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品
晚秋,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季節,幻想會充斥在每一個角落。
那天,我路經一處被拋棄的拆遷區,在一片廢墟的殘垣斷壁里,忽然被一株矢車菊吸引住了。
這是一株開著藍色花瓣的矢車菊,它獨孤地佇立在一個破院落里,望著這朵正在秋日下漸漸枯萎著的藍色花瓣,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因為“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的緣故吧,我竟然想起了故鄉這個詞。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或者說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故鄉,所以,我想我也一定有過自己的故鄉。然而,我卻真的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里。因為故鄉這個概念是指一個人出生并長期生活的地方,而我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長期生活的地方。當然也有人說,一個人的祖籍就是故鄉,即使是這樣,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我祖籍這個地方的模樣,因為這個地方很早就在這個世界的表面消失了,它已經沉睡在幾十米深的水底。這并不是滄海桑田的變遷,而是來自人工的偉大力量,因為現在它的上面是浩瀚的大伙房水庫,而下面埋葬著的,則是我在不經意間萌發出的一種深深的幻念。
于是,我便無數次地在虛擬中去想象那個故鄉。
記得有人曾經問過我,故鄉是什么?他以為我一定會有著那種詩意的回答,比如,故鄉是兒時家門口的老樹,故鄉是老家搖晃的昏黃光線,故鄉是爺爺奶奶折出的扇子,故鄉是回家路上的票根等等這樣的排比句,可我的回答卻是那樣出乎他的意料,因為我告訴他,故鄉就是一種充滿悖論的念想,因為只有你沒有了故鄉,才會發覺到它的存在。
我記得小時候看的電影,比如《我們村里的年輕人》《艷陽天》等等,一個村里有幾百戶人家,所有人家都靠種地謀生,所謂“面朝黃土背朝天”確是一種普遍的存在。雖然有著背負謀生壓力和勞作的艱辛,但是那些人,他們快樂,他們風神俱在,他們在忍受著勞累和汗水的同時也在發掘著眼、耳、鼻、舌、身、意的潛力空間(盡管并不自知自覺),他們的夢想踏實而甜蜜,他們的生活踏實而又深刻……然而現在他們卻主動或被動地離開了土地,出去打工的打工,不出去打工的也開始了機械化勞作,不再用腳步丈量大地,不再用淚水表達憂傷,不再用勞累換取美夢。他們的臉龐不再如過去那么清晰,他們刀刻斧削般的面容與身材不再分明——他們每個人都不再具體生動,不再像曾經的自己,人群于是也成為模糊的一片。
事實上,這種消失的并不僅僅是身體及身體所衍生出來的“可見的內容”,如果仔細觀察,你還會發現附著在人身周圍的那種“不可見的內容”也在消失之中,比如我們之前基于土地所建立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都越來越淡漠了。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沒有了故鄉——無論是地理意義上的還是時間意義上的,我們只有身體——身體曾經的感受及其記憶——這個唯一的故鄉,我們走到哪里,也就把故鄉帶到哪里。
對于這種已經漸行漸遠、讓我刻骨銘心、發自身體豐富感受的生活,以及那種生活所屬于的那個年代,現在的我并沒有太多追索的想法,事實上我也很難將它們搬遷到我們的現在和未來。在很大程度上,我已經接受了“身體”的這種現狀,并安心于它們可能更加麻木的未來狀態,這也等于是說我放棄了它的過去。或許是因為我相信這樣一點:不屬于時間的東西就不會消失,不但不會消失,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還會在與我們走向的反方向的那一邊愈發明亮。
我知道我是在一個并不繁華的小城市里出生的,如果按照故鄉的定義來說,這個并不繁華的小城市就應該是我的故鄉了。然而,這里卻真的不是,或者說不真正是。因為沒有人會把故鄉的范疇擴大到一個具有百萬人口的城市,因為故鄉只能是一個原點,是與你真實生活息息相關的那個原點。不要拿那首《故鄉是北京》的歌曲去做判斷標準,我覺得那種比喻是大而化之的。就比如說,如果拿整個宇宙來做參照物的話,那是不是也可以說你的故鄉是銀河系???我覺得這樣的比喻或者判斷沒有意思,也沒有意義。因為現有的證據表明,人是來自遠古的非洲叢林,由少而多,逐漸散布到世界各地的。雖然這也許并不是最終的科學結論,但目前的結論是這樣。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其實每個人都是漂泊者,雖然一代、兩代甚至更多代人相對是穩定的,但輾轉漂泊卻是一種永恒。因為DNA并不遺傳精神因素,所以也不會有人直接把非洲作為那種故鄉原點。這樣說來,那種擴大范疇的所謂故鄉沒有了,并不是什么值得遺憾的事情。
現在,我已經記不起我出生地那個原點的模樣,甚至連它的位置也記憶模糊了,因為我總是在漂流,所以我也就一直認為我是沒有原點故鄉的。而正是因為我沒有原點的故鄉,我才無時無刻不在幻想我自己心中虛擬出的那個故鄉。
現代的人好像都已經不在意故鄉這個詞了,或者說更多的人喜歡的是背井離鄉,當然他們不是去逃荒避災,而是去尋求發財致富。故鄉這個詞也就只能無數次地出現在那些詩詞歌賦之中,盡管這些或是憂愁或是美麗的句子用盡了所有的感嘆詞。
這樣想著,我忽然羨慕起這棵在墻角里枯萎著的矢車菊。盡管它孤獨地留守在這荒蕪之間,但它是有著故鄉原點的;盡管它的盛開與凋零沒有多少人在意,但是它卻真正艷麗過自己的生命。
這樣想著,我便釋然了。我忽然意識到,其實故鄉并不是簡單的物象,也不是那些混合著絲絲愁怨或花團錦簇的情緒,而應該是人類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對生命過程的那種追溯。
作家冰心女士在她的《晚晴集·我的故鄉》一文中,曾經寫過這樣一段話:“我生于一九〇〇年十月五日(農歷庚子年閏八月十二日),七個月后,我就離開了故鄉——福建福州。”但是我一直認為冰心女士其實是弄模糊了一個概念,因為故鄉的現代定義是指自己出生并長期生活的地方。冰心女士只在那里生活了七個月,這顯然不能算是她長期生活的地方,只能是她先輩長期生活的地方,或者說是她出生的地方。所以我認為她的這個故鄉一詞應該改為家鄉更為合適一些。
那么,家鄉到底是什么概念呢?我想,家鄉其實就是一個人生活的地方或者是一個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并沒有時間長短的要求。
盡管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故鄉,但是我卻有過很多家鄉。既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大都市,也有冬天里凍傷耳朵的北大荒,或者桂花飄香的江南,或者漫山大石頭的遼西北……因為這些地方都曾經留下過我生活的氣息與印記,而且是那種完全私密生活過的氣息與印記(絕不是那種在街市上匆匆而過的走馬觀花),所以我一直認為這些地方是可以稱為我曾經的家鄉的。
但是如果有人問我,你具體的家鄉在哪里,我便會很茫然,然后只能亮出身份證上印著的那個城市。但是我知道,這個城市其實和我已經沒有了任何關系,它只是證明了我的一段曾經擁有,就和江南或者遼西北那些地方一樣。所以,嚴格說起來,我仍然是沒有家鄉的,或者說我可能會有不計其數的家鄉,就像三毛那樣,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
前些天,有雜志約稿要寫一篇有關家鄉的文章,我忽然感到有些棘手,因為我忽然覺得我不知道應該去描寫我的哪一個家鄉。有朋友說,當然是你現在居住的地方啊。于是我釋然,覺得這個建議很優秀??墒窃谝股钊遂o的時候,眼睛盯著天花板冥思苦想時,我忽然又覺得這個建議其實很狡黠,就像我上小學時一樣,當時被分配到了一年三班,一年三班就成了我的家鄉,后來我又被調到了一年六班,于是一年六班又成了我的家鄉。也于是,我描寫一年三班的那篇作文,只要把三改換成六就仍然可用。
這可笑嗎?這并不可笑,其實我們對待家鄉的態度就是如此。
有人說,一個人熱愛自己的家鄉是一種自然生發的情感。我相信這種情感,但我是一個喜歡熱愛的人,我更喜歡去熱愛所有我喜歡的東西或者情感,這種熱愛沒有地緣概念,只有真善美與假惡丑的價值判斷,所以我不僅僅熱愛一年三班或者一年六班。所以,我喜歡把任何我喜歡的地方都視同家鄉一樣熱愛,因為我無法預知我的下一個家鄉會是在哪里,很可能就像我后來又調到了一年九班一樣。
雖然對于故鄉,我只能去虛擬地想象;但是對于家鄉,我卻無時無刻不在真實地感受著它的存在。盡管我無法斷定這里是我會生活多久的家鄉,但是我仍然像一首歌中唱到的那樣,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我知道,家鄉與活著的我一刻也無法分割。一旦分割開來,這里也就不再稱為我的家鄉了。
當然也可以說,我們對原始、簡單、樸素的身體和生活本能有一種懷念。但是在一個快速變化和被異化的時代,你會發現自己不再餓了,不再對食物、對生活、對行走、對精神、對他人等等有欲望了;你甚至也感覺不到疼痛了,身心都麻木起來,對被生活碾軋過的痕跡無動于衷;你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然之美了,感受不到孤獨和憂傷了,找不到歸屬了,沒有靈性和直覺了。你從小所建立起來的關于自己身體的那種細膩和豐富,在物質刺激和官能感受的作用下正越來越粗糙、單調、機械、形而上,喪失了其本來之意。
這樣想著,我就忽然覺得家鄉的這個定義也不太準確,其實家鄉也同樣不是一種簡單的物象,它只是發自自己內心的一種真摯的熱愛。所以我想這樣表達,哪里是你喜歡生活的地方,哪里就是你的家鄉。
我一直對他鄉這個概念很模糊,因為我覺得相對我現在所生活的地方,在這以外的全世界的任何其他地方都應該算是他鄉。
記得早年讀《紅樓夢》時,很喜歡曹雪芹寫的那句“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盡管不能理解其含義,但是覺得很有詩味。實際上,如果不去按照曹先生背后所蘊含的寓意去理解的話,我倒是覺得“反認他鄉是故鄉”很有些國際主義的理念。
有一次,在江南的一個小湖畔,一個神情有些抑郁的年輕人問我,你想家鄉嗎?然后他又告訴我,他的家鄉是如何如何美好,那里的湖面比這個小湖更壯觀,然后又告訴我,他在這里是如何如何不如意,自己多么多么懷念家鄉……我聽著他的述說,突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既然在他鄉的境遇如此糟糕,那為什么還要千里迢迢地投奔到這里呢?然后,我就明白了,其實他鄉的好與不好,或者說對他鄉的喜歡與否,其實并不在于那種所謂的鄉情,而只在于實際情況的對比,在于自身對幸福程度的感受。
公元797年,46歲的孟郊在考了大半輩子的科舉以后,終于中了進士,欣喜若狂的他于是寫下一首絕句,其中的兩句后來就家喻戶曉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我覺得此刻的孟郊就是反認他鄉是故鄉,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抑郁,他覺得任何地方都充滿著無限的美好,而且長安的花比起浙江德清(孟郊故鄉)的花更是鮮艷奪目。
我想,這個神情有些抑郁的年輕人,其實所懷念的并不是他的家鄉,而是在懷念他曾經的如意,而憂郁現在在他鄉的種種不如意。于是我告訴他,小伙子,努力吧,等到你在這里取得了輝煌的成就,那時你再來看這里的小湖,它就會有鄱陽湖一般的壯美。記住,他鄉不是問題,問題是你自己成功與否。
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故鄉的緣故,所以我很不喜歡那種用所謂的鄉情去煽情的人。我覺得所謂的鄉情只是一種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的一種情感認識,而這種情感認識不一定全部都是純潔與美好,那些衣錦還鄉的人感嘆這種鄉情,更是一種矯情。
在從農業社會到工商業社會再到后工商業社會的過渡過程中,一個越來越明顯的事實是,我們的很多感受力的確逐漸微弱或式微。就像炊煙離開大地村莊一樣,它們離開我們的家,越飄越高,越飄越遠,直至消失于茫茫天空深處。是的,在快速變化乃至異化的日常生活里,我們正在不知不覺地“去身體化”。對農耕和土地,對山川與河流,對花鳥和蟲魚,對蔬菜和糧食,對那些曾經帶給我們細微感受卻又正在離我們而去的事物,我們的確漸漸淡忘以至于陌生了。即使是農民也已經成為一種職業,而不是一種身份,人類長期建立起來的勞作和身體的關系已不復存在。
那一年,我這個東北漢子曾獨自行走在江南的蒙蒙細雨中,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看著小巷兩邊矮墻上那些在迷離中顫動的各種花草,忽然覺得心中更多出了一種對美的認識,而這種多出的源頭正是他鄉才能夠帶給我的。那一刻,我就忽然想起了一句帶有禪意的話:也許是我們前生有過一千次的回眸,才有了今生這次偶然的相遇。
雖然我不諳佛學,但是我喜歡那些具有哲理的話,比如宋代的高僧佛印就這樣說過:“心中有佛,所見皆佛。”其實對于我們這些俗人來說,道理是一樣的,只要你的心中裝滿美好,那么所有的他鄉就都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