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曦
在文學創作上,范穩主攻小說創作。在小說創作上,他經歷了漫長的跋涉過程,大致可歸為三個重要時段。
首先是“模仿與游戲”階段。這是范穩大學畢業,開始小說創作的初創時期,發端于20世紀80至90年代。代表作品有《風·樹·太陽》《海邊走走,海邊看看》《恍兮惚兮》《虛擬現實》《男人辛苦》等。這些作品在文壇產生過影響,屬于新寫實小說與意識流小說一類,其內容多指向現實題材,其風格是探索性實踐。
其次是“文化與歷史”階段。這是范穩創作的高光時期,起始于21世紀初的近10年間。代表作品有《水乳大地》《悲憫大地》《大地雅歌》《重慶之眼》《吾血吾土》《碧色寨》等,這些作品奠定了范穩在中國當代文壇的地位,體現了厚重的文化色彩、悲壯的家國情懷,呈現出史詩性的宏大敘事特征。
再次是“回歸與轉進”階段。這是范穩創作的近期特征,緣起于2020年前后。代表作品有《太陽轉身》《橡皮擦》等,其中,《太陽轉身》最能代表范穩小說的突進性特征。范穩在小說“后記”中說:“我相信有的人,就是為演繹傳奇而活著。這讓我們這樣的寫作者不至于太寂寞。”范穩的話也許有兩層意思:一是在全國掀起的扶貧攻堅戰役中,在向惡勢力宣戰、救濟弱者的過程中,英雄輩出,傳奇不斷,需要大書特書;二是作家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進程中不能做旁觀者,要做偉大時代、經典傳奇的記錄者和書寫者。
一
長篇小說《太陽轉身》出版后,廣受好評,被評為2021年度“中國好書”。近來,評論家對《太陽轉身》的思想內容、人物塑造、藝術風格已有諸多精到的論述。我認為《太陽轉身》超越了作者早期現實主義小說的單向度書寫模式,呈現出深邃的思想內涵。作品聚焦于社會熱點,關注脫貧攻堅、鄉村振興、道德正義等重大主題,其主題意蘊有兩層含義。
首先是顯在的結構主題。小說故事發生在青山市周邊的貧困山區,如南山村、湯谷寨、馬薩寨等地。在脫貧攻堅的背景下,作者主要寫了老公安戰士、省公安廳刑事偵查局前局長卓世民為了解救被拐騙女孩儂陽陽,重新披掛上陣,歷經艱難險阻,與犯罪分子進行殊死較量,最終成功解救人質,為民除害的驚險過程;寫了南山村自然條件惡劣,石漠化嚴重,又地處邊境,交通不暢,農民窮得找不到媳婦,村里青年外出打工求生存;寫了村支書曹前寬帶領村民自主修路,改善交通,改變家鄉的貧窮面貌;寫了農民儂建光、韋小香夫婦生活困難,外出打工,生活困窘,倍受欺凌,人格受委屈的情況;寫了在懲惡揚善、打擊邪惡勢力的過程中,民營企業家褚志、林芳夫婦良心發現,接受懲罰,完成道德救贖,改過自新的過程。小說情節波瀾壯闊,矛盾沖突環環相扣,人間正義蕩氣回腸,思想厚重且耐人尋味。
其次是潛在的結構主題。小說的深刻之處在于具有多重意義,作者給讀者設置了閱讀的“模糊性”,讓讀者展開豐富的聯想。具體說,作品充溢著大量的文化人類學知識,充滿了濃厚的鄉土氣息。作者以當地盛行的“太陽崇拜”儀式為寫作由頭,寫了壯族同胞祭祀太陽的習俗;寫了在“太陽崇拜”觀念影響下百姓的生活習慣、愛情表達和人性善惡;寫了在優美的自然環境、質樸的民風傳承下,當地百姓過著返璞歸真的生活。這些描寫是對小說思想的烘托與補充。試想,倘若沒有這樣的描寫,那么《太陽轉身》給讀者的印象會較為單薄,只是脫貧攻堅、伸張正義、打擊黑社會勢力的單線描寫,其思想厚度將大為減弱,可讀性也不強。
二
文學人類學是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中常用的理論方法,涉及文學批評的諸多方面,這種方法對敘事類文學作品的人類學意義和符號學價值的關注極高。我認為對《太陽轉身》的解讀可以借鑒這一理論方法,既看到作品人類學知識的運用,又發現作品美學價值的體現。
首先是原始主義模式。原始主義是文學批評中的一個常用術語,它有多層含義,可以指人們追懷往古,也可以指對文明的懷疑,還可以指回歸自然的文化心態和文學思潮。戴維·科爾比曾做過簡潔但有點模糊的界定:“一般來說,指回到原始狀態。”①[英]戴維·科爾比:《簡明現代思潮辭典》,鄧平譯,重慶出版社 1987 年版,第 173 頁。此外,原始主義的含義“還可以指用原始來對比和批判現代的文學創作傾向,這多種意指歸結為一點,那就是以原始作為價值評判的準繩與理想”②方克強:《文學人類學批評》,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2 年版,第 10 頁。簡言之,在文學批評中,凡是與原始有關聯的文學現象和文學作品均可以稱為原始主義文學。結合這一理論方法,對照文學作品,我們可以看出《太陽轉身》中就有原始主義的典型特征。例證一:作品中的湯谷寨仍然保留著原始古樸的人文風情、生活方式和優美人性。例證二:南山村自然條件惡劣,不通公路,村民生活十分困難。例證三:建國后,農民當家做主,生活有了大改善,物質有了大發展,但是,現實條件的改善與百姓的需求還有差距,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還待加強。在那里,農民經濟收入低下,有的人家甚至不能養活自己的孩子,有的人為了生存走上拐賣兒童、違法亂紀的歧途。例證四:發跡后的民營企業家雖然物質豐裕,但精神空虛,缺乏生育能力,為了養子繼承家業,不擇手段地施展種種伎倆,給他人帶來痛苦,最終自毀前程,受到法律懲處。如上狀況,均具有典型的原始主義表征,說明原始與反原始、貧窮與反貧窮的矛盾依然存在,全面實現高水平的小康社會,走向高度現代文明、物質文明任重道遠,還需加倍努力。
其次是神話原型模式。神話原型模式是文學人類學批評的一種方法。神話是遠古流傳,經文人加工而成的口傳和敘事文本,是人類文明的源頭,具有延續性和傳承性。原型的內涵極為豐富,指藝術中反復出現的形象,可以傳播的傳統象征及隱喻。著名文化類學家弗萊說得更明確:“神話是主要的激勵力量,它賦予儀式以原型意義,又賦予神諭以敘事的原型。因而神話就是原型,不過為了方便起見,當涉及敘事時我們叫它神話,而在談及含義時便改稱為原型。”③[加拿大]諾思洛普·弗萊:《文學的原型》,吳持哲編:《諾思洛普·弗萊文論選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7 年版,第 88 頁。可見,神話即原型。那么,何為模式?弗萊認為:“我們可以將作品的敘述稱為文學的節奏,而同時領會其文字結構及所含意義,便可叫作模式。”①[加拿大]諾思洛普·弗萊:《文學的原型》,吳持哲編:《諾思洛普·弗萊文論選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89頁。這里,可以看出,弗萊所說的“敘述的文字節奏”是時間性的,而“作品的文字結構”卻是空間性的。簡言之,文學人類學批評中的神話原型模式就是在藝術文本中反復出現的關于人類生活經驗和文化經驗。當然,關于神話原型問題,著名心理學家榮格等人也提出過相關論述,暫且不論。結合弗萊的神話原型理論,分析《太陽轉身》的表現內容,可以看出,作品中神話原型模式的表征是突出的,小說中寫湯谷寨壯族的生產、生活和儀式活動就具有很多人類學的敘事特征。
“太陽崇拜”的意象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為了創作《太陽轉身》,作者曾多次到云南省文山市的西疇縣、馬關縣等地體驗生活,收集材料,對壯族的生活習俗、民族傳統做了大量的田野調查,獲得了豐富的人類學材料,使小說具有典型的神話原型模式特征。具體說,作品的“太陽崇拜”意象主要有以下體現。例證一:湯谷寨是壯族的村落,該地壯族屬于濮儂支系,“由于他們崇拜鳥,因此被稱為’鳥族’,或者‘鳥人’。濮儂支系的先民認為,凡天上運行的東西,都是有翅膀的,都是大小不等類似于鳥的神靈。”當地的許多傳統習俗都傳承下來,直到今天,老人們還認為“天上的太陽曾經在一個夏至日轉身離去,從此天丟失了,光明不再,寒夜漫漫;地也不長莊稼了,山川錯亂,人獸不分”。這是一種典型的原始思維特征,屬于神話原型模式,其實質是“太陽崇拜”習俗。當地人認為太陽是神,“萬物有靈”,只要太陽存在就能延續生命,萬象才有生機,生活就會幸福。如果太陽消失,光明不再,黑暗就將來臨,災難就會降臨。所以,他們對太陽頂禮膜拜,視為神靈。例證二:《祭祀太陽古歌》是當地壯族老少皆知、廣為傳誦的神曲,歌中對太陽的升沉起落、太陽給予人類的恩賜、太陽與自然的關系、太陽與生命的不可分割等做了虔誠的禮贊。
由上可見,“太陽崇拜”表達了人對太陽的依賴,“超自然的力量”成為當地壯族精神的慰藉。葉舒憲說:“人與太陽的結合,不是為了必死,而是為了永生。太陽雖然每天沉下西天,但次日便又從東方誕生,這種永恒的循環在原始心理中便理解為不死或再生的象征,理解為超自然生命。”②葉舒憲:《英雄與太陽——中國上古史詩的原型重構》,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59頁。《太陽轉身》要表達的就是人與自然的依存關系,人的超自然力的永生。
再看民間祭祀活動。作品中寫韋小香的外婆白桃花在湯谷寨是個深受尊重的老人,她被政府認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創承人,是一位鄉村祭師,當地人叫作“乜滿”。在村里,無論是敘唱《祭祀太陽古歌》還是主持祭祀太陽的儀式,都非她莫屬。她經常主持一些民間的“喊魂”儀式,驅惡揚善,倡導正義,成為當地祭祀活動中不可或缺的大能人。她所從事的民間儀式本身就有神話原型模式特征,屬于文化人類學的觀察內容。
說到這里,人們也許會問,如上情節的描寫有什么意義?作者為何精心書寫?我認為大有玄機,這是作者的獨到之處,體現了文化人類學的認識與判斷。作品中,作者展示了《祭祀太陽古歌》,記述了創世神布洛陀的作用,從顯性層面上說是表現故事的傳奇性、內容的豐富性和小說的審美性。但是,從隱性層面上看,又有深層含義,那就是揭示了小說隱含的人類學現象,即“原邏輯”思維,這是作品的深奧之處。“原邏輯”是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提出的觀點。他認為:“在原始民族的思維中,邏輯的東西和原邏輯的東西并不是各行其是,涇渭分明。這兩種東西是互相滲透的,結果形成了一種很難分辨的混合物。”①[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 1981 年版,第 100 頁。列維·布留爾在這里所說的“混合物”是什么?就是指主客觀顛倒的現象,屬于原始人所特有的原始特征。接著,列維·布留爾又進一步指出了“互滲律”的問題,他說:“我把這個為原始思維所特有的支配這些表象的關聯的原則叫作‘互滲律’。”②[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 1981 年版,第 100 頁。這里,列維·布留所說的“互滲律”就是一種原始思維,即原始人思維中主觀和客觀相混淆,現實和理想相交織的心理現象。結合這一觀點,我們再回到《太陽轉身》中去,可以看到小說中神話原型模式的呈現內容,如祭祀太陽儀式、乜滿的“喊魂”儀式、創世神布洛陀的神勇舉措等。這些都是用想象代替現實、用主觀替代客觀的“原邏輯”表現,也就是主客觀相混淆的“互滲律”的體現。說到這里,疑惑又會產生,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象?如何解釋?從人類學的角度分析,可以看出一些問題:小說所反映的背景在西疇縣、馬關縣等地,那里是經濟欠發達地區,交通不暢,經濟相對落后,自然條件艱苦;那里屬于多民族雜居地區,漢、壯、苗、彝、傣等民族文化相互交流,相互影響;那里雖然地處山區,但歷史悠久,民風淳樸,習俗眾多;那里很早就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也受到邊境戰亂的侵襲。由于地理環境影響,當地壯族只能在山地開荒種地,在生產力不發達的狀態下生活。從文化學的角度看,地理環境對文化藝術的保留與傳承有很大的影響,交通不暢的山地,與外間交流甚少的地方,原始思維、原始藝術的保留越好,原生態的遺跡和環境越真實、越完整。所以,當地民族文化便得以保留,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得以傳承,原始思維得以賡續,原始藝術仍然有生命力。
三
文學人類學批評不僅要發現文學文本的人類學意義,還要探究文學文本的符號學價值。《太陽轉身》不是非虛構作品,而是聚合作者想象力、判斷力、形式感的藝術性作品,它給讀者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具有符號學的美學特征。具體說,《太陽轉身》的符號學意義主要體現在隱喻的表達上。從學理上說,隱喻是修辭學、符號學研究的內容,也是作家寫作時常用的表達方法。這種隱喻的符號功能在《太陽轉身》中主要有兩個方面:
一是山歌的隱喻性。《太陽轉身》中,作者對山歌的選用和撰寫十分巧妙。作者把壯族“對歌”的情節寫進作品中,既突出小說的能指意義,產生畫面感、抒情性,又深化了小說的所指意義,隱喻地表達了壯族青年善良、熱情、活潑的性格。他們是大地的子民,他們受太陽的光照,他們的性格如太陽一樣熱烈。請看作品中儂建光與韋小香對歌的一段描寫:
……儂建光終于情思難抑,扯開嗓子開唱:
大田栽秧溝對溝,
勤少勤冒各一丘;
盼望老天下大雨,
沖垮埂子做一丘。
……韋小香勇敢地把歌回了過去:
一塊大田彎又彎,
一頭有水一頭干;
有水那頭栽糯稻,
無水這邊種牡丹。
……歌是對上了,就像把稻秧插進了稻窩。儂建光心花怒放,挽起袖子就要下田:
一把犁頭兩面快,
犁起田來兩邊翻;
哪個小妹嫁給我,
吃完前倉后倉在。
啊呀,呸呸!哪里來的“幽騷”呀?先吃個泥果子!……
這段對歌情節寫得幽默詼諧,把壯族婦女大方、率真的性格寫得惟妙惟肖,把小伙子儂建光迫不及待想得到韋小玉愛情的心情表現得生動形象。這一寫法很像沈從文《邊城》《蕭蕭》等小說的寫作風格,鄉土味濃烈,讀來十分親切。
可見,作者對山歌的選用和撰寫既突出小說的能指意義,產生靈動的畫面感、優美的抒情性,又深化了小說的所指意義,具有民族風情和鄉土氣息,豐富了小說的表現意義。
符號學家羅蘭·巴爾特說:“功能符號,因是技術與能指結合的統一體,很可能具有一種人類學價值。”①[法]羅蘭·巴爾特:《符號學原理》,王東亮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999 年版,第 33 頁。的確,范穩小說中山歌的切入就有許多人類學的意義。所以,山歌是一種靈活的隱喻形式,它因人物、情節、故事的不同而不同。
二是書寫了大美的壯鄉世界。作品中,作者精心設計了人物活動的場所,描繪了優美的自然環境,為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節的推進提供了極好的表現空間。如湯谷寨、南山村、馬薩寨等地都寫得風景如畫,美不勝收,令人向往。請看作者對湯谷寨的描寫:
韋小香的寨子湯谷寨為群山環繞,寨子和它下方的壩子被四面的大山所圍,像一只遠古時期巨大的稻盆,飄蕩在層層大山的波谷間……
云南文山一帶山清水秀,植被茂密,人杰地靈,如上描寫較好地展現了小說的自然環境,與小說的文化氛圍相吻合,為人物性格的揭示起到了重要的襯托作用。
一本大書就是一套思想文獻,《太陽轉身》是可以精讀的藝術作品。范穩的寫作永遠在路上,期待他寫出更多的精品力作,實現新的“轉身”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