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狄
立秋半個多月了,海水越來越清澈透亮。
老周向岸邊游去,之前他看了腕上的運動表,下水半個多小時了。游到離岸五六十米時水底的礁石清晰起來,海底的海帶和海芥菜隨著底涌緩緩搖曳,一群銀色的鳀魚在他身邊快速地游來游去,不時躍出水面,調皮地跟他游戲。他掌握著劃水打水的節奏,雙臂輪流提起再伸出去,看著水下參照物向后退去,體驗水波從脊背滑過的感覺,剎那間覺得自己像一條魚,自由自在,妙不可言。
前方水下海藻隨底涌搖擺向一側,礁石凹槽里兩只黑色海膽露了出來,估計兩庹多深。他踩著水,浮在那塊礁石的上方,調整呼吸,然后低頭再找到海膽。很多年沒有潛水了,有時候他也試一下,也就是一兩庹深,扎到底就上來,覺得在水下只能憋個十秒八秒。猶豫之后,他吸了一口氣,向前一個翻身向海底游去,在身體向前翻轉九十度以后把手臂向前伸出,并攏雙腿繃起腳背,讓身體像一支豎起的梭鏢一樣扎向海底,直到海水沒過雙腳才開始收腿蹬水。中學時班級組織去付家莊游泳,他用這個姿勢扎猛子,一個在體校學過游泳的女生竟認為他學過跳水。
接近水底,底層冰冷的海水襲來,泳鏡一下子緊貼到眼睛上,四周一片寂靜,耳膜被壓得隱隱作痛。他低估了水深,手腳各劃水蹬水三次才潛到那塊礁石旁。他伸手抓住礁石皺褶,像攀巖似的把身體拉近它,并順勢翻過身,左手抓牢礁石控制住身體上浮,右手伸向兩只海膽大的那只,手掌輕輕攏住它晃了晃,海膽從礁石上脫落了,他翻手托著海膽開始上浮。要到憋氣的極限了,他控制住自己直到雙腳離開礁石一段距離才快速蹬水。他清楚,如果蹬到礁石上,腳會被海蠣殼和馬牙子割得皮開肉綻。浮出水面他急促地呼吸,直到呼吸平穩,才打量手上托著的海膽,它驚慌地轉動著自己的棘刺,個頭還真不小,不算棘刺跟一個大富士蘋果差不多。他踩著水擤了擤鼻子,單臂劃水,游向岸邊。
他從水里站起來,把泳鏡移到腦門上,一個提著淺藍色小塑料桶的男孩站在前面海灘上盯著他,肯定是看見他的海膽了,他想。
岸邊上有人用手機朝他拍照,他自然地笑了,咧著嘴,露出健康潔白的牙齒,跟年輕人似的。
男孩有五六歲,他走過去,“我看看你都趕什么啦?”他俯身看男孩的塑料桶,里面有幾只爬來爬去的小蟹子,還有小波螺和幾顆乳白色的小鵝卵石,他把那只海膽放進男孩的桶里,“送給你,小朋友。”
男孩看了那只海膽又看他,欣喜地叫起來:“海刺猬!”
“海刺猬?”他下意識地重復了一句,伸手撫摸一下男孩的腦袋,“小家伙,你挺有想象力呀。它是海膽,咱們大連叫‘刺鍋子’,里面的黃特別鮮。”
“謝謝……爺爺。” 男孩稚氣地看著他。
他斷定男孩剛才在判斷他的年齡,小朋友現在都管他叫爺爺,真的已經是“爺爺”輩了。當年他第一次跟爸爸到這里趕海,就像這個男孩這么大。
男孩蹲下撥弄著海膽,“別扎手,小心點!”他叮囑一句,朝自己放衣服的那塊大石頭走過去。
一個戴著遮陽帽和墨鏡的年輕女人朝男孩走過去,目光相遇時對他笑笑,“謝謝你,叔。”
“你的小孩?在海邊看緊點。”
“我們家在那兒,一直瞅著呢。”
順著她引導的目光,他看到在他放衣服那塊石頭不遠處搭起一頂淡黃色的帳篷。海灘上散布著數頂帳篷,但是這一頂應該是他下水以后搭在那里的。
退潮后的海灘上鵝卵石和砂礫干干凈凈,有一溜稀稀拉拉的海藻和垃圾,是潮線的痕跡。
老周在海灘上躺下來,滾熱的鵝卵石烙著他的脊背,下午的陽光熱烘烘的,藍天上有淡淡的云絲。他緩緩地做著深呼吸,想象用海邊清新的空氣灌洗自己的胸腔。之后,他陷入忘我境界,瞇縫著眼睛凝視著浩渺的天空。
“海刺猬!” 男孩的聲音在他心里盤桓……
爸爸第一次帶他來這里,他就像那個男孩那么大。
爸爸個子很高,一雙沉靜的眼睛嵌在棱角分明的臉上,他曾經認為爸爸無所不能,為有這樣的爸爸自豪。
爸爸會“碰海”。夏季的星期天爸爸去碰海,回來從大背包里拿出碰海用的網兜,里面總有一大團海帶,媽媽搬出家里的大洗衣盆,爸爸把網兜里的那一大團海帶掏出來放到盆子里,抖開海帶,裹在里面的是鮑魚、海螺和扇貝,有時候還會有一兩只赤甲紅。媽媽會舀上兩瓢水倒在盆里,讓他和弟弟妹妹玩一會兒。
盆里有了水,鮑魚和海螺的肉柱蠕動起來,赤甲紅嘴里吐著氣泡,眼睛慢慢伸出來狡猾地四下里看著,接著就劃動長腿在盆子里爬來爬去,一有機會就伸出長腿勾住盆沿翻出盆子,如果肚皮朝上摔到地上,它馬上支棱著長腿翻過身,快速逃跑,他們就會大聲喊爸爸來捉住它。除了爸爸誰也不敢動它,只要一伸手,它就會張開兩只巨大的鉗子。
媽媽把海帶洗干凈,切成一段一段,在每片海帶上面撒上一層淡褐色的全麥粉,卷起來,用線扎住,放到籠屜里蒸熟,他印象里有一段時間海帶卷常常是主食。
第一次跟爸爸趕海,是他央求的。
爸爸會算潮汐,趕著退潮蹚水繞過半拉山,蹚水時爸爸把他舉到肩上扛著。繞過半拉山的小山嘴,到這個海灣,要走一段蜿蜒的山路,途中有一個水塘,現在他知道那是個小小的潟湖。水塘跟大海之間有一道自然堆起的鵝卵石堤壩,爸爸說水塘的水是兩合水,風暴時海水會灌進水塘。水塘四周長滿蘆葦,水綠瑩瑩的,看不到底,讓他感到神秘。水塘邊的山坳里有兩戶人家,舊瓦房遮掩在樹木中,旁邊有幾小塊莊稼地,圍著石塊壘起的矮墻,石墻上攀著粗粗的綠色藤蔓,藤蔓上的大葉子毛茸茸的,像綠色的大海星,藤蔓上還開著一朵一朵黃色的大喇叭花,爸爸告訴他那是倭瓜,還指給他看在藤蔓下面已經結出的倭瓜。石墻里面的苞米長得比大人還高,苞米穗上掛著淡褐色的苞米纓子。每次走到這里,都會被一片喧鬧的蟈蟈和蟬的叫聲包圍,仿佛是它們的世界。
從山坡下到這個海灣,爸爸就把東西放到現在他放雙肩包和衣服的那塊大石頭上,開始準備下水。爸爸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球瓤子,把它吹起來扎住,把裝海貨的網兜系在球瓤子下面,戴上一個用球瓤子改成的帽子和一副線手套,把鮑魚戧子放進網兜,叮囑他以后,就拎著水鏡和網兜向大海走去。爸爸在齊腰深的水里拽一根海芥菜擦拭水鏡玻璃后戴好,向大海深處游去。后來他知道用海芥菜擦拭水鏡是為了防止水鏡玻璃結霧。
爸爸游出去很遠,在很深的地方扎猛子。他雖然年紀小卻懂事早,每次看見爸爸扎下去半天沒浮上來,心就提起來,憋得難受,直到爸爸浮出水面,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記得一次爸爸上岸后從網兜里拿出一個大海膽,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家伙,驚奇地喊道:“海刺猬!”爸爸笑了,摸著他的腦袋夸他有想象力,他說他在童話書里看到過小刺猬。
爸爸把海膽敲開,讓他嘗了里面的黃,又鮮又咸,那味道一直留在他心里。
他還記得爸爸仔細地撿起海膽的碎殼,扔進大石頭的縫隙,說不能留在海灘上,免得有人踩到扎傷腳。
是那個小男孩脫口喊出的“海刺猬”喚醒了他的記憶,仿佛有一只手在他面前翻弄一沓舊照片,舊時景物不斷閃現,逐漸清晰,連接起來……
“叔,請你吃一塊西瓜。”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把他從另一個時空拉回來,他轉過頭,一個穿著泳褲渾身濕漉漉的年輕人蹲在旁邊,一手端著一大塊西瓜,一手拿著一瓶礦泉水,正對他微笑。
他不想被打擾,尤其此刻。
年輕人臉上掛著笑容,謙恭地蹲著,他遲疑片刻,坐起來,疑惑地看著年輕人。
“叔,謝謝你送我兒子海膽,”年輕人憨厚地笑一下,“可把我兒子樂壞了!”
“你是他爸爸?”老周想起來,“唉,不算什么,小孩兒沒見過覺得稀罕。”他沒接西瓜,把手伸到背后去拂粘在背上的砂礫,“留給孩子吃吧。”
“老些呢,叔,吃一塊兒吧,解解暑,這瓶水你留著喝。”年輕人很誠懇地把西瓜遞給他,他只好接住,看了看,咬了一口,瓜不錯,又甜又沙。汁水流到手上又滴到腿上,他趕快調整一下姿勢。
年輕人拿來的這塊瓜很大,他不緊不慢地吃著,年輕人順勢坐下來,他忙沖年輕人擺擺手,“謝謝你,別在這兒,太曬啦,后背好起泡啦。水拿走,我自己有。”他用拇指向后面放包的地方指了指。
“叔,那我先過去。”年輕人站起來回那頂淺黃色帳篷了,沒帶走礦泉水。
老周吃完西瓜,把瓜皮放在旁邊,準備一會兒扔垃圾桶。他痛恨把垃圾隨手丟在海灘上的人。
他坐在那里,眺望著大海,思緒回到剛才被打斷的地方……
他長大了,過半拉山時換上游泳褲,跟爸爸一起蹚過去。他學會了游泳,學會了扎猛子。
時間過得很快,五年級年期末還沒有考試,運動開始了。突然變化的社會讓他惴惴不安,但很快習慣了。停課,沒有作業,也不用定期去學校報到,從槐樹開花,他就跟伙伴們泡在海邊,趕海釣魚游泳,一直到深秋,皮膚曬得黝黑。沒錢坐電車,他們就在終點站趁乘務員下車休息,躥到車上掏票桶,在沒人的地方把掏出來的票根兒翻一遍,找出沒完全撕碎的車票仔細地捋平,留著上海用。
兩年光景,他的個子躥起來,超過媽媽一截,只比爸爸差半個頭。
第三年九月,學校發出通知,讓回學校報到,“復課鬧革命”。
他們沒回原來的小學,直接進了一所中學。
中學校舍有些殘敗,外墻上遺留著張貼大字報的痕跡,也有新貼上的標語。
學校進駐了軍宣隊和工宣隊,復課第一天,工宣隊的一位工人師傅給他們作了報告。同學們都提出了加入紅衛兵的申請。他的申請沒有被批準,他問了班級的負責人,是因為政審不合格。怎么回事?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放學的路上,他想著晚上要跟爸爸問清楚。
爸爸告訴他自己曾經犯過錯誤,是“摘帽右派”。
他一下子蒙了,像是沉到海底,無望地掙扎,浮不上來,以至于爸爸后來說的什么他都沒聽到。
晚上熄燈以后,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想著爸爸歉疚的表情,大腦旋轉著,不斷挖掘著記憶……他記得媽媽跟他說過爸爸原來是報社記者,后來調到工廠做工人,還下放到農村勞動過……他好像明白了一些,又有一些不明白,爸爸工作很努力,要求他們很嚴格,爸爸利用休息時間在家里畫圖,搞技術革新,還獲過市里的獎。
沒過幾天,爸爸被扣在廠里辦學習班。媽媽要他相信爸爸,帶好弟弟妹妹,好好學習。
幾個月后爸爸回家了,鬢角和額頭有了許多白發,瘦削,沉默。他被調到汽車隊做裝卸工。
爸爸開始喝酒,喝九毛錢一斤的散白酒。
槐樹花開過了,夏天又來了,爸爸不再去趕海,總顯得疲乏,爸爸在家,屋子里總響著鼾聲。
不管生活如何,他和弟弟妹妹還是不斷地長個兒,小他兩歲的弟弟幾乎和他一般高,妹妹在班級也是女生里的大高個兒,家里定量不夠吃,父母每月都要從工資拿出錢來從別人手里買議價糧票,再用糧票去糧站買苞米面。
他變得敏感,月末聽父母商量從互助會借錢,不知怎么竟生出自卑和羞辱。
爸爸讓他去合作社打酒,看著爸爸從兜里摸索著掏錢,五毛、兩毛、一毛,有時候甚至用鋼镚兒湊夠九毛錢,心里生出怨氣。一天,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就不能少喝一點兒嗎?”
爸爸愕然地看著他,面孔漲紅,沖他吼道:“我喝酒花的是我掙來的錢,你有什么資格管我!”
那天以后,爸爸不用他打酒。他想和解,有幾次主動提出去打酒,被拒絕了。
還差一年畢業,班主任找他,讓他自己分析畢業分配的去向。他說“分析不出來”。班主任說“你應該做好到‘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思想準備”。
他不想復習功課,也不愿意待在家里。他跟附近樓院的皮小子混在一起,練塊兒,學拳擊,抽煙,聽他們講打架、泡馬子。
那年五月,槐樹花開了,街上彌漫著甜絲絲的氣味。對面樓的強子從農村青年點回來了。
強子是六八屆的初中生,個子不高,粗不掄墩。以前打拳他跟強子對練過,他雖然力量不如強子,卻有移動和出拳速度的優勢,不怵強子。強子厲害的是能碰海,是昆明街一帶有名的“碰子”。每年這個時候他從青年點回來碰海,一直干到十月末,據說小半年能賣三四十斤海參干和二十來斤鮑魚殼,手里有近千塊錢,跟拉家帶口的工人每月三四十塊錢工資比,簡直是讓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強子手腕上戴著一塊锃亮的手表,強子說是英納格。
知道強子回來的第二天晚上,他跟媽媽要了三毛錢,出門前還把廚房點瓦斯的火柴揣上。他在街頭小鋪買了一盒帶錫紙的“鋼都”,去找強子。強子出門了,他就在強子家樓下等。估計十點多,街道兩旁房子里的燈都熄滅了,他借著昏暗的路燈瞅著空蕩蕩的馬路,終于看到走路晃膀子的強子。
強子看到他堵在面前一愣,“這么晚,干什么?”濃烈的酒氣從嘴里噴出。
“我跟你去碰海。”
“碰海……你行嗎?”
他聽出了輕蔑。
他遞上“鋼都”,強子睄了一眼接過去,撕開封口彈出一根,夾在手上,他擦著火柴給點上。他想跟著抽一根,可是強子把煙揣進了褲兜。
“行!”他語氣堅定。
強子仄棱著眼打量他,抽了一口煙,挺認真地琢磨了一下,“明天陰歷十三,晌潮,九點半咱倆二路電車站集合。” 說完伸出手,“火柴?”
他遞過去。
強子搖搖火柴盒,掂量還有多少,揣進褲兜里,“明天唄(別)晚啊,我可不慣毛病!”
他已經把爸爸碰海的家把什從床底下找出來收拾好了,只是沒想到明天就開始。怎么跟老師請假,他有點犯難。
他們去石槽。在老虎灘下電車,步行。走過臭烘烘的漁港,上了山路。海邊的氣溫比市內低,山上的槐樹剛有花穗。海邊刮過來的風涼颼颼的,混雜著養殖場曬海帶的腥味兒。強子讓他撿枯樹枝子好到海邊生火,到處郁郁蔥蔥,好歹找到一點兒,強子撅了一根挺粗的馬尾松枝杈,說松樹枝子有油, 扛燒。
海邊沒有人,潮還沒有退枯。他們放好東西,準備下水。以往下海游泳是七月份以后,頭幾水還覺得很冷,下水都打怵,現在才五月中旬,能下去嗎?他脫了鞋挽起褲腿,走到水邊試了一下,海水冰冷刺骨,他趕緊退回來。
“操!水都扛不了,還碰海?”強子不屑地說。
“去你媽的!”他心里回罵了一句,想象著給強子一記擺拳。
強子說自己先下,要他在岸上負責生火。強子示范著把樹枝撅短,架起一個錐形的柴堆,說看到他往回游時就點火,不能有誤。強子拿出一團報紙和昨晚那盒火柴,說要用它們引火。
大約抽四五根煙的工夫,強子往回游了,上岸后把一兜子海參扔到海灘上,趔趄著走到火堆旁蹲下來烤火,身上肌肉不停地抽搐,牙齒嘚嘚嘚磕著。
強子這一水弄了三十多個海參,個頭很大。強子讓他幫著括海參,擠出海參腸子,這樣海參不會化。
做完這一切他提出用強子的漂子和腳蹼下一水。強子沒恢復過來,也就沒拒絕,告訴他不要去太遠,只要喊他,就得馬上回來。
實際不用喊,他只扎了兩個猛子就回來了。
第一次扎進水里簡直就是光著身子鉆進冰堆里,徹骨的寒冷箍住他,像無數鋼針扎進他的身體,讓他痛苦得要窒息;第二個猛子是因為扎第一個猛子時他看到幾只粗大的海參懶洋洋地躺在一塊孤石旁,可他的氣已經不夠了,再一次扎下去他覺得是在拼命,他在海底捧起三只海參浮上來,其中兩只簡直像兩根又粗又大的老黃瓜。
強子放棄了下第二水,說要一點點適應。
回來的路上他不斷地打寒戰,寒冷鉆進了他的骨頭。父母沒有下班,他把趕海的家把什藏到床底下,躺到床上蓋上被子。
他發燒了,心里卻有幾分高興,今天沒去上學,現在有了正當理由。
父母下班回來,媽媽問了一下就忙著進廚房做飯。
爸爸回來比媽媽晚,問他,他說感冒了,爸爸把手掌放到他額頭上試著,他感覺到那上面的硬繭。
“周宏發燒了,腦袋都燙人,”爸爸提高聲音對廚房里的媽媽說,“我領他去醫院。”
他感到慚愧,堅持不去,說吃點藥就能好。
爸爸拗不過他,打開柜子上的一個抽屜為他找藥。
吃了撲熱息痛和阿司匹林,他睡過去了。
他下半夜醒了,覺得身上輕快不少。他在黑暗中聽著家人的呼吸聲,逐漸清醒起來,想起來曾經被叫起來喝了一碗苞米粥……尹素芳來過,她是同學也算是鄰居,住在旁邊的軍官大樓里,一棟新蓋的樓房,專門給軍隊轉業干部住。老師讓她來問為什么沒去上學。
他的計劃有了進展。天氣熱起來海水漸漸升溫,他也從只能扎兩庹深到能扎四五庹深,憋氣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關鍵是強子開始依賴他……
“叔,我把西瓜皮一塊兒扔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再次打斷他,他皺起眉頭,年輕人提著一個塑料袋,有點尷尬地看著他,他抿著嘴從鼻孔呼出一口氣,點了下頭。
年輕人拾起西瓜皮走了,老周目光跟隨著年輕人肥碩的項背,“他們趕上了好時候了。”他心里想。年輕人順手從海灘拾起別人丟棄的礦泉水瓶和軟飲紙盒,裝進塑料袋,向海灘后面垃圾箱走去。
收回目光,老周看了腕表,快四點了,再下一水,游個十來分鐘,然后用帶來的淡水沖一下,回家。
“叔,我能跟你坐一會兒嗎?”年輕人扔完垃圾回來了,披著浴巾,手里攥著手機。
“我要下水啦,西瓜汁弄得我手上膠黏,”他攤開雙手向年輕人示意,還指了指滴上西瓜汁的腿,“下去洗一洗,順便再游一下。”
“叔,我跟你一起下海行嗎,跟你學學潛水?”
“啊……”老周重新打量著年輕人,“學扎猛兒?不行!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可教不了。”
他想把年輕人打發走,故意抬起手腕看表。
“是不是到時間了?叔,我跟你一起下海。”
這小子太沒眼力見兒了,他想。
他把兩只手伸進砂礫中搓了搓,想把手上已經干了但還有點發黏的西瓜汁蹭掉,然后去拿手機。他想用冷淡讓對方知趣,年輕人卻擰開先前留下的礦泉水,示意他洗手,他只好伸出手接住水。水曬得溫熱,他搓洗幾下,要過水瓶,漱漱口,仰頭把剩下的喝了。不浪費是他的原則。喝完水,年輕人扯下披著的浴巾遞給他讓他擦手。年輕人把瓶蓋拾起來擰到礦泉水瓶上,看來是準備扔垃圾箱。這個舉動加上之前的表現,讓老周對年輕人多了好感。
擦過手他去拿手機,看到幾個未接來電,光樊志明的就有三個,最后一次是三分鐘前。他撥回去,鈴聲剛響樊志明就接了,開口就是:“在哪兒,怎么老不接電話?”
樊志明耳背,說話聲音很大。
“我在岔道游泳……”他跟著提高了聲音。
樊志明說尹素芳從美國回來了,想見他,剛才要過他的電話,想約幾個同學聚聚,看他的意思。
同學尊重他,他挺受用。尹素芳回來了……
他故意多講了一會兒,又回了另一個電話,但是那個陌生的號碼他沒有回,估計是尹素芳的,他覺得沒準備好說什么。
打完電話,年輕人先開口了。
“這兒不是北大橋嗎,叔?怎么聽你說什么‘岔道’?”
“原來叫岔道,”停頓一下,他又強調,“這地方老名叫岔道。”
“原來叫岔道呀,”年輕人若有所思,“叔,你老多大年紀?”
“你看呢?”
“我看你有五十多歲。”
“哼哼,”他哼了兩聲,“五十多歲,那是十幾年前的事兒啦。”
“一點不像!叔,我老崇拜你啦。”年輕人看上去很誠懇,“你那個自由泳,還有扎猛子,那才叫瀟灑。我也扎了幾個猛兒,啥也沒找到。”
老周討厭虛里冒套,“我就扎一個猛子,你就看見啦?”
“真看見了。”為證明自己,“就在那兒,”年輕人伸手指著,“其實我在你旁邊不遠,叔游得特別帶架,‘全浸入式’那種,就尾隨觀摩了一小會兒,結果你停下扎了一個猛子,整了一個大海膽,偏偏又給我兒子了,”年輕人咧嘴笑了,“這是不是我跟叔有緣。”
“緣不緣不說,大連像我這個年紀的爺們兒,差不多都會扎猛子。”老周抓起幾顆小鵝卵石握在掌心里,然后用大拇指一顆一顆彈出去,“碰海,光會扎猛兒不行,得認苗。”
“啥是認苗?”
“你是哪兒人?”老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叔,我是黑龍江的。”
“是來度假?”
“在這兒工作,家也安在這兒。”
“你做什么工作?”
“起先做記者和編輯,現在跟朋友整一個文化工作室。”
“你要采訪?”老周調侃。
“今天不采訪,是拜師。不過第六感告訴我,叔,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年輕人微笑地看著他。這時候年輕人的媳婦喊他,“叔,我過去看看。”年輕人站起來走了。老周目光跟隨著,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在拍照。
如果說碰海是他從爸爸那兒耳濡目染啟蒙的,那么讓他技術精進就是在跟強子碰海過程中觀察、模仿和摸索出來的。
碰海很危險,以前擔心爸爸,自己還沒有親身體驗。扎進深水,四周冰冷幽暗,有種幽閉感。海底礁石巨大的縫隙和洞穴,在海帶和海芥菜的遮掩下若隱若現,還有沉船上的大窟窿,像張開的大嘴,想把人吸進去,或者藏著可怕的海底動物,恰恰這里也是海貨多的地方,這里不僅適合它們棲息,也因為一般的海碰子不愿意靠近。碰海危險,每年都有碰子出事的傳聞。碰子需要結伴,水平不能超過自己。對于強子來說,他恰恰滿足這條件。
他的水平離強子還差一大截,強子能扎八九庹深的水。有時候看強子扎進深水,開始還能看見他帶著腳蹼擺動的兩條腿,隨著他下潛得越來越深,整個人就消失在幽暗的海底。
強子認苗,他不行。“認苗”,是碰海的行話,就是根據海底的地形、地質、底流、生長的各種海藻判斷海參、鮑魚、海螺、扇貝棲息在哪里,怎么找到它們。強子狡猾,從不告訴他。他是從強子偶爾漏出的口風和他對強子潛水習慣的觀察,掌握了一點認苗本領。
學校那面他開始還以各種理由請假,后來假也不請了。他告訴尹素芳不要到家里找他,有事情喊他出去說。由于總潛深水,水鏡在他腦門和臉頰上留下了痕跡,腦門上的最明顯。怕被發現,他故意留長頭發和鬢角,戴著一頂仿軍帽,實在要摘下帽子,他就把故意留長的頭發捋到腦門上,遮掩一下。他有意跟爸爸錯開吃飯,或者坐在背光一面。爸爸說他留那么長的頭發還扣上一個帽子不悶得慌嗎?還問他為什么曬這么黑?他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
八月末的一天,尹素芳通知明天必須到學校,討論畢業分配,每個人都要表態。
那天班會上,他說會“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一生交給黨安排”。
班主任問他為什么不來上學,他說:“尹素芳沒轉達嗎,我在準備下鄉。”班主任說:“你準備是對的,但是你還是應該來上課,希望你能在班級里講一講,帶頭下鄉!”他說:“我什么都不是,輪不到我帶頭。”班主任說:“在畢業分配的問題上更看出一個人的覺悟和境界!”讓他考慮。他想盡快脫身,就說好。
九月份,大海清澈起來,天氣和海水也變涼。強子說海參開始出洞了,拿貨的時候到了。
他很興奮,盤算著大干一場。
除了花銷,他已經攢下一百多塊錢,是賣海貨和鮑魚殼得來的,他把錢藏在榻榻米底下。他趕的海貨不敢往家拿,跟強子的歸在一起,由他去賣掉。隔一段時間強子給他十塊二十塊。強子肯定克扣了,但他不能計較,他認。
他給自己買了腳蹼和一個灰色馬桶包,求人從上海捎的。戴著腳蹼潛得更快,憋著一口氣在海底搜索的范圍更大;馬桶包正好能裝下腳蹼和趕海的家把什,背著得勁兒又時髦。這些,他從不敢讓父母看見。他想錢攢夠以后交給媽媽,給家里買臺縫紉機,給爸爸買個半導體收音機。錢還差不少,就看九月份了。
一天他們去偏墻子,發現一個扇貝床子,大的扇貝差不多有巴掌大。強子說弄幾個大的回去嘗嘗鮮就行,重點還是海參鮑魚,扇貝不值錢,還沉,不好往回拿。他沒聽,拽了一兜子,冒出個念頭,晚上拿回家煮它一大鍋,給爸爸下酒,讓全家人改善一下子。
回家的路上他想好了說辭。
強子說得沒錯,從偏墻子走到老虎灘電車站,這一路上提著一兜子扇貝把他累得夠嗆。他穿著短褲,支棱八甲的扇貝把他小腿劃出許多血道道。
他興奮地推開門,沒想到爸爸躺在床上,提前下班了?他心里一激靈。弟弟不在家,肯定又跑出去玩了,妹妹小聲告訴他爸爸腰扭傷了。
他想悄悄想進廚房把東西放下,卻被爸爸叫住。
爸爸一邊叫他一邊用胳膊撐著從床上坐起來,把枕頭頂在腰后。
“你拿的什么?”
“爸,你腰怎么樣,要不要緊?”
“我問你拿的什么?”
“我……跟對面樓強子去趕海,薅了幾個扇貝,強子薅得多,又給我一些。”
“你不上課啦?”
“快分配了,有時候半天課。” 他不敢迎著爸爸的目光。
他家住的是一棟舊日本房的二樓,窗戶朝東,對面強子家那座五層樓房擋住了陽光,夏末秋初傍晚,夕照會被對面樓的窗玻璃反射過來,此刻恰巧夕照反射,眼前明晃晃的。他聽見爸爸問:“你怎么曬那么黑,最近老上海?”他沒回答,爸爸又說: “你過來,把帽子摘下來。”
他不情愿地往前挪了一點,摘帽子順手把頭發往額頭捋捋,裝作擦汗,手和帽子在腦門那里停了一會兒,垂著眼睛,他能感覺到爸爸注視的目光。
“周宏,我再問你一次,你去趕海,不上課啦?”
他抬起眼睛看著爸爸,遲疑著,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爸爸跟他嚴肅談話,才直呼他的名字。
爸爸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憤怒起來,“周宏,你出息啦?曠課,趕海,不念書,不遵守紀律……你不學習,以后靠什么在這個社會立足?”爸爸像排比句似的,把想到的問題串聯起來,氣憤地呵斥:“你……想給你弟弟妹妹做一個什么榜樣?”
“快畢業分配了,有時候不上課,”他趁爸爸停頓,趕快接過話,腦門上真的冒出汗來,他伸手抹著,“再說,我就偶爾跟對面樓強子去一兩回。”
“混蛋!你還撒謊,糊弄我!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臉上的水鏡印子,這是一兩回留下的嗎?”
他在爸爸面前突然感到委屈,“畢業分配我肯定下鄉,像我這樣的,表現再好也沒有用,參不了軍,上不了工廠,只能下鄉……我……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你這樣的,是哪樣?”爸爸像被噎住,呼吸艱難,“你聽著……你的前途靠你自己……下鄉怎么了……當農民……誰不是農民供養的?”
沉默片刻,爸爸又喝道:“你把包拿來。”
他猶豫著把馬桶包遞過去,爸爸問包和腳蹼是哪兒來的?他趕緊說都是借同學的。爸爸從包里拿出鮑魚戧子,看了一眼放在床上,然后拿出水鏡摩挲著,他說爸那是你的,爸爸仿佛沒聽,咬著牙,使勁地把水鏡摜到地上,水鏡玻璃一下子碎了……大概是抻到受傷的腰,爸爸“啊”地叫了一聲。
爸爸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們在家里走路和搬凳子要輕一點,不要影響住樓下的鄰居,今天怎么……他不敢再想,只希望爸爸的訓斥早一點結束。
“碰海多危險,我不知道還是你不知道?哪一年沒有碰子淹死的?你學什么不好學這個?” 爸爸使勁地呼吸著,仿佛使出最后的力氣,抓起鮑魚戧子沖他比量,“你再去一次,我就打斷你的腿!”接著發出長長的嘆息,聲音哽咽,“你……還拿家來,我和你媽吃得下去嗎?”
爸爸把頭轉向窗戶,木然地凝視著,屋子里靜下來,爸爸的呼吸中夾雜著嘆息,光線暗下來,反射的夕照變成暗紅色,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爸爸一側的臉頰,閃亮的淚水從那上面滑落下來。
他瞥了一眼站在屋角抽泣的妹妹,抓起腳蹼和馬桶包趕緊跑出去。
他把馬桶包和腳蹼送到強子家先放著,然后上到強子家的樓頂平臺,茫然地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看著逐漸亮起的燈火,看著自己家窗戶拉上窗簾,亮起燈光,眼睛涌上淚水……
弟弟找到他,說爸爸讓找他回家吃飯睡覺。弟弟告訴他,爸爸讓弟弟把扇貝都倒到街頭的垃圾箱了。
畢業分配,多數同學留城安排工作了,他和少數同學被分配下鄉。媽媽流著眼淚為他重新絮了棉被,爸爸在他裝行裝時把自己的《四角號碼字典》放進他的柳條包,堅持送給他。
發現字典里夾著爸爸寫的字條,是下鄉半個多月后的事情。生產隊的喇叭傳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其中有“綱舉目張”,他想查這個詞的意思,翻出那本《四角號碼字典》,發現了爸爸的字條:“周宏,你曾經翻看過我僅剩的幾本書,我覺得你看得比較認真的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因為你問過我‘布爾什維克’和‘蘇維埃’這樣一些問題,也從那時開始,教你使用《四角號碼字典》。保爾有一段內心獨白,與你共勉。‘生命對人來說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一個人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能夠說,我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人生最寶貴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奮斗’”。
幾十年后他還記得那天下雪,沒有風,雪片又大又輕,像鳥的羽毛,無聲地墜落……看著潔白的田野山丘……重新開始!他想。
老周收拾停當準備要走時,年輕人像只黏人的貓,又踅回來。
“叔,我喜歡聽您的故事。我老崇拜您啦。”年輕人看著他,“晚上咱們在這兒吃飯,我朋友一家馬上就到,我去上面停車場接他。叔,晚上請您跟咱們一起吧。”年輕人誠懇地說。
“謝謝!你們年輕人玩吧。”老周注意到年輕人對他的稱呼有了更加尊重的成分,有點喜歡這個年輕人了,“我得回去啦,還有別的事兒,你剛才不是聽到了嗎?”他怕一下子回絕傷了年輕人,“你不是說過咱們有緣嗎,下次再說。”他拍了拍年輕人寬厚的肩膀,“你趕快去接朋友吧。”
老周磨蹭著檢查自己的背包,好讓年輕人先走。年輕人離開后,他在放包的那塊大石頭上又坐了一會兒,想著強子。
強子第一批招工就回來了,據說青年點的同學不服氣,但是他跟公社管知青的干部關系硬,給了他一個招工指標。強子在工廠到了季節就泡病號碰海,工廠拿他沒辦法,他有能耐搞到診斷書。強子腦瓜子活,有了政策他就辦了停薪留職,貸款買門市房開了飯店,火了一陣子,成了大款。強子買了凱迪拉克,穿著西裝,梳著锃亮的背頭,到哪兒都手提大哥大,越是人多的時候他越是擎著大哥大沒完沒了地打電話……強子好上了賭博,賠光了老本……“咳!”老周替強子惋惜地嘆了一口氣,不愿意往下想了。
老周沿著那條通向濱海路的石梯一磴一磴攀上去,路邊停滿小汽車,那個年輕人正在跟朋友一家從汽車里往外拿東西,他故意往相反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然后駐足向海面眺望。
時間過得太快,帶走了痛苦也帶走了幸福。爸爸重新回報社工作,是家里最快樂的時光。他陪爸爸小酌,聽爸爸講工作上的事兒……后來,他和弟弟陪爸爸在這里最后一次眺望大海……那時爸爸是癌癥晚期,進入生命的最后時刻,每天靠杜冷丁止疼。爸爸堅持要看海,說大海能讓他身體舒服。他和弟弟陪爸爸來的。他找強子出的車,強子那時候還沒走背字。他們從醫院接上爸爸,三轉兩轉上了濱海路。春末夏初,又是槐樹花開,天氣很好,考慮爸爸病弱的身體,還是給爸爸穿上了薄棉襖,戴上了絨線帽。說好沿著濱海路跑一圈,從車里看海。到北大橋,爸爸堅持讓車停下來,要下車看看,他跟弟弟交換一下眼神,讓強子停車。就是在他現在站著的附近,他跟弟弟攙扶著爸爸,強子站在旁邊,提著伸出天線的大哥大包,另一手握著車鑰匙。他們順著爸爸的目光眺望大海。接近中午,太陽照在海面上,一片耀眼的銀光,爸爸微瞇著雙眼,向遠處凝視,胸膛起伏著……“看到老偏島了嗎?”爸爸突然開口說。“啊,老偏兒在那兒。”強子接過話頭,伸手指了一下那個很遠的小島。“嗯,”爸爸微微頷首,“它的一半已經塌了,用剩下的一半扛著風浪,跟大海作伴。”那一刻,爸爸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晶瑩的東西在閃爍。
記憶,像他插隊村子里的那條小河,清清亮亮地流淌……他在小河中看到目光混濁呆滯、胡須蓬亂斑白的強子。每次請強子吃飯敘舊,強子使勁灌酒,不醉不休,總嚷著那句話,“要不是老子他媽的走背字兒……早就是個億萬富翁。”
他在小河里看到了尹素芳清秀的面龐……臨下鄉前一天晚上尹素芳把他喊出去,送給他一個塑料皮日記本,鼓勵他到農村以后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爭取不斷進步。尹素芳說了她家的門牌號,讓他給她寫信,用同志式的握手跟他告別。自卑讓他不想給尹素芳寫信,但那個同志式的握手不斷在他心里掀起波瀾。他拖了很久,認為自己學會一些農活兒有了進步,給尹素芳寫了第一封信,然后忐忑地等待……他們通了一段時間信,他盼來的最后一封信是尹素芳告訴他自己被保送上大學了,今后要拿出全部精力學習。他們第二次握手跟第一次握手隔了二十多年,那是一個國企干部的管理培訓講座,在日程安排表上他們發現了彼此的名字,然后是小心地確認。歲月滄桑,物是人非。他和她有好多感慨,有的說得出,有的說不出。若干年后,她去了已經移民到美國的兒子家,他們再一次失去聯系……
太陽西沉,海平面上閃耀著顫動的波光,老偏島在落日余暉中,像是將要沉沒的泰坦尼克號翹起的船首,倔強地與命運做最后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