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擔擔
暮春,槐花才開
站在小山坡上,朵朵蒼白的槐花
對自己曾委身的所有春天
以白色祭
綻現白色,方知來歷
窮盡一生的那張臉,多么白
被人間悲喜困住的月亮,多么白
窮盡顏色只剩白色時,方懂得寬恕
月亮寬恕望月人
死寬恕生
漫山槐花,拽住漫山的風
寬恕自己每一刻的隨風而逝
有一種講述若輕功
每一個詞都不能落地有聲
可以落到杏花瓣上
可以落到四月午后的光線上
有句話還未說出口
就瞬間折回
保有詞的絕對值
語言能善始,但是不能善終
不能完成的講述太多了
已知的近,和未知的遠
我們各自舉著電話
各自拎著春天
在修辭里忍耐自己一半生根
一半凌空
臨近走出花園,每次都在薔薇花墻處
它就從后面走到我的前面
抵達被救贖之界
它走出左右迂回又工整的路線
似擺在我前面的迷局
連續三天的迷局之后
我破譯出謎底
我拿著貓糧,站在薔薇花墻處等它
它卻不再來
它深悟,事不過三
它思辨之后,認定我缺乏對命運的認定
救贖與被救贖
序列隨時更變
我拿著貓糧,不知朝哪個方向張望
陷入迷局,等著被救贖
小霞、東東
還有壯頭、牛牛、小薇薇
……
他們長得相像,他們的臉都像白紙
眉毛眼睛似紙上濃墨
每眨一下眼睛,黑白分明
我們在醫院的大門口跳皮筋
陽光下,我越跳越瘦,又黑又瘦
他們越跳越胖,越來越白
媽媽下班了,拎起我回家
他們就回到病房里
“壯頭前幾天起不來了。”
“壯頭昨天死了!”
“小薇薇昨天鼻子出血了,晚上就死了!”
……
在醫院里上班的媽媽說話總是平靜的
有時候,她下夜班
看著我時眼睛里閃著水波——
“你又黑又瘦,真是一只健康的小猴子!”
這些伙伴的眼神我都記得
極致的分明,是生死分明
這座山真瘦,也不懂虛連
就是孤兒
云忽略山腳
往低處流的水,得以更低
云不駐山腰
野獸們就不避驚雷
在山頂,浮云不散亦不落
孤兒原地奔走
恒久地追逐與丟棄自己
重復四季
這棵常青的植物沒能長在山上
以我的陽臺為懸崖
探出懸崖的欲念被陽臺消減了二十年
它適應了這種小安
這個家里的舊聞、新事
女主人——我曾有的胃痛、鏡中的變遷
我不斷變更的對歲月的索求
以陽臺為邊界的生活
它用葉片計數
陽光照進來的時候
在某個瞬間我們有同頻的戰栗
春來,它更新葉片保持恒定
仿佛呼嘯而過的二十年不曾嘈雜
嘈雜里也沒有需要被反鎖的秘密
簡單的事
只需耐心
比如花園里正搬運的螞蟻
全部的耐心都用于搬運渺小
全部的耐心都用于放棄宏大
我也應該明了那些之于我的宏大
比如多于溫飽的向往
比如遼闊于生的死
我的耐心應該全部用于
應有的此刻,和此生被予以的
無須考量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