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燁
這些年,隨著我國脫貧攻堅戰的全面勝利和鄉村振興的全面推進,當代文學的各類創作,尤其是小說創作,描寫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的作品數量明顯增多,成為一個時期的寫作熱點。這種類乎主題寫作、敘述鄉村變遷故事、包含脫貧攻堅內容又不限于脫貧攻堅范疇的作品,值得人們注意。我以為,2022年3月由沈陽出版社推出的李輕松的長篇小說《大地芳菲》,就是這樣一部具有自己的特點與一定新意的作品。
《大地芳菲》以遼河鎮仙女湖村為生活舞臺,描寫了這個東北鄉村四十年來由“亂”到“治”、由窮變富的歷史演變情形。可以說,仙女湖村的變化是比較緩慢的,其新變的過程也是異常艱難的。這種特別重視艱難過程、高度注重艱苦努力的描寫,正構成了這部作品不同尋常的重要特點。就我的閱讀感受來看,這部作品至少在三個方面體現出了作者的思考深度與藝術力度,從而使這部作品別具一格、值得關注。
一,作品通過盲目招商引資導致生態惡化的嚴重后果,揭示了生態與生存的內在關聯,也寫出了村民們在生態方面的認識覺醒與觀念改變。
《大地芳菲》的上部,主要描寫仙女湖村在20 世紀八九十年代,人們走出種種禁錮,紛紛尋求發家致富之路,村里為了招商引資的眼前利益,引進了東風化工廠在仙女湖村征地建廠。化工廠建成之后,村里的青壯年都進廠當了工人,仙女湖人似乎“開始過上了文明的生活”。但好景不長,“化工廠排出來的水全是紅色的,所過之處,寸草不生”,仙女湖的環境污染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化工廠不顧一切,一意孤行,終于導致了巨大災難降臨:“東風化工廠發生了大爆炸,變成了廢墟。”“爆炸造成的有害物質泄漏,土地再度污染,空中彌漫著刺鼻的氣味。”化工廠發生的連環事件,使仙女湖人深為震撼,徹底警醒,深刻認識到生態與生存的內在關系、環境與發展的密切關聯。在韓春霞的不顧及環境保護建造溫泉度假村、韓春光的以生態為重發展綠色農業的不同方案的較量中,仙女湖人沒有含糊和猶豫,給韓春光投了集體贊成票,使韓春光受到很大鼓舞,因為他看到了仙女湖的鄉民們“終于放棄了眼前的利益,而選擇了綠水青山,選擇了永恒的土地”。
應當說,這樣的選擇取向和群體意向,結果是可喜的,但其過程中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但正因為代價慘重,教訓深刻,人們才會記憶猶新、銘記不忘。而從這樣一個重要事件探源溯流,作品也寫出了忽視生態環境所造成的后果,一味追求眼前利益所隱含的問題,以及人們在事故的教訓和事實的教育之后,在生態與生存的關系問題、環境與民生的和諧發展上的認識覺醒與主動作為。
二,作品以不同的想法與活法所導致的內在分歧與嚴重抵牾,深入揭示了當下農村的主要矛盾在于思想意識的差異、價值觀念的沖突。
仙女湖村同我國的許多農村一樣,幾十年來整體面貌有了巨大的改變,實現了令人矚目的進步,但從呈現出來的社會狀態和生活面相來看,卻依然存在不少矛盾。作品通過一些事件的探幽索隱,揭示出了其根本原因在于人們追求的目標不同,價值觀念各異,由此造成諸多矛盾和煩難問題。
作品里著墨較多的秦大川、韓春霞兩個人物,可看作只看重個人利益、只追求眼前利益的典型。知青出身的秦大川,因與韓春梅相愛相戀被人錯抓重判,使他的人生不斷改變。他并沒有從正面吸取必要的教訓,而是從反面深懷了“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人若負我,加倍討還”的報復心理。他在重新回歸社會之后,通過與省工業廳廳長千金姜珊結婚,攀上了高枝,先是當上了國家干部,后又成為企業老板,他在情與欲的追求中遭受坎坷,卻在權與錢的交易中如愿以償,這使得他越來越篤信一切問題都可用錢來解決,有關人情的缺失也可用錢來彌補。于是,他執意要在仙女湖村開建化工廠,化工廠出事之后仍要變換花樣再建度假村,而這種混雜了個人利益、補償心理多種因素在內的霸道作為,卻給仙女湖村帶來一場又一場災難。而韓春霞與秦大川越走越近,并成為他在仙女湖的可靠內線和有力幫手,說到底是為人處世方式和思想觀念的高度契合。她同秦大川一樣,很在意眼前的利益,看重財富的力量。于是,她先是代替秦大川去極力爭取在仙女湖建造度假村的項目,未能如愿后就完全站在對立的一面,與哥哥韓春光針鋒相對,使得韓春光建設綠色農業的事業阻遏不斷、步履維艱。
認識上的相左,觀念上的不同,以及這種思想認識上的種種偏差帶來的沖突與斗爭,如何阻礙鄉村建設,如何影響到親情關系,使得村子不穩定、家庭不安寧,這里的描寫可謂入木三分、發人深省。作者由此顯示出來的強勁功力,也使作品在這一方面的描寫超出了同類題材的作品,別具一種“心狠手辣”的超常力度。
三,作品由韓永祥、韓春光在不同時期的踔厲奮發,塑造了當代農村兩代領頭人的光輝形象和精神風采。
《大地芳菲》在上下兩個部分的故事敘述里,各有一個主導了仙女湖村發展的關鍵人物,這就是韓永祥和韓春光。韓永祥是從抗美援朝戰場負傷歸來的退伍軍人,之所以放棄干部職位,執意回到仙女湖村,是因為要履行陣亡的戰友劉大年的托付,照顧好劉大年的女友陶春。因此,他對陶春無微不至地關照,卻又不敢越雷池半步親近她。在擔任仙女湖村黨支書的幾十年里,他堅持原則,卻又不墨守成規。在改革開放初期,當人們對擅長做生意的王全說三道四,要割王全的“資本主義尾巴”時,他明確表態予以肯定和支持。在改選村干部時,得知女兒韓春霞涉嫌賄選,他嚴厲斥責,絲毫不留情面。可以說,仙女湖村在改革開放時期保持了前行姿態,并在化工廠事故后迅速調整路向,都與韓永祥的正面堅守和及時引導有著極大的關系。
如果說韓永祥是仙女湖村改革開放時期的引路人,那么韓春光便是仙女湖村鄉村振興時期的帶頭人。韓春光自考上省城某農業大學之后,從本科讀到研究生,并去了美國名校留學深造,他實際上已經走上了遠離仙女湖的科研道路。但他不管走多遠,都深懷鄉土情,心系仙女湖,時時關心家鄉的發展變化。仙女湖村建起了化工廠,嚴重污染了土地與環境,他寢食難安,萬分焦慮。他先是借著田野調查的項目,回到仙女湖村實地調查了土地污染狀況并及時撰寫了調查報告;后又在化工廠事件發生之后,自愿回鄉扶貧,出任仙女湖村第一書記。他在充分調研的基礎上,提出了綠色農業、特色副業和休閑旅游業同步發展的“三條腿走路”的方案,由此聚攏起渙散的人心,恢復了土地的元氣。他在仙女湖村民的熱情支持和梁洪江、劉小芳等村干部的積極協助下,使得仙女湖村在“三條腿走路”的方向上不斷進取,再接再厲,由“稻田畫”“仙女繡坊”“山里紅民宿”等聯袂構成的各種綠色產業的蓬勃發展,仙女湖村“家家戶戶有了余錢,人人都喜笑顏開”。韓春光深知扶貧還要扶智,對“價值觀念出現嚴重偏差”的錢小發、韓春霞等人,用事實去教育,用真情去感化,力求通過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使仙女湖人在脫貧的同時,走向“精神的豐盈”。他的這些思路,這些做法,既有著堅持生態為上的綠色發展觀念,又內含了以人為本的和諧發展理念。他承繼了父親韓永祥守正不撓的作風,又超越了前輩人刻板守成的局限,真正體現了新時代的新追求、新農人的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