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繼富 趙爾文達
受日本侵華戰爭影響,復旦大夏大學第二聯合大學①當時成立復旦大夏聯合大學,第一部設于江西廬山牯嶺,為復旦第一聯合大學,后因南京淪陷,戰事逼近皖贛,第一聯合大學遷址今重慶北碚;第二部沿上海、廬山、九江、重慶一線西遷至黔,為復旦大夏大學第二聯合大學,設于貴陽講武堂。后因經費、人員等問題不易解決,各恢復原校名,即復旦大學和大夏大學。從上海遷入貴州,曾輾轉貴陽、赤水等地,1946年夏返回上海,在貴州辦學長達9年時間,成為當時貴州為數不多②貴州的近代高等教育萌芽于清末“新政”時期。至抗日戰爭前夕,貴州高等教育專門學校僅有貴州大學堂(后改為簡易師范學堂,后停辦)、貴州省公立法政專門學校(后改為省立貴州大學,1929年停辦)、貴州省采礦冶金學校、陸軍崇武學校等。抗擊日本侵略戰爭爆發后,淪陷區高校紛紛內遷,先后遷到貴州的有浙江大學、大夏大學、交通大學唐山工學院、陸軍大學、湘雅醫學院等。的高等院校之一。
身為貴州人的時任大夏大學校長王伯群認為貴州“位居所謂民族復興根據地之中心”③王毓祥、歐元懷、傅式說:《本校在黔設校之重大意義與使命》,《大夏周報》第十四卷第七期,1938年6月1日。“所負使命,既重且大”④王伯群:《弁言》,《大夏周報》(貴陽)第十五卷第一期,1938年9月18日。,于是倡導大夏大學師生關注現實需求——“我大夏大學之抗戰建國工作,自當遵從抗戰建國綱領”⑤王伯群:《弁言》,《大夏周報》(貴陽)第十五卷第一期,1938年9月18日。,應“以研究西南各種問題為務……以供政府關心苗夷社會人士之參考”⑥王伯群:《貴州苗夷研究叢刊序》,吳澤霖、陳國鈞等著:《貴州苗夷社會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1—2頁。.。大夏大學的師生們意識到以民俗為主要內容的社會調查可幫助當時的國民政府了解民眾生活,從而有效推動貴州民間社會的移風易俗及社會發展工作,于是大夏大學設立社會經濟調查室(后更名為社會研究部),聘任各路名師指導學生對在貴州生活的各民族開展了廣泛而深入的民俗調查,較為系統地記錄了當時的貴州社會文化傳統、民眾生活習俗。
20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期,隨著國民政府遷都重慶,重慶從過去偏于西南一隅的長江碼頭一躍成為國民黨統治區各類建設和活動中心,西南地區戰略地位得到凸顯,貴州也實現了由“邊緣”到“中心”的轉化。國民政府開始重視貴州,并通過各種途徑努力開發和建設貴州。貴州省政府積極推動了解民情,實現多民族團結抗戰的社會調查工作開展,如“1938年西南邊區民族調查、1939年土司情況調查”①馬玉華:《試論民國政府對貴州少數民族的調查》,《貴州民族研究》,2005年第02期。等。國民政府對貴州“苗夷”②文中提到“苗夷”一詞均參考《貴州苗夷社會研究》一書中20世紀30、40年代學者對貴州境內少數民族的統稱,其中苗指“黑苗、青苗、白苗、紅苗”等苗族支系;“夷”指仲家、侗家、水家、僮家(今布依族、侗族、水族、壯族)等。民的關注,鼓勵了試圖以“學術救國”的知識分子群體。
大夏大學早在成立之初,就有開展調查研究的學術傳統。如1931年初在文學院設立歷史社會系,成立社會學研究室(于1934年擴充為“歷史社會研究室”),在時任文學院院長吳澤霖、史地系主任王成組,及王國秀、張鏡予、梁園東等教授的倡導和帶領下,指導歷史社會學系同學進行“報章、雜志材料……各地文物制度典籍”的搜集、“各種圖表”的編制工作,共搜集“迷信風俗之資料約四五十種,珍藏各地縣志十余部”,為師生研究提供參考。③《社會研究室擴充為歷史社會研究室——增加設備,廣羅珍籍》,《大夏周報》(上海)第十一卷第二期,1934年9月17日。1937年4月,邀請了“西南夷族代表團”成員到大夏大學演講,并隨京滇公路周覽團到云南、四川、貴州等地進行調研。1937年,吳澤霖、張少微等指導高等社會調查班同學進行上海市船戶生活實況之研究④《社會學系與地方協會合辦船戶生活調查——由吳澤霖、張少微、章復三先生指導》,《大夏周報》(貴陽)第十三卷第二十三期,1937年5月2日。。在吳澤霖、張少微指導下,遴選社會學系高年級學生十余人,由章復擔任組長,組成調查工作小組,利用寒假前往吳縣望亭鎮進行實地調查,所得成果三十余萬字匯編成《望亭社區調查》一書。后又開展了相關社會救濟事業調查,如船戶調查、太湖盆地蠶絲調查、物價調查、幣制調查等。
在親歷了國土失守、舉校內遷至貴州后,意識到“貴州苗夷之不被重視者久矣”⑤王伯群:《貴州苗夷研究叢刊序》,吳澤霖、陳國鈞等著:《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1頁。,大夏大學學者認為大學應是“與國家民族同休戚,共枯榮的象征”⑥湯濤、汪洪林:《大夏大學與赤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87頁。,學校的社會科學研究理應“以研究西南各種問題為務”⑦王伯群:《貴州苗夷研究叢刊序》,吳澤霖、陳國鈞等著:《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1頁。。吳澤霖等人也注意到以往對于貴州少數民族因調查范圍所囿,所得有限,缺少精確的調查和客觀的描述,致使外界對貴州少數民族知之甚少。加上貴州地區各民族間發展不均衡,久而久之,也形成各自封閉于中央大封閉之中的小集體,很難形成“超越自己小集群的高一層次的大集群的隸屬感”①吳澤霖:《吳澤霖民族研究文集》“自序”,北京:民族出版社,1991年,第2頁。和緊密團結的一體感。在貴州逐漸成為國民政府“抗戰建國”的后方基地和陪都教育的重要支撐的背景下,大夏大學學術研究團體充分將自身深刻體會的民族危機感、學術責任感與長期以來開展調查研究的學術傳統結合,以“民俗”為切口,認識、理解貴州民眾生活,展開了較為全面的貴州社會調查。
首先,將歷史、社會學兩系合為一系。②參見蘇希軾:《歷史社會系簡況(1947)》,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21—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697頁。在關注到經濟建設的重要性后,尤其是抗擊日本侵略戰爭爆發以來,“要在抗敵的前提下,完成適應國防需要的經濟建設”③陳國鈞:《國防的經濟》,《大夏周報》(上海)第十三卷第二十四期,1937年5月11日。,吳澤霖與大夏大學商學院院長金企淵于1938年共組“社會經濟調查室”④《定番鄉土教材調查近況》,《大夏周報》(貴陽)第十五卷第三期,1938年10月18日。,將研究重點集中于對西南尤其是貴州少數民族的社會與經濟調查。后于1939年將其更名為“社會研究部”,繼續擴大調研范圍,通過廣泛的田野調查,搜集、系統整理少數民族歷史、民俗(民間文學),以獲取對少數民族“一向缺乏通俗系統和精確的資料”,加深對于“兄弟民族的了解”。⑤吳澤霖:《吳澤霖民族研究文集》“自序”,第6頁。在調研的基礎上了解中國社會的結構和發展趨勢,并通過通俗讀物、報刊或博物館等渠道對其加以文字和形象宣傳,從而實現民眾對貴州少數民族的認知與了解。
為科學而全面了解貴州多民族的民俗,發揮民俗在政治生活中的職能,有效推動“移風易俗”工作的開展,社會研究部在貴州“荒山野寨之中,逢人便問,均一一隨手筆錄……足跡遍及全省”⑥陳國鈞:《貴州苗夷族社會概況》,吳澤霖、陳國鈞等著:《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1頁。,在今天的黔東南、黔西南、黔南、畢節、安順等少數民族聚居地對其族源、服飾、生活、語言、神話傳說、婚姻、飲食、歲時節令等各方面進行了近乎全景式調研。
進入貴州后,大夏大學的民俗調研組織機構,先后經歷了社會學研究室、社會經濟調查室、社會研究部等名稱的更迭,一直到1946年大夏大學回遷至滬,雖頻繁受到時局動蕩、人員調動影響,其專業的學術團隊、嚴謹的調研方法、強烈的社會關懷使得其研究工作取得較大成績,開啟了貴州民俗系統調研的先河。
現就已有資料進行總結,將社會研究部成立時期完整組織結構進行整理(見表1)。

表1 大夏大學社會研究部組織結構⑦ 表格內容參見《大夏周報》(貴陽)第十六卷第一期,1939年12月21日。

李振麟研究員陳國鈞覃恩澤鄺榮塤陳云卿研究員兼干事助理研究員助理研究員書記國立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畢業、曾于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任教。現為大夏大學外國語文系兼任教授。大夏大學法學士、歷任光夏中學教員、四海保險公司調查員、《華美晚報》記者、大夏大學大學文學院助教、財政部鹽務緝私總隊中校服務員。大夏大學文學士大夏大學文學院肄業江西省立第六師范學校肄業,曾任湖北省煙稅局征確員、財務部稅警隊文書。
根據表1內容,不難看出“社會研究部”的組織結構較為完善。從學術力量上說,調查研究人員的配備在當時無論是開展教學還是調查研究均具一定實力;從學術背景上說,作為主要成員的吳澤霖和張少微均有過留美學習的經歷,具有深厚的海外社會學知識背景,與此同時,成員中有關財政、稅警等任職經歷,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大夏大學社會研究部”致力于貴州社會經濟調查的優勢。
1939年秋,社會研究部主任一職因吳澤霖離開大夏大學由謝六逸接任,至1943年,岑家梧受大夏大學歷史社會系所聘,接任研究部主任一職,學校還聘請馮枬為社會研究部研究員,“并聘校外專家顧頡剛、孫本文、費文山、吳文藻、輅美煥、張廷休、吳澤霖、陳序經、胡證乾、徐益棠、黃文山先生等十九人為名譽指導”①《社會研究部近況》,《大夏周報》(貴陽)第十九卷第九期,1943年6月1日。。1944年冬,受日本侵華戰爭的影響,大夏大學校址北遷到赤水,岑家梧離開了大夏大學,社會研究部內一切事務交由蘇希軾照顧,“由于經費枯竭與人員缺乏,工作幾陷于停頓狀態”②陳友偉:《文史社研究室報告》,《大夏周報》(二十四周年校慶特刊)(上海)第二十四卷第十四期,1948年7月。。抗日戰爭勝利大夏大學遷回上海,因出于對歷史問題研究重要性的考慮,繼續擴大研究范圍,名稱改為“歷史社會部”,1947年與中國文學研究室合并為“文史社會研究室”③同上。。盡管遷回上海辦學,大夏大學對貴州少數民族民俗調查并沒有終止,而是延續民俗生活為中心的社會調查傳統,不斷擴大、深化,這在中國民俗學發展史上是不應該忽視的。
大夏大學在貴州時期,正是我國處于時局動蕩、社會變革的重要時期;也是國民政府通過各種方式穩定后方、團結抗戰力量的關鍵時期。國民政府當局意識到通過民俗學的研究可以助力當局“摸清家底”,順利推動“移風易俗”工作開展,便委托社會研究部深入貴州各地進行一系列的多民族民俗調查研究。大夏大學師生也意識到學術研究應“以適應時代需要為原則”④《今后之文法學院》,《大夏周報》(貴陽)第十四卷第七期,1938年6月1日。,他們不畏物資拮據、條件惡劣,奔走于“苗夷”居住地,努力開展田野調查工作,以強烈的現實關懷達到學以致用、發現民眾生活、堅守文化傳統,實現抗戰救國的目的。
社會經濟調查室一經建立,便受各級政府部門或機構委托進行社會調查,以協助“苗夷教育,苗夷生活,苗夷衛生,苗夷訓練等能獲進一步之改善”⑤王伯群:《貴州苗夷研究叢刊序》,吳澤霖、陳國鈞等著:《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2頁。,“促成貴州社會建設之事業”⑥陳國鈞:《大夏大學社會研究部工作述要》,吳澤霖、陳國鈞等:《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269頁。。如1939年,對貴陽城區的勞工生活狀況、貴陽勞動人口結構、“貴州戲劇業”①中國戲曲志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貴州志》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戲曲志·貴州卷》,中國ISBN中心,1999年,第32頁。等進行調查;在國民政府內政部、貴州省教育廳民俗研究會委托下,搜集貴州各縣各民族民俗,“便利各種教育及文化之實施”②貴州省檔案館編:《貴州社會組織概覽(1911—1949)》,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45頁。;1940年在貴州省民政廳委托下,調研各縣民族地區社會狀況③參見《大夏大學社會研究部工作述要》,吳澤霖、陳國鈞等:《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271頁。。此外,還協助機關團體進行指導、咨詢、設計、介紹等工作,如協助中英庚款董事會,對貴州籍學者楊漢先、李植人的調研進行指導;將中央研究院的人類學學者吳定良、美籍學者Mickly、語言學學者李方桂等介紹至貴州各縣進行苗夷體質、語言調研;協助貴州省教育廳組建邊地教育委員會,代擬并推行貴州省苗夷教育方案;協助貴州省圖書館設計“苗夷文化之特藏部”計劃,代征苗夷文物;協助貴州第五行政督察專員公署設計社會調查,開展政治宣導工作等。④參見《大夏大學社會研究部工作述要》,吳澤霖、陳國鈞等:《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274頁。社會經濟調查室(社會研究部)關于民俗調查情況列表如下:

表2 社會經濟調查室(社會研究部)有記載之貴州民俗調查⑤ 表格內容源于筆者對吳澤霖、陳國鈞等著《貴州苗夷社會研究》一書內容的整理。
從上表可看出,大夏大學社會經濟調查室(社會研究部)及相關人員受各級政府部門所托,以調查各地少數民族民俗為主要內容,為當時政治決策提供咨詢服務:
語言方面,1938年6月,為系統調查及研究貴州方言及民俗,擬定改良習俗及講習方言的方案,達到“便利各種教育及文化之實施”①貴州省檔案館編:《貴州社會組織概覽(1911—1949)》,第245頁。的目的,貴州省教育廳設立了民俗研究會,聘請包括吳澤霖及史地學系王成組、郭一岑、梁園東等大夏大學15人在內的專家為民俗委員會委員,分別到體質、心理、語言、社會等組別,開展各項調查②同上。。時任貴州省主席吳鼎昌在其調查的基礎上召開教育行政會議,指出要“使土著同胞有平等受教育之機會”,決定研究少數民族語言,發現和培養“苗夷教育師資”。1939年初,貴州省教育廳在青巖設立了“貴州省地方方言講習所”,旨在“研究貴州民族語言,培養民族地區佐治人員或小學校長、教員,藉以推行政令,增強抗戰力量”③貴州省檔案館編:《貴州省檔案館指南》,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6年,第120頁。,也就是說,通過師資培養,通曉語言,推行“政令”,“增強抗戰力量”。“貴州省地方方言講習所”所長由吳鼎昌兼任,聘請貴州籍苗族學者楊漢先任教,來自貴州四十余縣的不同民族學員通過半年的學習,選拔至學校、各地政府機關、各縣文化促進會工作,選拔10人參加“貴州邊遠農村工作團”宣傳抗日工作④史繼忠:《文化西遷到貴州——滾滾的文化潮》,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8—129頁。。訓練結束后,貴州省地方方言講習所并入貴州省行政人員訓練所,后轉入貴州省地方干部訓練團,1942年受貴州省教育廳委托,舉辦方言師資培訓班,為地方干部培訓以及邊疆師資培訓提供平臺。
鄉土教材的調查及編寫在貴州也大力開展起來,1938年7月奉國民政府教育部令主持貴州鄉土教材的調查,社會經濟調查室完成了《惠水縣(原定番縣)鄉土教材調查報告》提交至國民政府教育部;并指導黔籍學生完成對貴州各縣迷信風俗調查,查計30縣資料,編成調研卡片上千張。其中,《定番縣鄉土教材調查報告》共計13章,是一本以鄉土教材命名,實質內容囊括了定番沿革、人口、民族分布、教育程度、物產、政治機構、衛生、宗教等各方面情況的地方志書,“對貴州教育界影響甚大”⑤王金星:《構建與生成:認同語境下的貴州鄉土教材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118頁。。
1939年,社會研究部組織了“西南邊區考察團”⑥王建民:《中國民族學史·上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31頁。,調查了除黔東北、西北外的貴州大部分地區。1940年,在國民政府內政部禮俗司委托下,社會研究部組織調查人員到安順、爐山、定番等地對當地苗夷的分布、民俗等諸多方面進行詳細調查,按調查要點撰寫了三地苗夷調查報告書,以“助當局施政之參考”⑦謝六逸、陳國鈞:《社會研究部工作概況》,《大夏周報》(大夏立校十七周年紀念特刊)(貴陽)第十七卷第十期,1941年6月1日。。
在邊民教育方面,1942年起,社會研究部研究中心工作轉變為對“貴州氏族文物制度”⑧岑家梧:《社會研究部工作概況》,貴陽大夏大學大夏周報社編行:《大夏周報》第二十卷第十八期,1944年6月1日。的研究之上,集中力量對貴州各族文物制度之調查及邊區問題、邊區政策、邊疆建設、邊地教育方案之研究。大夏大學學者將起初對貴州少數民族的稱呼“苗夷”改為“邊胞”“邊民”,源于“吳澤霖、陳國鈞、梁甌第等人致力于民族調查并提倡邊疆教育”⑨史繼忠:《文化西遷到貴州——滾滾的文化潮》,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0—121頁。的推動,這一改動既考慮到避免民族隔閡的產生,又響應了國民政府在1940年成立“貴州省邊民教育委員會”這一重視“邊民教育”舉措。在此影響和帶動下,貴州省教育廳設立邊疆教育股,并在1942年發布了《貴州省邊地教育推行方案(草案)》,規定各縣國民教育應有三分之一的學校舉辦“邊民教育”。當時地處“邊民”聚居地的大夏大學理應成為邊民教育的重點機構,王伯群校長意識到“中央對邊疆建設積極提倡,已定為國策”①湯濤主編:《王伯群與大夏大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25頁。,特向教育部請示在文學院添設邊疆教育系,設置邊疆建設相關課程,開展相關邊疆問題及貴州邊民研究講座多次,以調查研究與培養人才的方式協助貴州省教育廳推行邊民教育。
1942年,通過調研北盤江流域的各民族民俗生活、社會發展情況,社會研究部完成了《北盤江流域各縣苗夷社會調查報告》;1943年9月,岑家梧率領工作人員前往黔南對邊民宗族文化進行調查,調查其“社會組織、風俗習慣及語言甚詳”②岑家梧:《社會研究部工作概況》,《大夏周報》(貴陽)第二十卷第十八期,1944年6月1日。,撰寫《黔南道場與經典》《仲家宗族法事研究》《西南宗族洪水說研究》《傜人工藝研究》《水家的婚姻制度》《仲家來源試探》等文章;此外還撰寫邊疆少數民族研究如《邊疆宗教學》《邊疆藝術學》《歷代貴州苗族與中原之關系》《貴州土司從考》等文章發表于《邊疆公報》之上;編輯《西南宗族工藝團資料集成》,匯集社會研究部歷年來調查的水、苗傜等各少數民族刺繡、蠟染、編織等工藝圖案,改良后報送西南實業協會貴州分會,為當時貴州省特殊手工藝術品改良、提倡大量生產提供參考。
發行刊物方面,借《貴陽晨報》副刊版面,發行《社會旬刊》至40期③參見岑家梧:《社會研究部工作概況》,《大夏周報》(貴陽)第二十卷第十八期,1944年6月1日。;先后又借《貴陽日報》《時事導報》版面發行《社會研究》;匯編師生調研論文形成《民族學論文集》(第一輯)與《貴州苗夷社會研究》出版,后者成為貴州民族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文獻資料;此外,還出版《貴州苗夷歌謠》,以及社會研究部調研過程中拍攝貴州各民族照片數百張編匯的《貴州苗胞影薈》等④參見王建民等:《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百年紀事》,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第185頁。。
抗日戰爭時期,國家和民族處于危急存亡之際,尤其是親身經歷了國土淪陷,生活工作動蕩不安的大夏大學學人體會得更為深刻。因此,他們在搬遷到貴州之后,抱著學術救國、文化醒民、共同抗戰的決心信心,以“民俗”調查為主要內容的學術研究與時代需求相結合,提出“一切學科,自宜以適應時代需要為原則……培養目前社會需要之人才”⑤《今后之文法學院》,《大夏周報》(貴陽)第十四卷第七期,1938年6月1日。,以期將學術研究與人才培養服務于當時抗戰救國的現實需求。他們呼吁“苗夷乃貴州主人翁”,應在本著團結各族的態度,通過調查研究了解各民族,達到“同謀苗夷一切利益,解除苗夷種種痛苦”⑥陳國鈞:《貴州苗夷族社會概況》,吳澤霖,陳國鈞等:《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13頁。的宗旨。于是利用民俗調查所得,結合貴州各民族實際,發揮資政建言作用,如在面對民族地區私塾教育內容所提的“腐敗陳舊,應即加以改良……以達到教育全民化,教育生活化之目的”⑦同上,第38、47頁。;在《貴州短裙黑苗的概況》中對行政當局提出“提高教育程度”“設法消除漢苗間的隔膜”⑧吳澤霖:《貴州短裙黑苗概況》,吳澤霖,陳國鈞等:《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26頁。等等。還向行政當局提出諸如改進貴州落后的生活方式、培養良好的生活習慣、破除陳規陋習等建議,大力發現、利用貴州多民族民俗具有的“施政”“資政”的社會功能,這是值得倡導的,也是學術救國的重要體現。盡管當時大夏大學學人關于貴州多民族民俗的部分觀點還有待商榷,但這種沒有囿于學術研究,而是致力于學以致用,學術為現實服務,從理論到實踐的研究意識理應成為今天民俗學研究的傳統得到賡續。
大夏大學社會經濟調查室(社會研究部)著力于對貴州多民族民俗的調查,了解和解釋貴州地區社會發展問題,為當時國民政府因地制宜、系統地制定與實施政策提供了依據。
從民國建立到抗日戰爭爆發以前,貴州的教育事業發展落后于全國平均水平①參見張羽瓊、郭樹高、安尊華:《貴州:教育發展的軌跡》,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6頁。。隨著大夏大學的內遷,許多深受西方思潮影響的教師群體深入貴州,他們將其接受過的西方學術基礎引入教學,將其多元學科視角融入對貴州多民族的民俗事象的調查研究中,提出在當時看來較為先進、科學而具有針對性的方法。
吳澤霖留美學習時深受美國人類學家博厄斯等反對種族主義思潮的影響,將種族平等、民族尊嚴②參見吳澤霖、張雪慧:《簡論博厄斯與美國歷史學派》,中國民族學研究會編:《民族學研究》第1輯,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年,第329—331頁。的觀念融入教學、研究工作中,倡導深入細致的田野調查獲得第一手資料的重要性,踐行對少數民族學生及女性學生的培養③參見吳澤霖:《吳澤霖民族研究文集》,第29頁。。貴州籍學者謝六逸在引介日本早稻田大學教授西村真次及高木敏雄相關學說基礎上,參考《神話學入門》的體例和觀點而寫成《神話學ABC》一書,較早地意識到神話學學科的價值及意義,有學者還將其視為“中國學者中最早嘗試按神話產生時代進行分類的人”④管新福:《謝六逸的神話研究及其學術史貢獻》,《貴州文史叢刊》,2019年第1期。。岑家梧因在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在日本接受過體質人類學、史前學等學科的學習背景,將所學運用于大夏大學遷赤水后的多次少數民族地區社會歷史、生活習俗考察中,搜集服飾、樂器等文物,撰寫多篇與水家、仲家相關的文章⑤參見岑龍:《我的父親岑家梧》,載李朱全:《海南文史·海南名人與故居》,海口:海南出版社,2007年,第255—262頁。。尤其在對黔南荔波的調研考察中,“讓世人知道了水族的存在”⑥王品魁、石國義:《水族社會歷史資料稿(代序)》,潘一志:《水族社會歷史資料稿》,內部資料,1982年,第1頁。,他對水書的作用、結構,以及水族族源的分析,開啟了水書研究的先河,其對水族資料系統搜集、整理,為后續研究水族與水族文字奠定了基礎、提供了依據。陳國鈞在社會研究部所開展的工作,體現了對吳澤霖等人學術思想的繼承與發揚,如對貴州多民族民俗生活的系統調研,僅《貴州苗夷社會研究》撰文量達32篇,研究成果涉及少數民族教育、經濟、邊疆治理、歌謠搜集整理等多方面。《定番縣鄉土教材調查報告》中大規模運用社會學方法,采取普遍調查與抽樣調查相結合的方式,既“保留了傳統志書體例內容涵蓋面極廣的特點,又頗有現代社會學調查報告的典范”⑦王金星:《構建與生成:認同語境下的貴州鄉土教材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119—120頁。。
通過民俗調查實踐,這些教師群體還明確提出多元的采錄和研究方法,如在資料搜集方法上,張少微提出了觀察、訪問、圖書、人格分析、攝影、社會個案、征集、測驗、度量、清丈法等資料搜集方法,統計、比較、地圖、歸納法⑧參見張少微:《研究苗夷族之內容及方法芻議》,吳澤霖、陳國鈞等:《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305—308頁。等資料整理方法,問取法、聆取法等歌謠搜集方法,歷史法、地境法、對比法、分析法等歌謠研究方法⑨參見張少微:《歌謠之研究法》,貴陽市檔案館編:《黔境民風》,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8—300頁。;李振麟在面對繁復的貴州苗夷語種時,借用語言學研究中記音、字匯、語法方法進行搜集和記錄①參見李振麟:《論調查苗夷語的技術》,吳澤霖、陳國鈞等:《貴州苗夷社會研究》,第31—34頁。;陳國鈞在下江一帶調研時用國際音標記錄苗族演唱的《人祖神話》。鑒于貴州少數民族大多沒有文字,神話、傳說、民歌是其口口相傳的文化載體,謝六逸將歌謠視為“民間文化的儲存所”②陳國鈞編譯:《貴州苗夷歌謠》“謝序”,貴陽:文通書局,1942年。,張少微將之視為研究無文字民族的工具,吳澤霖則是將搜集整理到的歌謠、傳說運用到民族族源的分析研究之中。這些不同學科背景的學者將各自擅長的研究方法運用到貴州多民族民俗調查研究中,揭示了貴州多民族民俗生活的豐富多樣性,建構了自抗戰以來的貴州多民族民俗生活的譜系,為貴州民俗系統性研究提供了基礎和可能。尤其是其以“流域”為單位開展調研的方式,為后來持續二十余年的貴州“六山六水”民族綜合調查研究開啟了話題。
大夏大學學人的整體性研究視角體現在對貴州境內各民族開展了社會綜合全景式調研。其初衷在于收集貴州境內多民族“通俗系統和精確的資料”③吳澤霖:《吳澤霖民族研究文集》“自序”,第6頁。,將調查所得編入教科書,運用報刊、通俗讀物及博物館進行宣傳,加深對兄弟民族的了解,消除民族間隔閡,加深民族相互之間的感情。同時,大夏大學的學者開展縱向的歷史分析,注重“對其歷史的追溯”,注意各民族間文化的相互影響,強調徹底了解其方方面面來“分析比較”④參見吳澤霖:《吳澤霖民族研究文集》,第29頁。。大夏大學的學人還鼓勵和指導貴州本土學生進行本民族調研,為整體性研究提供“自觀”的研究視角——1942年大夏大學的237名畢業生中,有107名貴州籍學生;1945年大夏大學的666名在校生中,有105名貴州籍學生⑤中共貴陽市委黨史研究室:《抗戰大后方——貴陽》,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5年,第39頁。。通過系統學習及田野調查實踐,一批民族學、民俗學、社會學學者得以成長,如貴州籍的苗族學者楊漢先,發表多篇與西南各民族歷史、文化相關的論文,這些論文為后來的貴州民族識別工作提供了參考。影響較大的還有王建明的《西南苗民的社會形態》、王建光的《苗民的文字》、楊萬選的《貴州苗族考》、梁聚五的《苗夷民族發展史》等。
大夏大學學人對于貴州各民族民俗調查實踐的整體性還基于對“中華民族”整體性認識上的研究。貴州多民族因文字語言、風俗習慣等文化形態各異,歷來統治者處理民族問題方式不平等,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各民族間矛盾重重。在開展全面綜合的調查研究過程中,大夏大學師生以文化相對論的觀點代替以往“異族文化”“另類文化”觀念,努力摒棄當時流行的大漢族主義的思想,盡量避免文化中心主義的思想,秉承在文化領域的各個方面“本無所謂優劣之分”⑥吳澤霖:《吳澤霖民族研究文集》,第4—5頁。的民族平等觀念,認識到“民族間的互不信任……只有在加強互相尊重才能解決”⑦參見岑家梧:《關于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研究的一些問題》,《岑家梧民族研究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297頁。。對于平等、團結等觀念的提倡,雖然在研究中并未完全、系統地得到呈現,但在當時來說已經非常難能可貴了。岑家梧認為苗、漢文化,“均由同一母體而來”⑧岑家梧:《貴州邊族研究之回顧與前瞻》,《大夏周報》(貴陽)第十九卷第六期,1943年3月1日。,各民族文化在各美其美的基礎上,相互交流,形成了一些大體穩定的共享文化特征,因此,在當時的“苗、仲”文化中,“往往保留古代中原文化之特征”⑨岑家梧:《貴州民族研究述略》,《岑家梧民族研究文集》,第133頁。。這些研究雖仍沿用“苗夷”的說法,但與以往“苗夷”帶有明顯歧視的意味不同,他們嘗試將“苗”“夷”分為兩大族類,這些觀點意涵了對于民族的禮敬和平等的意識。此類論述,帶有強烈的民族認同、國家建構的學術訴求,也是研究西南邊疆民俗學者應有的立場和觀點,這些民俗學者在大量的調查和研究基礎上,強調應站在各民族民眾的立場,秉承科學、平等的態度及真摯的情感去觀察、思考,充分體現基于以人為中心的民族關懷,對于當時貴州地區多民族抗日統一戰線的建立,民族教育的發展、民族團結建設有著積極影響。
大夏大學學人所開展的貴州民俗調查強調整體性,系統性研究視角,廣泛吸收和運用了各學科新成果和研究方法。大夏大學以貴州各民族民俗為對象的系列社會調查,有助于從民俗生活的角度認識貴州各民族生存現狀,也極大地豐富了20世紀40年代我國民俗學研究內容,為民俗學作為“咨政參考”提供了借鑒,不僅滿足了抗日戰爭時期國民政府對于社會建設的需求,也體現了中國學人為救國圖存的學術努力。對于增進各民族間的相互了解,促進貴州文化建設,團結抗日力量做出了貢獻。
大夏大學從事貴州民俗調查的師生團體以多民族的民俗生活為對象,延續中國社會“觀風知俗”“觀風俗,知得失”的傳統,通過師生以及各路社會人士對于貴州多民族民俗調查,建構了自抗戰以來的貴州多民族民俗生活的譜系,為貴州民俗系統性、整體性研究提供了基礎和可能,為當時的貴州社會建設、社會治理提供“施政參考”。盡管這個目標沒有完全實現,但是卻極大地推動了“抗日戰爭”時期貴州的社會進步和文化保存。
以吳澤霖、謝六逸、岑家梧、陳國鈞等人為核心的學術團體將西方人類學、社會學、宗教學等學術理論與五四時期以來倡導的“到民間去”的學術傳統緊密結合,對多元方法論結合開展系統、全面性調研的堅持,對“中華民族”整體性的認同,對人文關懷、民族平等立場的提倡,在今天看來仍具借鑒意義。這些學術傳統不僅在這些學者后期學術研究中不斷得以踐行,在其培養的學生群體,尤其是少數民族學者、女性學者的身上仍能見到這些學術傳統的延續。其調查所得材料為世人提供了解貴州多民族生活的窗口,也為相關學科提供了尤其可貴的文獻資料,為后人開展民俗調查及學術研究提供了依據。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貫穿大夏大學民俗調查研究的始終,體現了“學以致用”的學術擔當與自覺。針對抗戰時期貴州社會生活的實際狀況,以及抗日救國的時代要求,大夏大學的學人追求學術救國的目標,倡導并踐行“施政參考”的民俗學建設。處于國家、民族危急存亡時刻的大夏大學系列民俗調查研究以有利國家為基礎和前提對多民族民俗的關注,既注重了中華民族共同性的內在機理,又在一體性基礎上去理解多樣化的文化表現形式;既自覺服務于當時社會背景的政治活動,又出于多民族國家整體性發展的學術需要,體現了當時知識分子群體對“中華民族”一體性、整體性的體識,也為當下“多民族的一國民俗學”的理論建設提供了借鑒和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