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油紙傘

盤曉昱

奶奶病了，記憶力越來越糟糕，有時候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有時候甚至連我是誰，她都記不起來。

可在梅雨季的一天，躺在床上的奶奶好像突然清醒了許多，要我扶她起來。

“去……雨兒……幫我把那把油紙傘拿來。”奶奶指著掛在墻上的那把老舊的油紙傘說。

我踩著高凳子，把油紙傘取了下來。

這是把深紅色的油紙傘，落滿灰塵，傘柄上掛的那個香囊早已褪成暗紅色，傘骨有些松垮。

抖一抖油紙傘，灰塵四散開來。我試著打開，但是卡住了。

以前，在我很小的時候，奶奶總是在下雨天帶著我，撐著這把油紙傘穿過雨巷，走過月牙石橋，上烏篷船，到河對面的商鋪買日常生活用品。

在我的記憶里，奶奶最喜歡下雨了。每次下雨，即使不買東西，她也要拿出油紙傘帶著我出去走一走，就看一看雨。奶奶看著雨中朦朧的世界，一臉幸福，思緒也宛如那飛絮般的雨絲，飄進空中。

“雨兒……過來，我給你講一講我和你爺爺還有這把傘的故事……”奶奶微笑著，看著我手中的油紙傘，斷斷續續地講起來，她臉頰上深深的皺紋像雨打河面時蕩漾開來的河水，“你爺爺……很小的時候，他的爸爸媽媽就生病去世了。他們家是做油紙傘生意的，也是咱們鎮上油紙傘做得最好的一家……”奶奶緩慢地說著，不時伴著咳嗽。

我輕輕地拍著奶奶的后背，她稍停頓一下，又沉浸在回憶中。

“許多客人都來你爺爺家定制油紙傘，每年的訂單都排得滿滿當當。你爺爺的爺爺也就是你的高祖父，要你爺爺學做油紙傘，可他不想繼承家族的手藝，他喜歡打制衣柜。你高祖父一定要壓著他學做油紙傘。沒辦法，他只好一邊學做油紙傘，一邊偷偷地學打制衣柜……”

奶奶說著，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撫摸了一下油紙傘，爾后深深地嘆一口氣，眼眸凝著悲傷：“你爺爺剛學著做完一把油紙傘……突然……突然家庭遭遇變故，你高祖父被打入大牢，再也沒有出來。油紙傘店鋪被變賣，家里一無所有……可憐了你爺爺啊……只剩下那把油紙傘陪著他。后來，他帶著那把油紙傘靠給別人家打制衣柜，才活了下來。”

奶奶說著，渾濁的淚水溢出眼眶，滾落在床單上。她擦擦眼角，嘴角微微上揚：“那時候呀……你爺爺撐著……撐著那把油紙傘來我們家給我姐姐做嫁妝，我看他老實憨厚，漸漸喜歡上了他。后來，你爺爺撐著那把油紙傘把我迎進了家門，才有了你爸爸……”

奶奶說起那段美好的往事時，羞澀地笑了，像少女遇見心心念念的人，淚花閃閃。她的眼睛望向煙雨迷蒙的窗外，目光跟著雨絲滑入深深淺淺的石板小巷，像在追隨一個夢境，追隨一個身影，漸漸地，手耷拉了下去……

我相信奶奶是撐著那把油紙傘穿過煙雨去尋找爺爺了。

后來，那把油紙傘被我留了下來，一直掛在我的房間里。

幾年過去，我已經忘記了那把油紙傘的存在。有一天，也是梅雨時節，家里沒有醬油了，媽媽叫我去買。前一天，家里的兩把雨傘都被親戚拿走了。我的目光鎖定了那把布滿灰塵的油紙傘。

不管那把油紙傘再怎么舊，總比沒有的好。這么想著，我取下油紙傘甩了甩灰塵，沖進蒙蒙雨霧中。表面看起來是把舊雨傘，但讓人疑惑的是，撐開后，這把傘沒有漏一點兒雨，雨滴都乖乖地順著傘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路上，行人紛紛回頭看我手中的這把舊雨傘，好像我手中握著的是一個老古董。的傘花，一個沖進小巷的女孩撐著一把絳紫色的小傘，一位在商鋪前蹣跚而行的老人舉著一把藍布傘……看著看著，不禁讓我想起了在課外書上看到的感人至深的《白蛇傳》的故事。

突然，我的思緒被哭聲打斷了。只見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小女孩縮在屋檐下哭泣，她的衣服都被淋濕了。

“嗨，小妹妹，你怎么啦？”我走上前用傘給她擋雨。

“我媽媽……我媽媽給我買蝴蝶結發卡的錢被我弄丟了，我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

“這樣啊，那我買一個送給你吧。”我安慰小女孩。

她抬頭看著我，鼻翼一緊一松，淚眼汪汪。

“走吧，我們一起去超市買。”我拉住她的手說。

“謝謝姐姐。”她瞪大眼睛抬頭看了看我手中這把破舊但不漏雨的傘。

也許她對這把傘好奇吧，但她沒說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傘往她那邊挪了挪，問道。

“李知英。”小女孩抬頭看了看我，答道。

“李知英，李知英。”我重復著念了兩次，猛然間記起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

“是知道的知，英雄的英。”小女孩以為我沒聽清楚，又解釋了一下，睫毛上凝著不知是雨珠還是淚珠。

“啊！跟我……”我本來想說什么的，但又咽了回去。

怎么會這么巧，小女孩竟然跟我奶奶同名！我家里有幾個古老的搪瓷大碗，碗底都刻有“李知英”三個字。小時候我很好奇，問媽媽這是誰的名字，媽媽說是奶奶的名字。

我再仔細看看眼前這個小女孩，她下巴的右邊竟然也有一顆黑痣！我奶奶的下巴上有一顆黑痣，是同樣的位置。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問奶奶：“那顆黑痣留著好礙眼，為何不去掉？”奶奶說，那是一顆美人痣。聽奶奶說，爺爺最喜歡她的這顆美人痣了。看著，想著，我有些恍惚了。

在超市里，我買了一瓶醬油，給小女孩買了一個蝴蝶結發卡。

“謝謝姐姐，等我有錢了，我就買一個還給你。”小女孩把發卡別在頭發上。

“不用，沒多少錢。”看著外面還在飄著細雨，我便問，“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家吧。”

“我家住在河對面的那片森林里。”小女孩指了指河對岸說。

“哦，那里有人住嗎？”我記得我跟阿媽去那片森林里采蘑菇的時候，沒有看到一戶人家。

“我們剛搬到那里不久。”小女孩說。

我撐著傘，隨著她穿過小巷，走過月牙石橋，渡過河，來到那片郁郁蔥蔥的森林。

“你的家真的在森林里嗎？”我再一次問小女孩。

“是的，就在前面不遠處，是一棟小木屋。”她笑著說。

森林里，綠意盎然，鳥鳴聲聲，彌漫著淡淡的霧氣。

“就在前面啦，請留步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就在小女孩所指的方向，我看到在一棵高大的樺樹下，一座用樹皮蓋起來的小木屋靜靜地立在那里。

“好吧，那你趕緊回去吧。”

“謝謝姐姐送我回來，謝謝姐姐送我漂亮的發卡，再見咯！”小女孩跑起來，發束也跟著擺動起來。

我朝她揮揮手，突然看到小女孩附身下去，更讓人驚訝的是，她的身后竟然擺動著一條黃色的毛茸茸的尾巴！

是我看錯了，還是霧氣迷蒙的原因？我擦擦眼睛再看時，小女孩消失在樹林里，一起消失的還有那棟木屋。

我撐著油紙傘往前跑去，四處搜尋，還是沒有看到小木屋。

一個月后，我隨阿媽去那里采蘑菇的時候，找遍了整片森林都沒有找到那棟小木屋。

然而，就在我們走出森林時，只見有一把紅色的嶄新的油紙傘掛在一棵樹上，傘柄上還系著一個蝴蝶結的發卡，跟我送給那個小女孩的一模一樣。

插圖 麻三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