呢,也對我說,鳳霞從小吃了很多的苦,沒怎么上過學,出來打工,什么活兒都干,什么苦也都吃過,所以這樣命苦的孩子,應該好好疼她一些才是。
我們快到乳品廠的時候,接到了賀什格圖的電話,說他們正在車上,大約四點鐘就能到家了。阿媽掛了電話,腳步輕松起來,三步并作兩步便將我帶到了乳品廠的門口。當年驚動全國的三鹿事件發生的前一年,這片叫北雪乳業的廠房恰好開始運營。可惜生不逢時,三鹿事件對乳業的巨大沖擊,讓因為靠近奶源區而紅紅火火的乳品廠一下子垮掉了。而且,自此之后再也沒有能力活轉過來,只留下這一片空曠的廠房和里面嶄新的機器,在錫尼河鎮的邊緣,孤獨地矗立著。唯一可以看感受的生機,是守門人房間里,冒出的一點用來取暖的不怎么旺盛的煙火。
從乳品廠返回的路,因為有些迎風,便格外地冷。口中不斷呼出去的熱氣,讓我們額頭上的頭發都結了冰。這點冰在抵達一家商店的時候,又因房間里的熱氣開始融化,并在我們臉上汗水一般流淌下來。
在我們購物的時候,朗塔大約以為我們很久才會出來,所以先飛奔回了家。而我們剛剛到家,還沒有讓走了兩個小時的雙腿歇息好,一杯熱奶茶也沒有喝完呢,賀什格圖便與鳳霞推門進來了。
鳳霞他們一回來,家里又恢復了熱鬧。阿媽前幾日還朝我嘮叨鳳霞的缺點呢,但見了鳳霞,立刻就忘了。鳳霞做飯,阿媽就站在她的旁邊,一口氣都不喘地給她絮叨起幾日來的大事小情。她跟鳳霞嘮嗑時的那種親密與迫切,讓一旁的我看了,都有些微微的嫉妒。
夜色如魔法師所穿的的黑色披風,很快密不透風地罩住了茫茫無邊的雪原。滿天的繁星,則是夜空上鑲嵌的神秘的鉆石,在屋頂上靜靜閃爍著迷人的光芒。房間里傳來一家人打撲克的笑聲,所有白日里的痛苦、煩惱、勞累、艱辛、矛盾、糾結,都在這靜謐的雪夜里消弭,如一滴牛奶,融入另一滴牛奶。世界只剩濃郁的芬芳,飄蕩在廣袤的大地之上,和蒼茫的夜空之下。
因為阿爾姍娜和查斯娜這兩個小丫頭,我在草原上的這個夏天,有些不同。
兩個相差十個月的小姑娘一見面,就因為玩具打了起來。抵達草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又因連日暴雨,我抱著女兒阿爾姍娜,穿著雨靴蹚著泥水,好不容易才在阿媽光線微弱的手電筒指引下,到了鳳霞家。但兩個一歲多的小姑娘,卻全然不顧大人累得要躺倒在床立刻呼呼大睡的疲憊,坐在炕上,互相機警地彼此審視一番后,便一邊咿咿呀呀地用“嬰語”交流著,一邊搶起了玩具。結果當然是查斯娜將玩具全部又回歸己有,并得意洋洋地全扔到了地上,阿爾姍娜則不甘心地大哭起來。賀什格圖拽過女兒查斯娜來,照著屁股打了幾巴掌,阿媽則心疼地打了賀什格圖腦袋幾下。查斯娜反倒沒事人一樣,嘻嘻笑著跑到炕的角落里去。大人們看她沒心沒肺的樣子,都笑起來。阿爾姍娜則趁機將玩具搶了一兩個過來,一個人玩起來。
兩個奔來跑去的小孩子,讓房間和院子看上去比多了幾頭牛還要臟亂。我再也沒有昔日的閑情逸致,在黃昏里沿著公路散步。我和鳳霞、阿媽每天都像陀螺一樣忙得停不下來,但這樣的忙常常是在做無用功。明明鳳霞剛剛收拾好了沙發和地板,兩個風一樣跑過來的小姑娘就把它們給弄得一團糟。阿媽剛剛給這個換了尿濕的褲子,那個又撲通一聲跪在了新鮮的牛糞里。查斯娜從小就在奔跑的牛群羊群里長大,她絲毫不怕它們,從早晨一下床,就拿起小棍子追著大牛小牛們玩樂。奶牛也懶得理她,在她的小棍驅使下,照樣悠閑地喝水,讓鳳霞擠奶,或者搖著尾巴驅趕蒼蠅。而查斯娜,非要等著所有奶牛都一字排開,列隊去草原上吃草了,才肯罷休,扔了小棍,去菜園里拔菜玩。
有查斯娜這樣一個“好榜樣”,從未見過牛羊的膽小的阿爾姍娜,也被點燃了一樣,興奮地啊啊叫著,非要沖牛屁股拍上一掌不可。她還對朗塔和嘎塔充滿了熱情,追著它們兩個四處亂跑。自從阿爸阿媽跟著我和照日格圖去呼和浩特照顧阿爾姍娜之后,嘎塔就成了野貓,常常好多天都不回家,回家后便徑直推門進阿媽的臥室,對鳳霞一家三口的房間,雷池一樣不越半步。阿媽在呼和浩特的時候,隔兩天就念叨嘎塔是不是在外面淋了雨,受了欺負,有沒有吃的,會不會看上別的貓,跟人家跑了;又說嘎塔最懂事了,從來不在房間里拉屎撒尿,即便是阿媽阿爸都在遙遠的呼和浩特,它跳到炕上睡覺,也永遠是在角落里待著。倒是朗塔,阿媽從來不擔心,因為它已經有些老態,連睫毛都白了,跟老去的阿爸一樣,不愿意離開家門半步,不管鳳霞是否記得喂剩飯給它,它都忠心耿耿地守在新蓋的牛棚門口,隨時以警覺的叫聲提醒房間里的主人。
最近一兩年,草原上開始出現外地來偷牛的人,賀什格圖就學了鎮上的人在新蓋的牛棚門口安了一個監控器。除了上梁和安裝大門,牛棚幾乎是賀什格圖和鳳霞兩個人蓋起來的。常常是查斯娜一個人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地玩,賀什格圖和鳳霞則像熟練的泥瓦匠一樣,站在腳手架上,砌著磚墻。有時候查斯娜一屁股坐在哈拉蓋草上,忍著針扎一樣的疼痛,她自己爬起來,又嘻嘻笑著一個人玩了。闊大的院子里,常常找不到查斯娜小小的身影,需要鳳霞扯著大嗓門不斷地叫喊,她才會從某個角落里忽然探出頭來。查斯娜已經習慣了這樣風一樣跑來跑去的生活,她又承繼了阿爸家族里的慢性子好脾氣基因,不像阿爾姍娜,完全隨了阿媽的急脾氣,走路都是嗖嗖地在跑。不管賀什格圖和鳳霞因為查斯娜搞破壞后怎么打罵她,她都照樣開心地玩樂。這讓我常常有些愧疚,似乎因為阿爾姍娜的緣故,才讓查斯娜無法得到阿爸阿媽的照看。而已經有些行動不便、做不了多少活計的阿爸,在呼和浩特的一年里,也待得不太心安,堅持要過幾個月后回到草原上來,幫忙照看查斯娜,或者喂牛、收拾庭院。而且阿爸始終不像適應能力很強的阿媽,在呼和浩特的一年里,因為空氣干燥、風沙太大,不間斷地吃這樣那樣的藥。好在零下30多攝氏度,所有細菌都被大雪覆蓋在清冽干凈的草原上,他從未感冒過。
因為大雨,所有的泥路都變得很糟糕。不過,即便是不下雨,鳳霞專門給查思娜買的嬰兒推車也完全派不上用場。我曾經試著推阿爾姍娜去伊敏河邊玩,最后卻是我一手抱著阿爾姍娜,一手費力地拉著推車走了回來。不過,公路很快就要穿越金花家的院子,修過來了。有好幾戶人家的房子也被公路給占了,在領了十七八萬元的拆遷款后,不得不重新在鎮上建新的房子。但鎮上的人們都說,對那些房子破舊的光棍們來說,這其實是一件好事,他們恰好借這個時機翻新房子,并吸引外面的姑娘們,多看自己幾眼。
但在公路沒有修好之前的更多時間,我和阿爾姍娜都是待在院子里,看著鳳霞養的雞飛來跑去,又到房間里拉上幾泡屎,將鳳霞采摘下來的青菜啄上幾口,而后便虎虎生威地飛上了柵欄,并將我剛剛洗好的阿爾姍娜的衣服給弄臟了。阿媽看著心煩,追趕著將它們全都捉到羊圈里去,可是沒多久,這些練就了一身本領的雞又飛了出來,只氣得阿媽哭笑不得,忍不住罵了起來。阿爾姍娜卻是高興,看阿媽追趕雞不小心絆倒,來了個嘴啃泥,她還咯咯笑個不停,而且一定讓我將她從車里抱出來,跟著一起去追趕。
鳳霞一家三口習慣了坐一輛摩托車一起出門辦事,即便是去商店買個針頭線腦,他們三口也一溜煙一起跑了出去。他們一走,偌大的院子里就剩了我、阿媽和阿爾姍娜三個人,我和阿爾姍娜抬頭看天上的喜鵲燕子飛來飛去,還有蜻蜓蝴蝶也過來湊著熱鬧。天空藍得耀眼,好像無垠深邃的湖泊,讓人看著看著便有些暈眩。洋姜和向日葵向著天空,黃色的花朵高高地綻放開去。阿媽忙完了菜園子里的活計,才坐下來歇息,于是三個人一起抬頭看天上的云朵,看得久了,阿爾姍娜便打起了哈欠,阿媽笑說:鳳霞他們玩他們的,我們也不看家了,走,回屋睡覺去。
鎮上的女人們在知道阿媽帶著我和阿爾姍娜回來小住后,都紛紛過來串門。聊天中聽說從大學中途退學結婚的塔娜,婚后很快有了兒子。不過因為太年輕,她完全不懂得如何養育兒子,所以基本上她還是像婚前一樣,穿著漂亮的黑色絲襪和真絲裙子,踩著高跟鞋,在滿是淤泥的小道上,尋著好路,小心翼翼地走著。路過的人看見了都說,一看塔娜就不是鎮上的女人。可是,不是鎮上的,她又屬于哪兒呢?養牛擠奶的活,都是婆婆在做,孩子呢,就交給塔娜的母親看著,她即便是天天跑到海拉爾去逛街,可照樣不是城里的女人。
不過,塔娜的母親抱著外孫小通拉嘎來串門的時候,說了一個喜憂參半的消息。即將要修建的公路恰好穿過塔娜家的房子,塔娜家能夠得到十八萬的拆遷補助。塔娜一心一意要離開草原,去海拉爾定居,可是這筆錢也只能在海拉爾買一個小小的房子。去了以后,沒有了牛羊,只能打工為生,但在城市里,出門處處都要花錢,打工掙的錢能養孩子,怎么能養老?
這幾乎是鎮上如鳳霞一樣年輕一代牧民們的擔憂,散養的畜牧業,已經漸漸蕭條。甚至前一陣子,鎮上一度沒有人來收牛奶了,后來即便有人來收,也是幾毛錢一公斤,大家都紛紛將牛奶擠出后倒掉,或者像鳳霞這樣,冬天的時候做奶干和奶皮子,讓汽車捎到烏蘭浩特的娘家去賣;夏天的時候,則直接讓牛犢喝光,指望它們快快長大賣錢。許多打工去了城市的同齡人,都勸鳳霞和賀什格圖將奶牛全部賣掉,錢存在銀行里,暫時讓鳳霞一個人在家看著查斯娜,賀什格圖先出去打工,等以后查斯娜上幼兒園了,就一起去海拉爾或者打工的地方租房,兩個人一起掙錢。大家還說,看鎮上那些將牛羊全部賣掉的人,兩人一個月打工可以掙到四千多元,比以前天天辛苦地擠奶喂牛,卻連個周末也沒有的日子舒服多了。而且,既然養牛賠本,干嗎還要繼續費時費力地耗著一家人養下去呢?
但不管周圍的人怎么勸說,如何賣掉奶牛進城打工,或者在最艱難的時候,牛奶都沒有人收,即便收上去,討要奶資都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問題,習慣了傳統生活的鳳霞,依然不肯將安身立命之本的奶牛全部賣掉。她總是憂心忡忡地問我:如果奶牛都賣了,將來打工也不順,回來靠什么吃飯呢?到時候再買奶牛,肯定貴了,就像我們老家,如果土地都扔了不種了,靠什么生活呢?對于鳳霞的這些疑慮,我也無法給她確切的答復,或者指導她走一條更為安穩的路。我只能說,邊走邊看吧,或許什么時候,就能有更好的門路,可供生活。
因為照看查斯娜而暫時無法打工,也沒法做些小生意,一兩年里,鳳霞只能靠養奶牛、做奶皮子或者秋天的時候幫人剪羊毛來掙錢謀生。當然,遠在烏蘭浩特的娘家,也分給鳳霞十幾畝地,只要春種和秋收的時候,賀什格圖過去幫幫忙,就可以將十幾畝地的收成歸為己有。但生活終歸還是在一點點前進的,鳳霞在阿爸阿媽遠去呼和浩特后,依靠自己的力量,蓋起了嶄新的牛棚,又將倉庫拆了,慢慢修建新的,菜園也并沒有像阿媽擔憂的那樣荒蕪掉。用二叔二嬸的話說,沒有了能干的阿媽,昔日什么也不會做的鳳霞和賀什格圖反而過得更好了,而且什么都做得像模像樣了。
鎮上的女人們在看到阿爾姍娜和查斯娜后,都說,不愧是姐妹倆,長得真像,只不過一個是黑牛犢,一個是白牛犢。還有女人故意當著我和鳳霞的面,笑問我:你覺得是黑皮膚好看,還是白皮膚好看呢?我也笑:都好看,黑色顯健康,白色顯秀氣。女人們立刻哈哈笑道: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像阿爾姍娜這樣小臉白白凈凈的好看唄!鳳霞不甘示弱:管他黑的白的,你們想要還沒有呢!阿媽也給了個形象的補充:家里添了兩頭黑白花小奶牛,不高興才怪呢!
阿媽這樣一說,女人們又將問題全都拋向了她,問得最多的是,在呼和浩特住干干凈凈的樓房,一定很高興吧?阿媽嘴巴一撇,也不管旁邊的我,張口就貶損道:呼和浩特有什么好的?滿眼不是人屁股就是樓屁股,什么也看不到!等阿爾姍娜上了幼兒園,我完成了任務,就趕緊回草原上來養牛,才不在那大風沙里待著,憋也憋死了!女人們又調侃:有你這么當婆婆的嗎,也不怕人家兒媳婦不高興。阿媽拍我后背一掌,哈哈大笑道:怕什么?我們關系好著呢!你們純粹是嫉妒!
塔娜的兒子小通拉嘎才不管女人們在談論什么,他坐在炕上,津津有味地撿拾著阿爾姍娜撒開的爆米花吃。他只比阿爾姍娜大兩個月,因此兩個人明顯有共同語言,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絲毫不搭理滿地亂跑亂跳亂叫的查斯娜。查斯娜不屑小孩子間的游戲,她更樂意追著塔娜母親養的小狗玩。那是我在鎮上見過的最臟的小狗,渾身掛滿了已經變干的泥巴,好像一個落魄的乞丐。阿媽說,塔娜母親每天既要喂牛擠奶,還要照看外孫,甚至幫女兒塔娜家的牛擠奶,所以根本沒時間照顧家里的小狗,只能任由它天天在泥水里打滾,臟成一團稀泥。那小狗卻并不因此記恨主人,照例風一樣跟在小通拉嘎屁股后面跑來跑去。
女人們當著塔娜母親閉口不談的,是塔娜跟她公公婆婆鬧翻的事情。矛盾是從塔娜坐月子的時候開始的,想來不外是對小通拉嘎的照看方式上產生了分歧,還有公婆始終對塔娜不好好過日子、只想著穿衣打扮,甚至借高利貸買新衣服的生活方式看不慣,所以矛盾一爆發,便是塔娜將公婆“攆”出了家門,并因此上了鎮上的“頭條”。這一事件讓大家紛紛將矛頭對準了塔娜,認為鎮上婆媳關系一向很好的傳統全讓她給破壞掉了。而將塔娜從小慣壞了的塔娜的母親,當然也是人們議論的焦點。只不過,這種議論,從來不會讓塔娜和塔娜的母親聽到。
我不止一次看到塔娜抱著兒子,和母親一起乘坐汽車去海拉爾逛街。為了迅速地恢復身材,塔娜早早地就給兒子斷了奶,所以常常是我在后面座位上掀開衣服給阿爾姍娜喂奶,塔娜則在前面拿著奶瓶給兒子吃奶粉。我用余光觀察著塔娜,不知為何,心里有些自卑,因為來自城市的我,跟打扮得光鮮時尚的塔娜相比,簡直像個鄉下人。走在海拉爾的大街上,大約也沒有人會覺得塔娜是草原上來的牧民吧?因為哪個天天擠奶的牧民會穿著細細的高跟鞋和黑色的長筒絲襪呢?不讓牛糞給噴了才怪呢。
對于像鳳霞一樣年輕,卻沿襲傳統踏實生活的媳婦們來說,塔娜是鎮上的另類。她原本就不屬于草原,所以被強行圈在了草原上,必然會痛苦地掙扎,并在掙扎的過程中,像一頭沖破柵欄奔向自由的牛犢一樣,將阻攔她的公婆無意中給撞傷了。可是不管怎樣,那個為了愛情中途從大學退學的塔娜,在她的母親眼里,依然是值得她受苦受累去疼愛的小女兒。
盡管我早已熟悉了草原上的一切,可是借了阿爾姍娜的眼睛,我又發現一切都是那么地新鮮和陌生。早晨,一只蹦到我鞋子里的青蛙讓阿爾姍娜興奮了好久,甚至見了誰都要啊啊叫著讓人看我的鞋子,好像那只青蛙依然在里面安靜地待著。她還喜歡蒲公英,并學了我的樣子,噘起小嘴來用力吹著。在看到蒲公英化作小傘紛紛飄走的時候,她還會跟著跑過去,揮著小手,一直追到看不見為止。我還和她花費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草原上,就為了傾聽奶牛吃草時,雨點一樣沙沙沙的美妙的聲音。其間還有蝴蝶或者蜻蜓,圍著我們翩翩起舞。一只小羊忠誠地跟在大隊奶牛后面,咩咩叫著走回家去。而阿爾姍娜則掙脫我的手,搖搖晃晃地去捕捉蝴蝶和蜻蜓,或者跟了奶牛排隊回家。
阿爾姍娜跟朗塔更是親密無間,她學了查斯娜的樣子,去抓朗塔長長的毛發,還一腳跨過朗塔,坐在它的身上。只要不是太疼,朗塔就任由兩個小姑娘抓撓它,絲毫不會動怒。倒是有時候它跟著我和阿爾姍娜一起散步,忽然間興奮了,就從遠處飛奔過來,將兩個爪子一下子搭在我的肩膀上,表達它的親密,直把抱著阿爾姍娜的我嚇一大跳。一家人都忙,常常忘了喂朗塔飯吃,它從不吼叫著提醒我們,照例癟著肚子跟我們出去遛彎。只不過遇到大狗朝我們狂吠,它很沒出息地躲到后面,好留一點力氣,繼續跟我們在草原上散步。即便這樣,路上遇到別人家狗吃剩下的骨頭,它也很清高地從不碰觸一下。盡管它天天跟著我們吃素,已經好長時間都沒有啃上骨頭了。
鎮上一向沒太多娛樂活動,因為沒有路燈,黑燈瞎火的,晚上哪兒也去不了,所以當一個南方的馬戲團,開車繞鎮上用大喇叭喊了一圈后,昔日安靜的小鎮,忽然間草一樣冒出來很多人。馬戲團明顯是一個家族草臺班子,有一對男女站在門口,借會耍金箍棒的小猴子給人拍即時可出的照片。那小猴子穿了一身孫悟空的衣服,舉著小棍子,像模像樣地在男人肩膀上耍弄著,人群里有看著好奇的,都抱著那猴拍十元一張的照片。耍猴男人的老婆,是大肚子的女人,看樣子還有兩個月就要生了。鎮上的女人們議論說,如果生在車上可怎么辦呢?男人們便插話說:生就生了唄,沒看馬戲團里的孩子都已經可以幫忙扎帳篷了嗎!
震天響的音樂幾乎引來了鎮上所有愛看熱鬧的人,在馬戲團的人忙著扎起巨大帳篷的時候,對面的小賣鋪也跟著沾了光,大家都紛紛在開場前去買吃的喝的。男人們照例一人兩瓶啤酒喝著,有那么幾個已經有些醉意,在我抱著阿爾姍娜進帳篷后,撲通一聲,坐在我的旁邊,差點將我給擠下椅子去。臺上籠子里正有一只可憐的黑熊,在震撼的音樂中焦灼地轉來轉去,讓我總是擔著一顆心,它會不會突然一聲怒吼,沖將出來,先將囚禁了它的馬戲團的三對夫婦給咬傷了?
門票十元一張,為了吸引更多的人前來觀看,馬戲團的人做足了功課。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抱著阿爾姍娜走出了帳篷,逗引一只黑色的大狗玩。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大而昏黃的月亮掛在天上,阿爾姍娜抬起頭,一眼就看到甜美的糖果一樣撫慰著整個草原的月亮。她大約第一次注意到如此清亮美好的月亮,興奮地啊啊叫著,喚我去看。我們兩個人站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在涼意沁人的夜色中看了好大一會兒月亮,直到阿媽過來尋找我們,去看已經開場的馬戲團的演出。
如我所想,家庭式作坊的馬戲團,在城市里完全找不到演出的場地,才會千里迢迢地開著大卡車,到這偏僻的草原小鎮上掙錢。這里牧民的好奇心,完全可以保證每晚的收入。盡管他們演出的內容實在簡單,沒有多少藝術含量,只是訓練小狗、爬竹竿等等簡單的雜耍游戲。阿爾姍娜已經有些困倦,我抱著她,看了一兩個節目,便起身走了出去。
站在商店門口等賀什格圖的摩托車來接的時候,幾個喝醉酒的年輕男人正在很兇地打架。店老板長相威武,見他們在門口打架,影響生意,有些不耐煩,出來三拳兩腳就將其中一個打倒在地。另外兩個大約也酒醒了,拉起被打倒的那個,嚷嚷著要去別的地方再打。我看了有些擔心,問賀什格圖,以后這些人還會不會來店里買東西?他笑笑:明天起來,他們就忘了,照樣跟店老板稱兄道弟,這些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他們根本就不會記得。
一路上我們像坐在小船上,在高低不平的泥路上一邊閑聊,一邊上下顛簸。阿爾姍娜卻喜歡摩托車這樣拉風的交通工具,很熟練地站在后座上,緊緊抓著賀什格圖的衣領,機敏地看著隱沒在夜色中的點點燈光和邊界慢慢在夜色中消融的草原。她時不時地會為路邊一群昂首的大馬或者臥倒休憩的一群奶牛驚呼。她如此迷戀摩托車這一草原上最普通的交通工具,以至于到了家還不肯下來,非要賀什格圖載著她坐在前面,在院子里再“突突突”地跑上幾圈才肯罷休。
每隔幾天,就有從海拉爾開來的大卡車,載著一車廂的蔬菜瓜果,圍著小鎮一圈圈地轉著,一邊轉一邊還會跟馬戲團的一樣,用大喇叭喊著,“買菜!買菜!”他們賣的菜,當然都避開人家園子里有的,專門賣些諸如西瓜啊桃子啊黃杏啊蒜黃啊胡蘿卜啊之類的稀罕物,所以我每次聽見了,就抱起阿爾姍娜飛跑出去攔截那輛卡車。有次一邊跑一邊喊,那高音大喇叭光顧著朝前趕,愣是沒聽見我的喊叫,于是害我跟個運動健兒一樣,抱著阿爾姍娜,頂著大太陽,在完全談不上陰涼的崎嶇不平的土路上,整整跑了六里路!直到終于有一個開摩托車的陌生牧民,看我辛苦,載上我和阿爾姍娜,飛奔著攔住了那輛卡車。
我問賣菜師傅明天還來不,來了記得沿伊敏河邊走上一圈,開慢點,喇叭聲音喊得大一點兒,否則沒我買菜,他們就虧大了。賣菜師傅哈哈大笑,拍拍車廂上的行李道:今天晚上就在這里過夜了,明天賣完了才走呢。
正興奮地挑揀著水果和蔬菜,鳳霞也飛奔而來。只是摩托車被賀什格圖騎走了,鳳霞只能背著五六十斤的瓜果蔬菜徒步回家。我問鳳霞累不累,她一昂頭道:再來五六十斤也沒問題!沒看我生完查斯娜比以前胖了接近二十斤嗎?這么多肉,還能讓它們白白長身上,一點用處也沒有?
兩個人一心想著回家可以好好做一頓新鮮菜吃,于是雖然一個抱著二十斤的娃,一個背著六十斤的菜,卻都健步如飛起來。倒是阿爾姍娜,被大太陽曬得蔫蔫的,揉著眼睛,努力地讓自己配合聊得歡天喜地的我們。可是最后,她還是厭倦了這樣沒有盡頭似的走啊走,小嘴巴一邊不停地喊著“媽媽”,一邊朝我做著想要吃奶的吧唧小嘴的動作,直把我和鳳霞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鳳霞鄰居家的一頭奶牛,陷到泥淖里去了,鄰居男人找來自己的弟弟畢西格日圖幫忙。畢西格日圖力氣大,也很賣力。就在奶牛被這大力士拼命拽著走出泥濘的那一刻,畢西格日圖因為太過用力,紅布條子做的褲腰帶忽然間松開,肥大的褲子瞬間滑落至腳踝。于是,畢西格日圖給小鎮的新聞史上增添了濃重的一筆。因為,沒有老婆且生活邋遢的他,著急出門,只記得提了褲子,卻忘記穿內褲了……
這一笑話被小鎮上的人們傳了無數次,大概連海拉爾住著的人,也全都知道了畢西格日圖不穿內褲的糗事。他的母親著急壞了,擔心兒子會打一輩子光棍。只是人人都知道,畢西格日圖娶不上媳婦,跟他母親有著直接的關系。因為他接連領回來好幾個女朋友,都被挑三揀四的母親給否了。直到鳳霞和我先后生了寶寶,阿媽出門領著阿爾姍娜和查斯娜,在鎮上驕傲地溜達,恰好讓畢西格日圖的母親看到,她羨慕得發出一連串的嘆息。阿媽則毫不客氣地批評她說:誰讓你挑兒媳婦跟自己找對象似的,一挑就是好幾年,你以為你家畢西格日圖是王爺啊?!下次學學我,看準了哪個姑娘,天天給人家去送好飯吃,好壞先騙到手再說嘛!畢西格日圖的母親聽了,又是一聲嘆息,大概她也知道,自己是沒阿媽那樣大的本事,能“勾引”人家姑娘主動上門,所以,她只能著急地天天催促畢西格日圖,趕緊找個媳婦回家過安生日子。
年輕的女人們,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鎮上的離婚率因此升高,而像畢西格日圖這樣家境還算富裕的光棍也不少。鎮上一個叫巴圖的男人,已經離婚四次了。每個女人來了都留下一個孩子,便像《聊齋志異》里的女狐一樣,住上一兩年,就消失掉了。以至于巴圖混到快奔五了,除了一堆孩子,家里什么也沒有。還有個叫那日蘇的男人,快五十歲的老婆某天忽然就跟著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跑了。他們的兒子已經有了孩子,原本當了奶奶的女人,依然不回頭,既不去幫忙看孩子,也不后悔自己的決定,就這樣跟著外面的男人在海拉爾天天辛苦地打工,對于過去牛羊成群的安穩生活完全不再懷念。因為男人那日蘇不肯離婚,她甚至連離婚證也可以不要,就這樣隱居在城市里,過著從不對任何人提及的幸福與否的生活。
相比光棍和離婚族,像鳳霞老舅這樣被兩個女人拼命爭搶,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鎮上的人們已經不再提及佐拉曾經的后媽薩日娜了,好像她的來去,都是草原上的一陣風,風過之后,生活又恢復如初。鳳霞的舅媽將我曾經給薩日娜和佐拉拍攝的照片,全部收了起來。而房間里的布置,也都恢復至她曾經跟鳳霞老舅離婚之前的模樣。這個秋天,鳳霞老舅靠鳳霞父親的擔保,買了一輛打草車,很賣力地聯系打草掙錢的活計。因為佐拉,這個家在老舅出獄后,重新成為一個讓外人艷羨的幸福安靜的三口之家。而薩日娜,則完全成了人們記憶中的過客。
接連幾個黃昏,我都會抱著阿爾姍娜去附近的烏日娜家,看她家兩百多頭羊從草原上歸來,集體進圈的壯觀景象。她家的院子和房間陳設都很簡單,因為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又未成家,所以除了羊的咩咩聲和牧羊犬的警惕吼叫,這個家每天都安安靜靜的。但事實上,烏日娜的個人生活一點都不安靜,甚至還可以稱得上驚心動魄。她的丈夫是個愛喝酒的黑臉男人,醉酒后就胡言亂語,直到某一天得罪了自己的老丈人,兩個人廝打在一起。混亂中,烏日娜的丈夫拿菜刀砍傷了老丈人,自此兩家再不來往。而夾在中間的烏日娜,這一劫尚未渡過,兒子又在外地打工時跟人打架,又是混亂中砍傷了對方。為了能讓兒子免受牢獄之苦,烏日娜四處籌錢,幾乎將所有羊都賣光了,才湊夠了對方索要的幾十萬賠償,并讓其撤訴。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只過年時回家探望,他們大約不知道,此后的烏日娜就一直活在拆東墻補西墻的窘迫中。我去鎮上理發的時候,還親眼看見她向理發店的女人借一百塊錢。只是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她有如此跌宕的人生,也不知道她在鎮上的口碑,因為總是借錢維生變得很差。大家都躲著她,在路上見了,會快步走開,可是又同情她,借了錢,也不指望她能還上,并不指望她能還上。
只是我依然覺得,有兩百多頭羊的烏日娜,早晚會有一天結束這種四處借錢的生活,和阿媽一樣榮升為幸福的奶奶,并獲得鎮上人的認可與尊重。盡管除了我,沒有多少人會認為烏日娜能夠扭轉黯淡的人生航向。
再有一個星期,我們就要離開草原,回到呼和浩特去了。二叔二嬸和小叔小嬸都紛紛請我們過去吃飯,算是提前送行。二叔的身體像一個散了架的機器,一年不如一年。他隨身帶著針藥,常常是吃一把藥下去,再自己注射一支藥水。大兒子巴特已經與馬蘭在通遼買房結婚,不常回家。從外地辭職回到海拉爾的小兒子東東,則將工作換來換去,始終沒有穩定下來。小叔家的鵬鵬已經大學畢業,只是專科畢業的他,在呼和浩特一直沒有找到安穩的工作,只能跟著同學暫時在一家飯館里打工,以至于小叔小嬸提起來就嘆氣說,上了十幾年學,結果卻去飯店當了服務員。他們不知道,或者明明知道卻不愿意承認的是,專科畢業在而今的城市里,跟沒有學歷相差無幾。所以像鵬鵬這樣畢業即失業的90后,在每個城市里都一抓一大把。而能像他這樣放低姿態去從事服務行業,已經不錯了。
今晚沒有月亮,卻有滿天的繁星。我站在濕漉漉的庭院草叢里,抬頭,很輕易地就辨認出了北斗七星、北極星、織女星與牛郎星。我就這樣被夜晚沁涼的袍子裹著,仰頭看著浩渺無邊的星空,許久都沒有動。日間一切的煩惱瑣碎,此刻都被這寂靜的夜空洗滌。我在這個喧嘩的塵世,猶如初生的嬰兒,潔凈,天真,美好。
這片草原,恰如此刻浩蕩無邊的星空,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或者未來,都以千百年來從未有過改變的寬厚與悲憫,撫慰并滌蕩著所有在它的懷抱里努力生活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