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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臺(短篇)

2022-08-15 00:48:13孫正連
鴨綠江 2022年16期

孫正連

1

如今的查干湖,狼臺只是個傳說,可是我爹說:“狼臺就是狼臺,咋能是傳說!只不過是狼沒了,可狼臺不能沒。”

狼臺,說起來簡單,就是冬捕時镩進網口,把那塊冰整塊镩下來,撈出來,推到一邊,將打出來的小魚、爛蝦、大蛤蜊擺在上面,留給狼吃。說是給狼吃,這個時候,查干湖周邊的肉食動物和雜食動物,如狐、貍、獾子、貂、貉子、黃鼠狼……都來狼臺找食。這話說說簡單,可善財難舍,那些魚,那些蝦,是拼了命打出來的,誰愿意白白地給狼和這些動物吃?

查干湖,是近年叫的,之前叫查干泡,蒙古名叫查干淖爾,再之前,叫西旱河。那時,查干湖就是霍林河的河道,只是這兒的地勢洼,水大水小都能積下水。

霍林河,源自大興安嶺的罕山,水大的時候,進入吉林省境大布蘇草原,水面超過一百里寬,在大草原上肆意流淌。要是天旱,河道都找不到。每隔五到七年,總有一場大水。水大,魚就多,西旱河周邊的村民就結網捕魚。

查干湖所在的大布蘇草原,浩瀚,沒山沒嶺,一望無邊,原是蒙古族人的牧場,如今,都是闖關東的后裔,開荒種地。這里唯一的漁村叫西山外屯。那是山東面人叫的。大布蘇草原一馬平川,有了土岡就算是山了。這個山叫青山,高出草原有三五十米。西山外屯不大,三五十戶人家,卻有兩趟大網,一是鐵寶梁鐵把頭,二是古長順古把頭。兩人是師兄弟,可一個頭磕在地上,那就是親兄弟。師兄弟都是嫩江三邵的徒弟。在這方圓三五百里的嫩江、南松花江、東松花江,就是人們常說的三江,說起打魚,沒有不知道三邵的。偽滿洲國的時候,日本人都得讓著三邵。日本人倒了,到處起胡子(土匪),就是那些報上號的大綹子(大股土匪),聽到是三邵的網趟子,都得繞著走。三邵,那是江湖上的爺字輩。三邵,是邵家一門親兄弟三人,各領一趟大網,養著二百多漁民,邵家有幾處江邊的大簗子,也養著上百號的漁民。可是像鐵寶梁和古長順這樣三個響頭磕在地上,行過大禮、拜過師門的,不多。用三邵中老大的說:“三邵那是名聲,壞了名聲,江湖上也就沒了三邵。名聲,就是三邵的命。”正因如此,三邵的徒弟,個個都是好人品。

鐵寶梁是師兄,三十四五歲,家住頭趟街,屯東,靠近青山。一家六口人,老媽,他和媳婦領三個孩子。

古長順是師弟,三十五六歲,因拜師晚一年,論起來就是師弟了。他一家八口人,爹媽,媳婦和四個孩子。他家和鐵把頭家都在頭趟街,中間隔兩家,他家在西邊。村子里西高東低,站在他家院子,就可以看到鐵把頭家院子。

鐵寶梁精瘦,刀條子臉,除了一層肉皮,找不到肉。要是細看會發現,雖然是單眼皮,但他眼睛里有光。初看那光柔柔的,可要是再看一會兒,就會看到那眼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他話少,沒用的不說,有用的也不多說。說起江湖,大多是走麥城的事跡。

古長順高大,兩腮像塞了核桃,濃眉大眼。兩人往那兒一站,人們自然是多看古把頭幾眼。古把頭話多,走山南海北,見識也多。大伙兒坐在一起,全聽古把頭的,自然都是些過五關斬六將的事跡。白話起來,一笑從嗓子眼兒能看到胃。

西山外屯拉起兩趟大網,都想讓本村人干,這樣往來方便,又知根知底。假設每戶兩個硬勞力,也不過六七十人。一趟網少說要六七十人,這么一說,鐵把頭和古把頭的兩趟網,至少得從外村招來七八十人才能夠。人不都是一個人交的,村里人有的進了鐵家的網,有的進了古家的網,但讓古把頭生氣的是,他的親兄弟,古老二,上鐵把頭的網趟子了,當了镩頭。這多少讓古把頭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可又沒辦法,爹媽都說不了,何況他這個分家單獨過日子的哥哥。

網趟子上,把頭是老大,二下手是老二。除了這倆人,干活兒的分兩伙兒,一是镩頭,領著扭矛、走鉤、放小線、小股子下網、出網;還有一個頭兒,就是車老板子的頭兒,俗稱大老板子,管車馬。

2

網趟子第一天上冰,是在冬月大雪節氣后的一天。過了半夜子時,鐵把頭老媽和媳婦就起來準備飯菜。燉魚、蒸黏豆包。鐵把頭心里有事,睡不著,也起來了,靠在炕墻上,抽著煙袋,炕沿下磕了一層煙灰。

第一網下到哪兒?雖然他看了幾個網眼兒,可是一直不滿意,到了這時候,還在想著應有更好的網眼兒。今年水面大,雪也大,封河是從東往西封的。往年水小,都是在正流上開打,往兩邊趕。可是今年,正流水深,雪又大,魚還能在那兒打窩子?西旱河南北長,五六十里,東西窄,二十來里,整個兒就像豬肚子似的。鐵把頭雖然在這里打魚有十幾年了,可是真的說了如指掌,還是不敢。這第一網要是出不了魚,接下來就不好說了。士氣沒了,干活兒的力氣也就沒了。往年,這事,他都和師弟古長順聊聊,可是今年,師弟也拉起了一趟網。二虎相爭,這話就沒法聊了,再加上古老二在自己的網上,沒回去幫他哥,雪上加霜。雖然見面還是師兄、大哥地叫著,可心里都像有東西堵著。

鐵把頭靠在炕墻上,就這么想著,讓腦子信馬由韁地去想。突然,他想到了今年霍林河的洪水下來,那浪頭先是走老河道,經新廟鎮、平鳳村,涌進南松花江。可是今年水太大,在廟東出口那兒,因為兩面土山夾著,水就漲了上來,水一漲,就灌進了東面的馬營泡,接著漫過了馬營泡東面的攔水壩。經梁店、庫里泡、老實王溝子,進了嫩江。洪水一過,水位降到攔水壩,再沒往下降,馬營泡和西旱河連到一塊了。想到這兒,鐵把頭一拍大腿,又裝上一口煙,有滋有味地抽上了。

網,是鐵把頭找幾個親戚朋友一起織的,算是股份制。來網上干活兒的,就算入股。人、網、車、馬都是有股份的。隨身工具,如大镩、扭矛、走鉤什么的,那是吃飯的家伙,算不得股份。這些,沒誰有異議,只是最后一項,狼算一股,讓一些新人不明白。老人都明白,狼算一股,就是出了魚,先要往狼臺上送一些。當然,送的魚都是些老頭魚、鲇魚之類的,賣不上價,是些沒人要的雜魚。話說開了,大伙也就認同了,雖說是算一股,可是不跟著分紅,有沒有都一樣。肉肥湯也香,打著魚了,大家都好。狼臺,老人都知道,多少年傳下來的,只是以前是給三邵那樣的東家干,沒當回事。如今鐵把頭提出來了,當個事了,可想想,也不算個事。就是點雜魚唄!

鐵把頭把網眼兒想好了,心里一下子安靜下來,也不急著追問飯好了沒有。里屋南北炕上睡著十幾個伙計,這時睡得正香。

鐵把頭抽著煙,就聽外屋老媽說:“開鍋吧,熟了。”

“媽,怕是不到時候。”媳婦說。

“開吧,燒兩開了。熟了。”

鍋蓋掀開了,靠在墻上,鐵把頭隔著墻,感覺出來了。

“媽,生了。”

“我看看,是有點欠火。快點,夾出兩個,再放進兩個生的。加上兩瓢水。燒。今年要是掙著錢了,買不起座鐘,也得買個馬蹄表。沒個鐘點兒真不行。”

“媽,煙臺座鐘真好,里屋打點,外屋都能聽見。銅聲銅氣的。”

“掙了錢,買一座。”

黏豆包,也叫年豆包,那是查干湖一帶最具特色的食物。扛餓。特別是冰上打魚,兩頓飯,不吃點扛餓的,到了下午,腿都發軟。用大黃米面做的黏豆包,里面放蕓豆做餡兒,好吃。再加這胖頭魚,挺到天黑沒事。

鐵把頭心里沒事了,靠著炕墻打了個盹兒。老媽做好飯,推開門,朝鐵把頭說:“梁子,飯菜都好了,喊大伙兒吃吧。”

“不急,道兒近,讓他們再睡一會兒。大車還沒來呢。”鐵把頭說的大車,是網趟子拉網拉人拉魚的大馬車,都是山東面村屯里的。說完,他直了直身子,背靠到了炕墻上,又裝上一袋煙。外屋做上飯,屋里就暖和了一些,炕熱屋子暖。在大布蘇草原上,所有民居取暖都是這樣,靠的就是火炕。不管天多冷,只要燒上火炕,屋子立馬熱乎。

與鐵把頭隔兩家的古把頭家,正在抓緊吃飯。古把頭家的飯早,屋里做飯,屋外就把車都套上了。一掛大車四匹馬,里套、外套、傳套、轅馬。一趟網三掛大車,車后面拖著爬犁,爬犁上面是網房子,也是更棚子。打冬網的第一天拉去,之后就放在冰上,看網打更的人住。車馬飯前套好了,吃完飯,趕車就走,不誤事。冬捕,起早不貪黑,越干越亮堂,這個道理不用說,誰都明白。古把頭的飯吃得快,吃完了,就到院子里聽鐵把頭家的動靜。可是鐵把頭家車還沒套,外來的兩掛大車是到了,就拴在院外的大樹上。院子里沒有聲音,看樣子,人都進屋了。古把頭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屋里也都吃完飯了,人都出來了,網趟子二下手問:“把頭,走哇。”

“等等。”

“等啥?”

“啥等啥,等等!”

二下手聽出話音不對,沒再往下問。可是天冷,轉眼間眉毛就掛了霜,嘴唇有些發僵,要是干上活兒,活動開了,還能扛得住,可是站在院子里,一會兒風就把衣服打透了。他背著古把頭,手在下面擺擺,示意大伙兒進屋。一院子人又進了屋,只有幾位車老板子和古把頭還站在院子里。

古把頭站在院子的高處,聽著鐵把頭家的動靜。夜空中,除了北風抽過樹梢的呼嘯聲,一點人聲也沒有。突然,他感到有雪粒打在臉上,他朝四下看看,下霧了。霧氣越來越大,漸漸地,鐵把頭家的燈光模糊了。按理說,鐵把頭他們早該出來了。今天是第一天上冰,憑著鐵把頭的性格,不該這樣磨嘰,可是等到凍出清鼻涕了,還是沒有動靜。自家的門開了幾次,都是二下手伸出頭來看。古把頭明知道,可不搭理。今天是第一網,他是跟死鐵把頭了。在西旱河上打冬網,他就服師兄鐵把頭。只要跟住了師兄,差也差不到哪兒去,至少打不了空網。打冬網的老把頭們都說:“十網九空,一網不空過一冬。”這話是給自己寬心,也是實情,這么大的水面,魚又是活的,誰敢保這魚在哪兒扎窩子?

鐵把頭的院子里終于有動靜了,屋門開了,隨著冒著白白的熱氣,人也一個接一個出來了。狗皮帽子、兔皮帽子、羊皮帽子、狐貍皮帽子,在冰上干活兒,沒有皮帽子不行。干起活兒來,你可以把帽耳朵系在上面,可是忙過了之后,消了汗,不放下帽耳朵系上,能凍掉耳朵。按老規矩,把頭都戴貉殼帽子,那是身份的象征。可貉殼帽子,那得要錢買,鐵把頭舍不得買,古把頭也舍不得買,倆人都是狗皮帽子。出來的人急忙套車,轅馬的串鈴聲響得清脆,遠遠就能聽到。

古二一出屋,看到大霧,就問鐵把頭:“鐵哥,這時候咋能下霧呢?”

鐵把頭看看大霧,說:“大霧就是這時候下的。”

“咋回事,鐵哥?”

“河里的清口越大,上來的汽越多,霧就越大。”說完,他喊了一聲:“走啦——”

掛著馬燈的頭車一動,后面的車都跟燈光走。俗話說:“頭車有人趕,二車照把眼,三車不用管。”可是霧越來越濃,前面大車的燈光轉眼就看不清了。好在有頭車轅馬掛著的串鈴聲,在黑夜中引領著。憑著聲音,后面的車能聽見,老馬識途,轅馬聽著前面聲音跟著跑。大車出了村子,一路朝南上了冰。鐵把頭坐在頭車,指揮著車老板子趕車。冰上的霧更大了,鐵把頭要過車老板的大鞭,他喜歡趕車,就像今天的年輕人喜歡開車一樣。車老板子也喜歡把大鞭交給他,一是信得著他的手藝,二是不知道往哪兒去,交給他省心。冰面上霧濃,霧中還有小雪粒往臉上打,沿著領口往里鉆。好在大伙兒坐在車上,手閑著,拉住衣領,背著風。鐵把頭抱著大鞭,聽馬掌踏碎冰面的炸裂聲,嘴里喊著:“駕!駕!駕!”沒了月亮,沒了星星,沒有兩邊的參照物,憑的就是個感覺。這種感覺源自他對這片冰的了解。馬燈的光亮只能照到傳套馬的屁股,再遠便被大霧罩住了。鐵把頭看著轅馬身上的霜,還有大車走的時間,感覺到馬營泡入口了。他舉起了大鞭,把馬往里趕,轉過青山頭,進了馬營泡,一路朝東跑去。

古把頭跟在鐵把頭的后面,當大車往東轉過青山,進了馬營泡,就有些看不明白了。這是要往哪兒去呀?昨天他問古二,古二說不知道,鐵把頭也沒找到好窩子。這話讓古把頭半信半疑。冬捕,都是在西旱河上打,可眼見鐵把頭的人馬扎進馬營泡,他想不明白了,雖然不明白,可是古把頭知道,這里面肯定有道道。馬營泡不大,只要進來了,就不怕跟不上,他讓大車慢下來,遠遠地跟著就是了。

鐵把頭的大車進了馬營泡,一直朝東,在距攔水壩二三里地的冰面上停下了。大家按鐵把頭指點的地方,開始镩下網眼兒。

下網眼兒,是長方形的口。正常的,就是把冰镩碎,撈出來,省事。但鐵把頭要設狼臺,那下網眼就得從四面镩,中間剩下一塊整冰。藍中帶綠的冰面,一镩下去,便是一個白印,濺起白白的冰屑。當四下里镩透了冰,便涌上水來。白白的冰塊,讓河水一洗,又變得翡翠一樣碧綠帶藍。幾個人用镩反復地壓一頭,利用水的浮力,將冰塊反彈,當彈到最高點時,用大鉤一拉,冰塊就拉到冰面上了。幾個人把冰塊推出幾十米遠,放在不影響下網的地方。鏡子一樣的大冰面上,放上一塊大冰,這就是狼臺。干這些活兒的時候,二下手跟著,镩頭古二親自動手。

古把頭見前面停下了,也停下了,行家看門道,他看了一下,立馬明白了,這是想在今年沖開的新河道下網。鐵把頭的網趟子往東打,他的網距鐵把頭的網眼二里多,也跟著往東打,打到鐵把頭下網眼兒前出網。都是一條老水線,差不了多少。他用腳在冰上點著,讓镩頭镩出網眼兒的四角,說:“就在這兒,朝東,出網口在前面。”

二下手問:“把頭,放不放狼臺?聽說鐵把頭他們放。”二下手叫二愣子,三十來歲,雖然名叫二愣子,可人卻精明。

“二愣子,放狼臺頂飯吃呀!盡整些沒用!麻溜地干正事!”

二下手讓古把頭訓完,指著镩頭說:“看啥呀,快點整。”

镩頭看看二下手,小聲說:“真不放?”

“說不放就不放!啰唆啥呀!快整!”

放不放狼臺,對打镩的來說,活兒干法不一樣。放狼臺,就得四面镩,留出一塊整冰來,費事。不放狼臺,把冰镩碎了,撈出來就行了,省事。

3

西旱河上冬捕,方法都是老牛箍。說白了,就是像牛箍嘴似的,從四面往里圍。不像江里,要根據地形和水流,選一鋪一蓋、打江灘、單邊翹等方法中的一種。如此一說,技術含量就不一樣了。雖然如此,江有江的絕技,湖有湖的訣竅,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有各的門道。

老牛箍,就是一個下網眼兒,兩根穿桿,分左右,伸出一百多米,各自折向前面,再拉出幾百米,往里對頭奔出網眼兒。一趟網由二十片網組成,每片十七米。一趟網打出一萬多斤魚,那就是紅網了。

定下出網眼兒,鐵把頭的活兒就完事了,接下來都是由二下手來管,除非有二下手解決不了的事。冰上冷,日出前鬼齜牙的時候更冷。有活兒的,都忙著自己的活兒,沒活兒的就凍得受不了了。冰上的風從腳下刮,一會兒人就透心地冷。有人就想出法子,把大車立起來,擋風。鐵把頭一出村,就知道師弟古把頭跟上來了,但這事不能說破,那樣師弟的臉上掛不住。都是江東三邵的徒弟,都拉起一趟網,領著幾十號人干活兒。要說網趟子上的活兒,師弟不差。可當把頭,領一趟網,那就不僅僅是在網上干活兒了。活兒干得再好,水下沒魚,白忙活。“水里魚,待不了客”,這是村里的老話。泡子里打魚,不像江里,江流上哪兒都有魚,只是多少的事。泡子里的魚,到了封凍后,都是扎窩子,天越冷,魚越不愛動,抱團取暖。打不到窩子上,多好的活兒也沒用,有時一網上來,吃一頓都不夠。窩子在哪兒?這就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明白的,也不是學個三五年就能學會的,那是各方面知識的積累,再加上一個賭。賭不起,輸不起,那這打魚的活兒你就別干了。只不過好把頭勝算多一些罷了。

鐵把頭定下出網眼兒,假裝遛遛冰面,朝南面的蘆葦邊上繞著彎,朝古把頭的網趟子走去。他想和師弟聊聊。雖然他是師兄,可是因小古把頭兩歲,見面都是大哥地叫著。冰面上雖然霧大,可是聲音聽得清清的。

古把頭定完下網眼兒,便蹲在冰上朝前面看,想著師兄的腦子是咋想的,咋選到這兒來了?往年水小,這兒除了有人來翻冰,整點吃的,沒人在這兒下過網。就在這時,鐵把頭叫了一聲:“是大哥吧?長順大哥吧?”

古把頭從聲音上聽出是鐵把頭,應了一聲:“是師兄啊,咋走這兒來了?”

“我在前面找個窩子,頭一網,試一下。”

“我這也是,頭一網,沒上大流。想一塊兒去了。”古把頭說。

鐵把頭看了下網眼兒邊上的一堆碎冰,就知道了,他們沒擺狼臺。他看在心里,沒說啥。擺狼臺子,沒有規定。就像有的家供保家仙,有的供觀音,有的供三代宗親,有的家啥也不供。供不供,全憑當家的思想,供不供,日子都是一天天地過。

“大哥,聽說今年網趟子比往年多多了。”鐵把頭說。

“我也聽說了,今天是第一天,等天亮了,一看就知道了。師兄,你咋想到在這兒找窩子呢?”古把頭想整明白,鐵把頭是咋想的。

“水大,大流窩不住魚。記得師父那時說過,水大找溝汊。”

“我也是這么想的。”古把頭說到這兒,話鋒一轉,“古老二在你那咋樣?他太犟!不聽話。”

“行。老二腦袋瓜子好使,干活兒動腦子,是個打魚的料。不信你看,用不了三五年,肯定自己拉起一趟網。”

“我讓他在我這兒干,他就是不干。說哥兒倆守一趟網,沒勁。也不知道啥是有勁,他以為拉起一趟網是那么容易的?幾十號人等著吃喝,一眼照不到,出點啥事,他就搬石頭砸天吧。”

“樹大分枝,咱們師父家不也是分成三股嘛。”

“那是多大家業呀!再說那哥兒仨,哪個都不白給,都是有真本事的。三江上下哪有一個敢跟著比的。”

“那是。咱們師兄弟一幫,沒哪個敢跟師父比的。大哥,老二在我那兒干,可是你家老太太找我說的,你不會怪我吧?”

“我哪能那么點小心眼兒呢。再說了,這事,我們家老太太早就說過,一個槽子拴不了兩頭叫驢。這才想到你那兒,多少有個照應。”

“老二跟我親兄弟有啥區別,這你就放心。老二也不是頭一年上冰,哪樣活兒都拿得起來,憑老二的腦瓜子,早晚是把頭的料。”

倆人說著話,東方紅了。大霧之中,太陽像是包在厚紗中的火球,放出橘紅色的散光,那太陽仿佛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只要走上幾步,就能摸到那紅紅的火球。隨著太陽的升高,霧漸漸地開始散去,鐵把頭朝古把頭擺了下手,說:“走了。頭一天,我再遛遛,看看下一趟窩子。”

霧是半上午的時候散去的,天藍,像是寒冷把天空的雜質都凍沒了,天藍得就像一汪水似的。冬月里,這是能凍死人的天。看是暖洋洋的太陽,北風正是在這陽光下,把零下三四十度的寒冷送過來。冰上所有人的皮帽子上都是白白的霜,眉毛、胡子都是霜冰,臉上像涂了一層蠟一樣。冷!鐵把頭的網是中午合上。合上網,大伙兒就可以歇口氣了,可是一停下來,更冷。二下手嘴凍得僵硬,說:“出網,出——網。早出早回家。”出網,這才是網趟子較勁的時候。

大網一出水,就帶出一股魚腥味。網是四寸眼,但這不等于小魚小蝦上不來。那些小魚小蝦都是跟著魚群裹上來的。有了魚腥味,最先來的是鷂鷹,跟著鷂鷹的是喜鵲。憑想象,誰也不會認為鷂鷹會被喜鵲追得滿天跑。喜鵲追鷂鷹,是那樣理直氣壯,不論前后,伸出的嘴像箭一樣,咬上去,空中就有一團毛飛散開來。鷂鷹只有躲閃,沒有能力還擊。趕走鷂鷹,喜鵲便去搶那些小魚小蝦,叼起來就跑。跑出幾步,吃完了還來。這些住在村子周邊的喜鵲,見慣了人來人往,也不怕。

天上飛的來了,地上跑的也來了。赤狐、花狐、山貍子、黃鼠狼、獾子都遠遠地伏在蘆葦邊上看著,眼睛放著光似的盯著冰上的魚蝦,不時朝狼臺那兒看一眼。它們不敢大白天走出葦塘,它們怕人,更何況這些人都拿著家伙。

鐵把頭的網一直出到午后三點多鐘。這時的太陽眼看著就落到冰上,圓圓的太陽變得有些扁了,眨眼間,天邊留下一條紅光,太陽掉下去了。

鐵把頭喊過來古二,說:“老二,把裝車剩下的老頭魚、嘎牙魚收拾起來,用爬犁拉到狼臺,放到那上面去。”

古二答應了一聲,就用腳把這些魚蝦往一起攢。

鐵把頭見了,說:“老二,那是吃的東西。用手撿。狼臺!用點心。”

古二回了一聲:“知道了。”便彎下腰去撿。

鐵把頭看古二一個人撿太慢,又喊來幾個人,說:“幫老二撿。快點。黑天了。”

老漁民都知道狼臺,可是能把狼臺說明白的,沒幾個。鐵把頭學徒的時候,也沒聽師父詳細說過,他只是自己悟出來,狼臺,不僅僅是給狼留點食物。可是更多的,他也說不明白,但是要擺,就像樣地擺,像師父那樣,心誠。

雖然說是心誠,可是善財難舍。在查干湖和它周邊的三江兩河,就是嫩江、南松花江、東松花江、霍林河、洮兒河,論起魚來,三花一島,名貴。拿得出手的,胖頭、草根、鯉、鯽。老頭魚、泥鰍、嘎牙子在打魚人的眼里,視之為破爛。網趟子不用說紅網,就是出個萬八千斤的,這些破爛也沒人往車上裝。

夕陽下的狼臺子,影子拉得長長的,紅紅的霞光灑在上面,透著粉紅。馬爬犁從出網眼跑過來,有二里多路,那些小動物的眼睛也都跟了過去。但這些小動物也感覺出來在它們身后,狼群正朝這面趕來。那是一種陰森的感覺,空氣中都能感覺出來,狼眼睛中放出的寒光,穿過蘆葦,灑在冰湖上面。拉爬犁的馬都感覺了出來,打著響鼻。和這些動物們的敏銳比,人反倒遲鈍了一些。好在爬犁好卸魚,把鋪在上面的板子一抬,魚就掉在冰上了。兩個小股往狼臺上扔幾條大的,古二說:“不用往上扔了。放在冰上,它們吃著還方便。”說著他坐在爬犁上,那兩個小股子也跟著上了爬犁。

馬爬犁離開了狼臺,那馬不用趕便“摟”了起來。“摟”,在草原都知道,就是形容馬比跑還快,徹底地放開了跑。起初古二沒當回事,可是當他覺得太快了,那馬就拉不住了,拼了命地往回跑。好在一馬平川的大冰面,幾個人抓緊了爬犁,任著馬往回跑。那馬一直跑到大車近前,才放慢了腳步。這時太陽也落山了,只有西北面冰天之際留著一道白光。

回到大車那兒,古二跟鐵把頭說:“離開狼臺子,馬摟起來了。”

鐵把頭朝狼臺那邊看了一眼,說:“沒事。”嘴上說著沒事,他轉過身就催著大伙兒快點。

4

鐵把頭他們是西邊那抹紅光消失了之后,朝明天的窩子轉移的。這時古把頭他們的網還沒全出來,但也僅僅剩下網肚了。可只這個網肚,就有近萬斤魚。紅網。

在古把頭的網眼南面是葦塘,水小的年頭,葦子沾不上水,叫啞巴葦子,長得細,像今年這樣的大水,葦子長得就壯實,高的有一人多高,粗的有小拇指粗。夕陽的余暉完全消失之后,天全黑了下來,葦塘里傳出陣陣狼嚎。那嚎聲一聲接一聲在空中震蕩,久久不散,越聽越近。狼嚎暗示著每個人,快點兒干活,快點離開。

二下手聽了狼嚎,對古把頭說:“把頭,我看是鐵把頭的狼臺子把狼招來了。他們狼臺就在咱們出網眼兒不遠。”

“扯淡!我不信那個。我師父他們信,到哪兒都整個狼臺子。我就不信,狼不吃人,狗不吃屎!喂不熟的狼崽子。”

“今年雪大,天也冷,狼也餓瘋了。”

“狼就是狼,餓不餓都那樣。咱們這一大伙子人,還怕幾只狼。”

“聽這狼嚎,是朝天嚎,像是在召集狼群。鐵把頭要是等一會兒,兩趟網人多勢眾,還能抵擋一陣子。”

“指望誰呀?指地不打糧,指兒不養娘。只有靠自己,還想指望別人,真他媽的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了。你可真是個二愣子,動動腦子。”

二下手站在那兒,還想說什么,可是張了幾回嘴,沒想好咋說。可他知道,這時候的狼,都是餓瘋了的,特別是群狼,更瘋。

古把頭見二下手還愣在那兒,吼一聲:“快點張羅著,裝車!燒雞蛋,嘣瞎眼,看不出火候來!都啥時候了!”

挨了罵的二下手沒有不高興,忙著去張羅裝車。第一網就是紅網,大伙兒高興,勁頭也足,活兒干得也快,再加上狼嚎聲,活兒就干得更快了。

狼嚎聲越來越近了,冰面全罩在黑暗之中了,古把頭朝四下里看看,葦塘邊出現了許多綠色的小燈。網上的人都知道,狼來了。但人多勢眾,大伙手里都拿著家伙,心里雖然有點怕,可互相看看,都忙著干活兒,誰也不說啥了。

在大布蘇草原,在查干湖,狼是常見的。大人嚇唬小孩子,常用的就是“狼來了”。那時的小學生課本里就有《狼來了》,講的是說謊的孩子被狼吃。古把頭知道,這么大的雪,這么冷的天,狼是真的餓瘋了。

伴著月光,葦塘里一對對小綠燈出來了。那燈先前還是稀稀拉拉的,漸漸地,空缺被補上了,一排,又一排,又是一排。古把頭看明白了之后,喊著:“快點,魚裝完了,再往上裝網。腿腳不利索的,先上車,拽。”

說話間,狼群越來越近了。一對對的小綠燈貼著冰面過來,狼身上那種特有腥臭也隨風刮了過來。狼湯狗不撈,說的就是這種氣味,狗可以吃屎,卻聞不了這種臭味。狼的這種臭味,只要聞上一回,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只要在網趟子上干過的人都熟悉這股味,讓人惡心得想吐都吐不出來。

魚全裝上了車,網剛裝上一半。這時套在車上的馬開始嘶鳴,打著響鼻,有些發驚了。車老板子緊緊地拉住轅馬的韁繩,可是前面套著的幾匹馬開始刨冰。頭掛車的大老板子朝古把頭喊:“把頭,馬要踅!”這是大布蘇草原上的方言,就是馬受驚了,也叫毛了,車老板的行話,叫“踅”。

古把頭看大網快裝完了,還有兩三片,狼群已到了馬燈能照到的地方。他邊朝大伙兒喊:“快點裝!快!快!快!都上車,上車上拽。”眼睛卻一直盯著狼群,退著往車邊上靠。這些年在江湖上,他知道,狼朝天上嚎,那是在呼喊狼群。這時的狼嚎,是晃動著頭,像是在天上畫個圓。一聲長嚎之后,遠方會有狼接著嚎,這樣越傳越遠,轉眼之間能傳出百十里,有點像古時的烽火臺傳信號。可是這時候,他發現不對,在最前面的頭狼低下了頭,嘴像是要插到冰里,接著他看頭狼脖子后面的毛豎了起來,像剪短了的馬鬃一樣。他朝站在車邊上還在裝網的兩個人大聲喊道:“快上車!快!快——”喊聲沒落,他轉身朝車撲了過去。

晚了!

古把頭喊話的同時,頭狼嘴插在冰上一聲低嚎,就像百米賽跑的發令槍一樣,狼群箭一樣射了過來。三掛大車的馬再也控制不住了,蹬蹄子就摟。馬踅了!

冰上滑,古把頭跑不起來,一把沒抓住車廂,險些摔倒了。車上的人想拉一把,夠不著。古把頭緊跑了幾步,可腳下抓不住冰。滑。車越跑越快,他和車漸漸拉開了距離,一看不行,他朝前一撲,身子撲倒在網上,抓住了大車拖著的網。

車上有人喊:“快停車!快停車!快停車!”可馬踅了,誰也不聽了,只是拼命地朝村子里摟。

古把頭雖然抓住了網,可是戴著手悶子,抓不實。他咬住了左手的手悶子,抽出了手,又咬掉了右手的手悶子,兩只手都能使上勁了。就在這時,后面的狼也沖了上來,有幾只狼已與他并排,朝他張著嘴。有一只狼朝他腿咬來,咬住了他的左腿棉褲。狼咬住他棉褲,馬上四腿前蹬,身子后坐,想把他從網上拉下來。

車上有人喊:“咬到腿啦——”

他用右腳一使勁,蹬在狼頭上,只聽得嘶拉一聲響,把狼蹬開了,他的棉褲也給撕下一塊。

這時又有狼沖上來,古把頭朝車上的人喊:“用魚砸!”

車上的人這才回過神來,忙著拿魚砸狼。趁著這工夫,古把頭終于爬上了大車。他剛爬上車,十幾匹狼便沖到了網上。接著不斷地有狼沖來,咬著漁網往后拖。車漸漸地慢了。狼多了,踅了的馬也拉不動了。

古把頭見狼咬住了網,喊了一聲:“割網!”

二下手掏出了魚刀,摸過網就要割。古把頭大聲喊道:“你他媽的虎啊!找接頭。”一片大網有六米高,一刀刀地割,那得啥時候。兩網的接頭,兩頭是線鎖死的,中間是縫著的。割斷兩頭,兩片網馬上就分開了。可是接頭正好在車下面,眼看著狼就到了接頭的地方。古把頭喊道:“把大砍鉤給我。”

大砍鉤有兩米多長,古把頭接過來,朝前面的狼掄起來,前面的幾匹狼被打中了。趁這工夫,古把頭喊道:“拉——”

幾個人一用力,把接頭拉到了車上。

還有幾匹狼死死咬住網不松口,狼噴出來的臭氣讓車上的人喘不過氣來。好在古把頭的大砍鉤夠長,砸在狼頭上,發出骨裂的響聲,接著是狼的慘叫聲。

大網割開了,轉眼間那片網就消失在夜色中。前面看見村里的燈光了,馬也跑累了,車也慢了下來,遠處偶爾有一兩聲狼叫在夜空中回蕩著。

5

古把頭的網趟子讓狼攆了!

這事傳得快,一個早晨,西旱河所有的網趟子都知道了。

狼敢攆網趟子,那是狼餓瘋了。有了這次事,大伙都想著起大早,天黑前往回走。這是打不著紅網,行,可是打上紅網,魚多,那天黑前誰也干不完的。真成了打不著魚,上火;打著魚,也上火。

行走江湖的漁民都知道,草原上沒有狼,那等于是水里沒有魚。雖然古把頭的網趟子讓狼攆了,可網還得出。

鐵把頭的網趟子昨天就選好了窩子,今天比昨天早,大車就出了村。大雪節氣過后,正是冬月上旬,月亮雖然沒圓,上弦月掛在西南,卻也是亮亮的。月光下,冰面泛著光,可以看出遠遠的。大車走起來帶風,人們還是背朝前,倒坐在大車上,只有趕車的老板子和鐵把頭臉朝著前。

在冰上守網的窩棚,是建在馬爬犁架子上的,爬犁架子是用老榆木做的。在大布蘇草原,多的就是這些老榆木,結實。北方找不到當車軸的鐵梨木,就用這老榆木替。雖然是黑夜里,月光下,冰上的網窩棚遠遠地就看見了。可是跑著的馬突然放慢腳步,打起了響鼻,避開了前面,不朝直線走了。

車老板子朝鐵把頭喊道:“咋回事?”

車老板子一喊,人們都精神了,轉過身來朝前看。鐵把頭原本就朝前看著,他也感覺出馬有點怪。他從車上跳下來,冰上滑,險些沒把他摔倒,他就勢蹲了下來,朝網窩棚那兒看。月光下,有點看不清,他擦了兩下眼睛,把眼睛毛上的霜擦下去,再仔細看,突然閃出幾對藍光,狼!網窩棚前面是一群狼。同時他聽出來狼正在咬木頭的聲音。他朝車上的喊了一聲:“抄家伙!下車。”喊過之后,他從車上拿起了大砍鉤。

人多勢眾,大伙一下車,狼群便轉過了身子,一排綠眼睛對著人們。鐵把頭發現,從狼群的后面走出一對綠眼睛,在月光的對映下,狼的眼睛就像兩只小燈一樣。他們和狼有百十米的距離,看得不是太清,但狼的眼睛看得清清的。狼群沒有動,只有一只狼在動,鐵把頭想,這肯定是頭狼。狼群沒動,只有頭狼動了,可是咬木頭的聲音沒有停。鐵把頭一驚,狼在咬網窩棚,不知道看窩棚的李大膽咋樣了。他朝身后的二下手說:“舉起燈,跟著我。”說完,他邁開步子朝狼群走去。

大伙兒拿著家伙,跟在鐵把頭身后,一步步朝狼群走去。鐵把頭走了幾步,回頭喊道:“腳使點勁。”說完,一腳踏在冰上,發出啪的一聲響。大伙明白了,腳使勁地拍著冰,一步步走近了狼群。

頭狼從狼群中走了過來,穩穩的步子,腳掌落得扎實,頭和身子一平,盯著人群,喘出的氣,白白地噴出來。當頭狼走到狼群的最前面,朝人群齜了一下白白的門牙,站住了,發出一種低沉的吼聲,讓人聽了馬上得到一種暗示,狼要進攻了。接著頭狼的身子又做出攻擊狀,就像要起跑的百米運動員一樣。

人群遲疑了一下,但鐵把頭的腳步沒有停,他右手拖著砍鉤,左手摘下狗皮帽,甩到身后,朝身后的二下手說:“燈舉高點!”說著加快了腳步,直奔頭狼走去,砍鉤在冰上發出了撞擊聲。后面的人看了,也趕緊跟上,一步步逼近頭狼。先前看到的那一對對綠眼睛越來越亮了,頭狼眼睛上的白毛都看見了。

頭狼又齜了一下牙,低吼了一聲,所有狼都發出了吼聲。那是讓人脖子后發涼的聲音,沒有誰不被這種聲音震懾。

鐵把頭腳下略遲疑了一下,可他知道,跑不得。只要一跑,狼就會沖上來,至少,網窩棚里的李大膽完了。他的腳又一次用力拍打在冰上,“啪!”身后的二下手喊道:“使點勁!”

冰面在腳的拍打下,發出了一聲聲炸裂聲,那聲音有的沉悶,有的尖銳,在空中回蕩著。鐵把頭距頭狼只有二十幾米遠了,雙方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的。鐵把頭拖著的大砍鉤在冰上撞擊著,將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人人都把手中的家伙握得緊緊的,隨時準備與狼做殊死搏斗。

頭狼的前半截身子蜷伏在了冰上,似乎只要一躍,就能躥到鐵把頭的胸前。它幾次想躍起,都沒起來。當鐵把頭距它有十幾步的時候,它站起了前半身,昂起頭,甩著腦袋,朝天嚎叫了一聲,嚎聲不大,尾音卻拖得長長的。

就在鐵把頭聽到狼嚎,腳下又一次遲疑的時候,頭狼轉過身子,不情愿地朝黑暗中走去,狼群也跟著散開了,消失在了黑暗中。

網房子,除了網,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看網的人,外號李大膽,五十多歲,光棍一個人。因為他膽大,又是一個人,屬于瞎子掉井、哪兒都背風的那種人。鐵把頭去敲網窩棚門的時候,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這時跟在后面的二下手喊道:“李大膽,開門。”

就聽窩棚里李大膽說:“我的媽呀,可算來人了。”說著網窩棚的老榆木門開了。

鐵把頭問:“咋啦?”

“可別提了,昨晚上你們走了不到一個時辰,狼就來了。先前我以為有人來了,多虧我留個心眼兒,從門縫里往外看看。我的媽呀,那狼都擠到我這門口了,一層,冰都看不見了,你說得有多少。我關上門,就是這一宿,再也沒敢開呀。那狼就開始啃爬犁架子,虧了這是老榆木,要是換了別的木頭,用不到半夜就啃斷了。”

大伙一看,果然爬犁腿和架子上都有狼啃的印,地上一層的木屑。

古二過來說:“你不是李大膽嗎?鬼都怕你。”

“鬼怕我,那是真的。鬼不吃人,誰見到過鬼了?狼是真他媽的吃人啊。”李大膽說。

“對。可別裝大膽。我怕的就是你裝大膽。”鐵把頭說完,把帶來的早飯給了他。李大膽腿一動,棉褲便發出凍裂聲,原來他的棉褲凍上了冰。鐵把頭看看,是嚇尿褲子,凍上了。他白了李大膽一眼,沒往出說。因為他的腿也有點發軟,他坐在網窩棚的床上,朝二下手說:“干活兒去吧。”

二下手問:“還擺狼臺子嗎?”

“擺!”鐵把頭答應著。

二下手對身邊的古二說:“聽到了吧,擺。”

大雪節氣過后是冬至,這是一年中太陽出來最晚的時候,上午七點多鐘,東方才紅,古把頭帶著一掛大車和幾個人來了。他們是來找昨晚上割斷的網,找到后,古把頭領人直接來到了鐵把頭的網趟子,他想找鐵把頭拿個主意。雖然古把頭心里總想和鐵把頭比個高低,同時他的心里也知道,鐵把頭想事總是比他高那么一點。就拿選網窩子,每回都是鐵把頭的窩子比他的窩子魚多。

鐵把頭見古把頭來了,幾步遠之外,鐵把頭就問:“昨晚上沒傷著人吧?”

“沒有。多虧了把網割下來一片,要不狼真的把車給拖住了。這不,剛把網找回來。”古把頭說著,來到了鐵把頭跟前,拿出了煙口袋,說:“卷著。”

鐵把頭接過煙口袋,卷上煙說:“你們今天沒出,歇一天吧。我今天看看情況。這么些年,這還是第一回,哪有狼群敢這么干的。”

“師兄,你是沒看著哇,昨晚上,要不是我急了,讓車上的人拿魚砸,我都危險給拽去。你看看我這褲腳子,硬是讓狼給撕下去一塊。”古把頭說著,和鐵把頭點上煙。他連吸了幾口之后,又說:“師兄,有沒有啥法?這狼群得治一下子。要不這活兒沒個干了。打不著魚,上火;打著魚,狼來了,要命!”

“我今晚上看看,晚上到我家去,咱哥兒倆喝點,邊喝邊想法子。你先到大河那遛遛,明天咱們上大河。”

古把頭走了,鐵把頭把二下手叫過來,說:“抓緊點,天黑前把車裝好。讓大伙兒都長點精神,狼群得到了甜頭了,古大哥昨晚上用魚砸狼,狼就知道能追到魚。狼精,狐貍怪,兔子沒尾巴跑得快。今晚上一定得來。”

鐵把頭的話果然應驗了,太陽一落山,葦塘里就傳來了陣陣狼嚎。

鐵把頭喊來了古老二問:“老二,狼臺那兒送去了嗎?”

“送了。狼沒來,那些小東西不少,都遠遠地等著呢。”

“誰吃咱管不著。送了就行了。都是心到佛知的事。”

車都裝好了,鐵把頭沒上車,他蹲在冰上,朝葦塘方向細細地聽著。風大,除了呼嘯的北風,什么也聽不見,突然,他看到一對綠眼睛朝他這兒走來,接著,遠處一排黑影橫了過來。他站起身子,點著煙,接著把燃燒的火柴扔了出去。那只狼在火柴亮光的弧線中停了下來。可那只火柴亮得太短了,瞬間熄滅了。接著,那只狼的嘴插向冰面,一聲低沉的嚎叫,順著冰面,向周邊擴散開來。

是頭狼在叫。鐵把頭隨即一聲大喊:“不好!快跑!”喊完,他一步躥到了車上,大車在冰上飛快地朝村子跑去。坐在大車上,鐵把頭發現,頭狼沒有直接來追,而是帶著一群狼斜著往前面截道去了。后面上來的狼群跟著車印追。

掛了掌的馬,在冰上跑起來,穩,快。馬掌釘扎在冰上,濺起冰屑,留下白白的一條印記。就在馬車轉出馬營泡,奔村子跑去的時候,斜下里頭狼沖了上來。

“沖過去——”鐵把頭嘶啞地喊道。

車老板子一聲接一聲的響鞭在空中炸響,前面的三匹馬從狼群中沖了過去,幾匹狼在車輪下發出慘叫。三掛大車沖出狼群,村子的燈光看得清清的了。狼群沒有再往前追,大伙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這時古二喊道:“幫個忙,我這兒撈到個大家伙。”

大伙一看,原來古二用砍鉤鉤住一只讓馬踢死的狼。

鐵把頭回到家,古把頭已在那兒等著他了。

6

今年水大,水面一下子長了好幾倍。水一大,蘆葦長得就好,周邊的葦子都長了起來,特別是西岸,大布蘇草原上原來的啞巴葦子都長了起來,形成了一片葦海。在葦海里有幾處岡地,那兒有狼洞,狼洞的地勢都是高中洼,在高岡的洼地中挖洞。狼洞,那是頭狼夫婦和幼崽住的,其余的狼都住在狼洞周邊。這幾天攻擊網趟子的狼群,都是從這兒出發的。這里的狼都是俗稱白眼狼的那種,村子里有的狗臉就長成這樣,眼睛上面長著眼睛大小的白毛,村里人管這叫四眼。白眼狼,在村子里說起來那就是貶義,意思是喂不熟,交不透,翻臉不認人。

水大,清溝就多,那是水喘氣的地方,長的一兩里地,寬有百八十米,多冷的天也不會封死。凡是上冰打魚的人都知道,這清溝碰不得。掉進了清溝,水深,周邊的冰都薄薄的,搭不住手,一碰就碎。幾個回合,別管是人還是動物,都得凍僵了。這么多年,自己能從大清溝里出來的,沒聽過。

鐵把頭的網趟子起得早,大車剛一出院,古把頭的網趟子就跟了上來。他們今天下網的窩子,就是清溝的南頭。

鐵把頭的大車在先,到了下網眼兒,二下手問鐵把頭:“還擺狼臺子嗎?”

“擺。”

“這些沒良心的,都是白眼狼。”

鐵把頭沒有接話,離開了出網眼兒。

二下手背對著鐵把頭翻了一下白眼兒,朝打镩的喊道:“擺!快點干活兒。”

古把頭的網趟子在鐵把頭的南面,兩趟網往一起打,也叫打對網。雖然是各打各的,但出網時兩趟網隔得近,有個照應。

干活兒的漁民不知道,只有鐵把頭和古把頭知道,今天,打魚是幌子,目的是整住頭狼。有這只頭狼在,早晚是個禍害。

兩趟網到了日落的時候,都出水了,都是三五千斤魚。古把頭那邊急忙把魚裝上,天就黑了下來。鐵把頭這邊裝完魚,正往車上裝網,狼群上來了。

古二趕著爬犁跑回來了,到了鐵把頭這兒,下了爬犁說:“啥東西這是,我他媽的去狼臺送食,剛擺上,狼就從葦塘里出來了,比昨天還早。要不是馬快,真的能讓這些東西追上。”

二下手說:“追上你就說,我是來給你們送吃的來了。我心眼兒好,明天還給你送。”

鐵把頭罵二下手胡說,罵完二下手,他對古二說:“別害怕,咱們兩趟網在這兒,狼群天黑前不敢上來,就是餓瘋了也不敢。”

“鐵哥,真嚇人!頭皮都發麻!”古二說著摘下帽子,讓他看一腦門子的汗。

太陽落山了,西邊天際線上泛起一片紅霞,轉眼間,紅霞消失了。天黑得太快了,就像落幕一樣。這時鐵把頭聽到一陣串鈴聲,古把頭的三掛大車過來,經過他的網趟子沒停,接著往東跑,村子在東北,大車繞了一下,折向了東北。這是昨天晚上鐵把頭和古把頭商量好的路線。

鐵把頭朝大伙兒一揮手,喊道:“上車。跑——”

鐵把頭的大車也跟著前面的大車跑。只聽后面狼群里發出一陣嚎叫,狼群分成了兩幫,一幫在后面追,一幫由頭狼領著抄近路,上前面截道去了。

古把頭的大車魚打得少,加上害怕,大車跑得飛快。轅馬的串鈴響得急,一聽就知道馬是放開了摟。

鐵把頭怕頭狼不抄近路,車就放得慢一些,馬燈也點上,高高地在頭車上舉著,跟在古把頭的后面。

就在古把頭的大車接近清口南頭的時候,頭狼領著狼群打好了提前量,趕到了大車的前面。

鐵把頭朝車老板子喊道:“快!快!打兩個響鞭。把燈舉起來。”三掛大車加快了速度,馬燈舉起來,在冰面上折射出有一二里地。

頭狼感覺出了大車在加快,也加快了速度。就在這時,頭狼發現了清溝,它一聲刺耳的尖叫,跳了起來,騰空躍在了清溝上面。接下來,一連串的跳水聲匯成了一個聲音,仿佛是誰砸穿了湖底。頭狼和它身后的狼群掉在了清溝里。

清溝太寬了!

大車后面的狼群還在追,兩趟網的大車拼命地朝村子里的燈光猛跑。

7

頭狼死了,大伙兒都去了一塊心病。

鐵把頭的網趟子還是寅時上冰。

這回出網眼兒,鐵把頭還是選在南面,那是往松花江去的老河道。選好了網窩子,二下手問:“還擺狼臺子?”

“擺。”

“頭狼不是死了嗎?”

“咋的?”

“喂不熟的狼崽子!村里人都這么說。”

“說了咋的?”

“狼就是狼,咋的都是狼!”

“狼不仁義,咱不能。老輩傳下來的。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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