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之詩[組詩]

■楊獻平

遍地藥香

佛手瓜、藤椒、吳茱萸，名字好聽

做的事更好。人也是大地之物

草木環繞，不言不語者

其實用情最深，自我粉碎的仁與義

慈與悲，綿延的絲線

猶如苦澀的母親，縫補我們的身心

去黑水的路上

人生于世，唯一經受萬物的肉體

顛簸是常態，如同近身纏繞的岷江，曲折、含蓄

兩岸的山岡植被稀疏

我想睡一會兒，幻想某一種巋然不動

至少要像岸邊巨石

于這充滿悖論的人間

保持一種不斷被沖刷的定力

沿途我不斷仰望天空

流云以上，神靈湛藍的爐火中

打鐵、煉鋼，騎著靈獸，廝殺在虛妄的戰場

……這是橫斷山脈，風在溝谷銳嘯

騎著鋒利的箭桿、子彈，現在是汽車

土石公路，迎面和超前的

遠去和掠近的，速度和加速度

轟鳴和被轟鳴，我不發一聲，沉浸在命運當中

初入黑水縣蘆花鎮

就應當蘆花橫飛，這是西歷11月上旬

深陷峽谷流水的縣城

或者蘆花鎮。我惦記著當年的土司官寨

甚至兩百年前的大小金川戰役

最近的，似乎是川西剿匪，潛逃的失敗者

傅秉勛、何本初、周迅予等人

往事不可追。一個地域沒有歷史

就像牦牛失了前蹄。活在此時此刻

何其幸運？至少可以毫無懸念地走在大街上

路過接二連三的餐館

快捷酒店。夜間，可以就著水靈的星辰

或者明月亭臺，喝上幾杯。這是我第一次來到

這個名叫黑水的縣級行政區

我進入的時候燈光撞頭

深谷之間，天籟，這靜謐的羽衣

冷厲，輕盈，天地之間，萬物喁喁有聲

寫給黑水人

實在好看，但略有瑕疵

更好，萬物不可完美，就像你們

深山里的女子，拉姆或卓瑪

胭脂，眼睛里的水

手指的蓮花，叮當的銀飾及其

在峽谷中碰撞的美

和回聲。積雪、黑色的河流

懸掛高坡的住所，日光，當然也要尊重陰影

藍到靈魂底層的天空

牦牛和羊群拉動云朵

與騎馬或者開車的澤郎初、蘇拉、扎西

哦，古老的人類，總是兩兩相對

至于老邁和死，一堆木柴

灰燼的肉身，彩翼紛紛的靈魂

達古冰川之上

一覽眾山小以后，我感到迷茫

高處的事物，起伏連縱，猶如另一種洶涌

似乎是靜止著的

內里的焰火，是另一些激烈

紛披于身的大雪，潔白的背面

必定藏有喧嘩與熱烈相互抵消的大寂靜

我登上，達古冰川，環看群山

日光折射以后，天空垂降

這人神混合的界線，這氧氣稀薄的闊大天庭

我沒有嬉笑，也不過多拍照

而且只待了十分鐘。大凡美景

絕境，逗留得太久，人會生銹，不知敬畏

纜車向下時刻，我抱緊肩頭

聽任高處的干凈與魂靈，低聲怒吼

在月壩

利州之外，青草普度，花朵才得以成精

月壩此刻落日，眾生變輕。最好的那一個人

盈盈的光暈，正在滋潤良心

我在傾聽之中，突然覺得耳鳴

泥塘深處，蟾蜍和青蛙

把鳴聲送達天庭。黑蝴蝶與蜘蛛

刻在大地上的皺紋，所有事物沉浸其中

引我至此的人，群星的窗邊，此刻風穿寂靜

在納溪

可惜我已不怎么喝酒了

長江在峽谷之中，萬物的命運古老

但時刻清醒。連續的濤聲使得圓月發紅

繼而潮濕。夜半閃電，雷聲敲打一個人的

過往和此刻，清醒是另一種罪過

雨在竹林與幽秘之中

令蚊蟲感到疼痛。街道上還有車輛奔行

此刻勞作和回家的人們

他們刻苦生活，在恍惚之中，習慣敲碎他者的夢境

在漢源

幾個人途經，停車吃黃牛肉

漢源古稱笮都。九襄之外，青草以吶喊之聲

表達萬物和大地的關系

花椒樹的青枝綠葉，麻只是一種味覺

對于人間，猶如給白云的身體加鹽

為河水注入一抹朝霞

攀西裂谷犬牙差互，這一面斜坡上

紅土均勻攤開，最好的煙火該是溪水之間

那些浣衣的、割草的、呼喊孩子的人

于這一片凹地，像梨花及其果實

每一個動作，都把自己揮舞和安置得有聲有色

梨花之下

這種照耀，穿透靈魂的不是光

而是光的內核及陰影。一個人在其中飽受愛撫

一朵花和另一朵花，蜜蜂使得人間之愛

處處結婚生子。而樹枝烏黑

猶如大地柔順的頭發。遠處的河流，正在以彎繞的方式

為周邊的荊棘、巖石、孤樹和單飛的野鴨

去掉滿身的涼意。諸多的梨花，神仙用來下酒

對弈的花瓣，她們身子單薄

透明，用來滿足世人對于純白的所有要求

和想象。我在樹下，滿天的花朵持續洗劫

用帶香味的方式，將我和眾人

引渡到澄明的空曠，愉悅也如此簡單而密集

夜至大邑稻香漁歌

此地與成都不遠，機車奔馳，沿途太多村鎮

被建筑的大地，懷著喧嘩之心

求寧靜的人，一路言笑，不過自得其樂

這時代風吹鋼筋水泥

日光喧嘩，其中有人失語，有人用孤獨

封閉世界的消息。幾個人于日暮

陷入稻田，萬物擁擠之聲，透過遠處的煙火

從車窗塞進來

好似宇宙的一絲碎片

大地的一聲訝異。稻香漁歌深處

蟲鳴銜著夜晚的青絲，于獨自發黃的油菜花地以外

群草、黃菖蒲、露水秘密會晤

我自覺加入，夜深之時，天空也在喃喃自語

稻香漁歌的早晨

苘麻的燈籠照耀，窗玻璃以外

行人腳步與石塊重疊，屋外青草獨善其身

唯有黃鸝殷勤

叫醒舍不得起床的人

稻香漁歌緊靠西嶺雪山，雪始終下滑

在低處的人間，為寫詩的人們

添水栽花。一望無際的田間，多少植物生死

成就這世上的人

包括愛與恨。感恩的池塘滿捧花葉蘆竹

與天竺葵、油菜花合謀

圍困土泥小徑。熱愛生活者當著朝霞

說出內心的疼痛與祈愿，一陣風中的蜜香

在民宿的庭院，幾只竹節蟲

三根細毛竹，哎呀呀，于大地之上如此享福

遠處孩童的嬉鬧

我兀自發笑，忍不住與這個世界凌空擁抱

白云寺

三只白鷺在飛，清水使得它們

安于此刻的日光和樹蔭

寺廟變輕以后

燕子啄泥，世上所有的善意，是榕樹之下

粉蟲也會放肆歡舞

我仍舊是一個爬臺階心有余的人

來寺廟，不為參拜

覺悟是一生的事，此處和彼處

芍藥、野菊花、茶花的歸宿

在于佛陀低眉的剎那

在于白蝴蝶和它的愛人

帶著偏僻的山野花粉

眾多的善男信女，香燭終究歸塵

坐在菩薩一邊，石頭之中，包含眾生的體溫

記夢或急就章

一根煙抽完，靈魂也沒了

舊事是一些流水，在某個山間

四處都是夜的聲音

群星掩蓋山河，近處溫軟的體香

迷醉的窗外，總是有眠鳥，不經意的叫聲

其實我自慚形穢

美好的人，而我不過是一直群生的艾草

附近的迷迭香，不過夢境的奢望

這一刻的街道上，鋪滿暗色的反光

街邊喝茶

其實不累，可就想在臨街的茶館

坐坐。一個人

世界孤單，這是生于人間的本質命運

一邊的噴泉從地下來

眼前都是過客，包括傍晚的日光和它身上的眾神

我們都是時間的隨葬品

打碗花下，兩只昆蟲在秘密說話

就像我對面也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