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望著一個人[組詩]

■ 柳沄

河流與卵石

河流趕到這里時

有些急迫

有些慌不擇路

我吃驚地瞧著

河流把那些

又大又沉的行囊

一件件地丟棄在

卵石那兒

太多的卵石

包裹著太多的秘密

秘密從內部

把卵石弄得如此滾圓

如此難以帶走

它們雜亂無章地散落在

河流必經的地方

看上去并不屬于河流所有

卻又和河流密不可分

天色漸漸暗下來

當湍急的河流

再次一閃而過時

很容易把坐在卵石上吸煙的我

也看作一塊卵石

早上醒來

早上醒來

下了一夜的雨

仍在下著

淅淅瀝瀝的雨

使窗外那條南北走向的街道

有些空曠

有些冷清

往日的街攤

一個都不見了

我常想：這座城市要是沒有了他們

就好比龐大的交響樂團

沒有了如泣如訴的小提琴

到了下午

雨漸漸停了

一輛裝滿水果的三輪車

幾乎和陽光一起

同時出現在那里

雨后的陽光

竟那么認真

不僅仔細地照耀著

車上各種各樣的水果

還更為仔細地照耀著

那個叫賣水果的人

遠遠地望著一個人

遠遠地望見一個人

在收割后的曠野上

連搖帶晃地奔走

陽光一步不落地照耀著他

像照耀著一只

黑得有些發亮的甲蟲

我還是頭一次發現

人走在曠野上與走在鬧市里

竟如此不同，我是說

走在萬頭攢動的鬧市里

很容易把自己走沒了

遠遠地望著那個人

始終和自己一起

在空無一人的曠野上

蠕動似的奔走

他走得有多么快

消失得就有多么慢

是一望無際的曠野

所偏愛的那種慢

慢得足以讓消失

成為一件格外費勁兒

格外漫長的事

坐賈桐樹的車去另一座城市

白色的斯柯達轎車

在兩座城市之間的高速公路上

高速地奔跑著

一同奔跑的

還有那顆碩大的落日

看上去，它低懸于

平闊的田野上紋絲不動

可賈桐樹把車開到哪里

它就緊跟到哪里

哦，我曾多次

坐在書房里描寫過的落日

原來是這副樣子，既

不像一只即將熄滅的煙斗

也不像一張因閱盡人間悲歡

而愁眉不展的面孔

一路上，我因這些發現

而默默羞愧著

直到賈桐樹把車開進另一座城市

直到這座城市的高樓大廈

將那顆緊緊跟隨的落日

攔在城市的外面

躺 著

熄了燈

獨自一人

不聲不響地躺在

寬大的雙人床上

床上有夢

更有許多

我靜臥而夢的理由

但今晚實在睡不著

我緊閉雙眼

反復想象自己

睡著了的樣子

一下子就想到不久前

猝死于晨練中的朋友

那天上午去殯儀館送別

躺在花叢中的他

仿佛剛剛睡去

……我翻了一個身

努力將上述的一切

干干凈凈地忘掉

直到把自己

忘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