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睿翔
耳聾既可以作為一種患者的自覺癥狀,又可以作為一種單獨的疾病,是指不同程度的聽力減退,輕者聽音不清,重者甚至完全喪失聽力。中醫學早在先秦時代就有了耳聾相關的記載。《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載“耳不聽五聲為聾”,體現了我國古代人民對耳聾的認識。由于腎開竅于耳,肝膽經絡循行于耳,許多醫家從腎、肝膽著手論治耳聾。但其實早在《黃帝內經》中,就已經論述了肺與耳聾的聯系。《素問·臟氣法時論》曰“肺病者,虛則少氣不能報息,耳聾嗌干”指出若肺金受邪,會導致耳聾。后世醫家也有相關論述,如:劉完素在《素問病機氣宜保命集》中說:“耳者,蓋非一也,以竅言之是水也,以聲言之金也,以經言之,手足少陽俱會其中也。有從內不能聽者,主也,有從外不能入者,經也……假令耳聾者,腎也,何謂治肺?肺主聲。”更是首創了耳聾治肺的理論。本文從生理病理、基本證型、治則治法、臨床治療等幾方面對此進行論證。
肺的經絡入耳,《內經》記載:“手太陰之絡會于耳中”,《靈樞·口問》進一步論述道:“耳者,宗脈之所聚也。”《素問·繆刺論篇》曰:“邪客于手足少陰、太陰、足陽明之絡、此五絡皆會于耳中。”《靈樞·邪氣臟腑病形篇》曰:“十二經脈,三百六十五絡……其別氣走于耳而為聽。”說明耳竊聽聲的功能與經絡密切相關。《溫熱經緯》也有進一步發揮:“肺經之結穴在耳中,名曰蘢蔥,專主乎聽。”對此,干祖望認為,“聽”是指耳的功能,“蘢蔥”則指的是肺經的經絡之氣。
《靈樞·刺節真邪篇》曰:“刺邪以手堅按其兩鼻竅而疾偃其聲,必應于針也。”清代的張志聰注釋道:“朦者,耳無所聞,上竅之不通也。以手堅按其兩鼻竅,而疾偃其聲,必應其耳中之針,是耳竅與鼻竅口竅之相通也。”現代解剖證明,耳與鼻通過咽鼓管相連通,以維持耳內壓力的正常。若咽鼓管閉塞,耳內形成負壓,毛細血管的通透性增加,液體滲出,則可能導致分泌性中耳炎,繼而導致患者聽力下降。
《素問·藏氣法時論》曰:“肺病者……虛則少氣,不能報息,耳聾嗌干。”說明肺氣虛損會導致耳聾。《雜病源流犀燭》一針見血地指出:“蓋肺主氣,一身之氣貫于耳,故能為聽。”只有肺氣充足,才能維持耳正常的生理功能。王肯堂在《證治準繩·雜病》中說:“耳聾,少氣嗌干者,為肺虛……肺虛則少氣不能報息,耳聾嗌干……耳者,宗氣也,肺氣不行,故聾也。”不僅論證了肺氣虛所致的耳聾,還進一步提出了肺氣不行之耳聾。顧世澄在《瘍醫大全·耳聾門主論》中說:“耳聾因于氣閉者,有因怒傷及肝,痰因于火,或一時卒中,或久病氣虛,故耳聾及鳴者,所主宜舒郁調血,用導引宣通之法。”不僅補充了王肯堂關于氣郁耳聾的觀點,還提出了治則治法。劉河間作為首個明確提出耳聾治肺的醫家,在其著作中論述道:“人之眼耳鼻舌身意識神,能為用者,皆由升降出入之通利也,有所閉塞者,不能用也。若目無所見,耳無所聞,鼻無所臭,舌不知味腸不能滲泄者,悉由……不能升降出入之故也。”指出耳的聽音功能與氣機的升降出入密切相關。尤在涇在《醫學讀書記》中曰:“古云耳聾治肺,肺主聲,鼻塞治心,心主臭,愚謂耳聾治肺者,自是肺經風熱、痰涎閉郁之證,肺之絡會于耳中,其氣不通,故令耳聾。故宜治其肺,使氣行則聾愈。”此言記對前人的觀點進行了精妙的總結。
《難經·四十難》言:“腎者,北方水也,水生于申,申者西方金,金者肺,肺主聲,故令耳聞聲。”最早論述了金水相生與耳的關系。李東垣在《脾胃論》中也提出:“耳者上通天氣,腎之竅也,乃腎之體而肺之用。”所謂的“用”指發揮功能的基礎,說明耳竅的聽覺功能實根于肺。沈金鰲也在《雜病源流犀燭·卷二十三·耳病源流》中提出:“然腎竅于耳,所以聰聽,實因水生于金。”指出雖然耳為腎之竅,但要發揮正常功能,仍需要肺的幫助,其論述不可謂不精煉。
干祖望老中醫認為,多數耳聾與肺功能異常有關。“耳聾諸癥,但凡有肺衛表證者,均宜宣邪外達”,進而將耳聾分為肺氣失宣、肺失肅降和肺氣不足三種類型,分別采取宣通肺竅、宣肺化痰、培土生金的治療方法。邱美和獨具創意地提出了“三部三臟”論治耳病的觀點,將中耳疾病歸屬于肺,在治療急慢性中耳炎時采取宣肺行氣、清熱利水的方法,取得了較好的療效。陳正平將耳聾的病機分為肺失宣肅、肺氣不足兩個方面,認為雖然可能因為患者體質、病程長短等的不同產生許多變證,甚至兼雜其他臟腑,但治療的重點仍是恢復肺氣的宣發與肅降。
外感風寒或風熱邪氣,外邪閉阻于耳竅,導致氣機不得通暢、清氣不能上升、濁氣不能下降,輕則耳脹、耳閉,重則導致痰濕水邪滯留,耳中流膿。主要癥狀有:自覺耳中轟鳴作響,自聲增強、聽力減退,耳內鏡可見鼓膜內陷,若有滲出或積膿則可見液平面;兼有咳嗽,若感受風寒邪氣,則痰色白、質地清稀、鼻塞流清涕、舌苔薄白、脈浮緊;若是風熱邪氣,則流涕色黃、質地黏稠,咯黃色痰,苔黃膩,脈弦滑或濡數。
因外感后失治誤治,外邪入里,隨邪氣性質、患者體質、病程長短、發病季節而演變為痰濕阻滯、痰熱郁肺等不同證型,但總體仍是由于各種病理產物郁阻肺部,肺失宣降。主要癥狀有:聽力減退,自聽或可增強,鼓膜內陷較為明顯,可見液平面,甚至可見鼓膜破損,膿液流出;咳嗽咳痰,若從熱化,則痰色黃黏稠,舌苔黃膩,脈弦滑;若是痰濕阻滯,則痰白量多,苔白厚膩,脈滑或濡。
平素體質虛弱,容易感冒,常常自覺少氣乏力,或因大病初愈、術后產后等原因導致肺氣不足,自覺耳脹、耳鳴,聽力下降,耳內鏡見鼓膜內陷、渾濁,久病不愈者或可出現鈣化斑沉積,鼓室積液多清稀透亮,兼見咳嗽無力,咯痰色白清稀,短氣疲乏,舌苔薄白,脈細弱無力。
最基本的治療原則是恢復肺氣的宣發與肅降功能。李梴在《醫學入門》中指出:“凡治聾,必先調氣開郁。”只有肺氣宣降有序、氣機調暢通達,耳竅才能通暢。明朝的《奇效良方》中強調:“欲以開發玄府而后耳中瘀滯通泄,凡治聾者,適其所宜。”故宜使用宣通開竅的藥物,使郁閉的經氣重新恢復通暢,耳竊聽音辨聲的功能才能正常發揮。部分患者除了肺氣不通之外,由于耳聾反復發作或耳聾日久,尚兼有肺氣虛,故治療時還應該注意宣肺與補肺相結合。此外,肺氣充盛,衛外功能得以發揮,則患者就不易感受外邪,也能減少耳聾的發生。在宣、補的基礎上,根據患者的癥狀和體征,四診合參,結合影像學和實驗室檢查等結果,辯證選用溫、清、瀉、和等手法治療,可獲得較為理想的療效。
宜采用宣肺散邪法。若患者外感風寒邪氣,應當宣肺散寒,常用三拗湯加減。三拗湯出自宋朝《惠民和劑局方》,方中麻黃專疏肺郁,宣散氣機,是開宣肺氣的要藥,不去根節,既可宣肺散寒,又使發中有收,不至于發散太過;杏仁不去皮、尖,散中有澀,斂降肺氣;甘草協調諸藥,共奏散寒宣肺、通竅散邪之功。若是外感風熱邪氣,宜辛涼宣肺,可選用銀翹散加減。銀翹散為吳鞠通創立,方中金銀花、連翹辛涼輕宣,宣透外邪;薄荷、牛蒡子辛涼清熱;荊芥穗、淡豆豉辛涼解表;桔梗、竹葉、蘆根清熱散邪;甘草協調諸藥,共奏辛涼解表、宣散風熱之功。
宜采用宣肺化痰法。若是肺熱壅盛,可清化熱痰,代表方為麻杏甘石湯。方中麻黃宣肺利水;石膏清泄肺熱,同時制約麻黃;杏仁降氣止咳;甘草調和諸藥,可宣肺氣、清肺熱,耳聾自愈。若患者痰濕阻滯,宜化痰開竅,方用二陳湯。二陳湯亦是出自《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方中半夏燥濕化痰,和胃止嘔;橘紅行氣,使痰隨氣行;茯苓、甘草健脾滲濕,以消生痰之源;煎加生姜,既制半夏之毒,又協同半夏、橘紅和胃祛痰;少用烏梅,散中有收,使其不致辛散太過。諸藥合用,共奏宣肺化痰之功。
宜采用益氣補肺法。可選用陽和湯加減。陽和湯出自《外科全生集》,方中重用熟地補血養陰;鹿角膠生血益精;姜炭、肉桂溫脾助陽;白芥子消痰散結;麻黃宣肺;甘草和諸藥而用,猶如離照當空,陰霾四散,耳聾自愈。
病案一:厙某某,女,24歲,初診時間為2021年2月6日,雙耳聽力下降,右耳重于左耳。就診6天前雪天騎摩托車后出現頭痛鼻塞,伴流涕咳嗽、惡寒,無發熱,咽部疼痛,自服抗病毒顆粒后,咽部疼痛好轉。就診1天前出現雙耳聽音不清,伴耳悶,聽音如隔薄膜,繼而出現耳鳴,恍如雷聲,晝輕夜重,納可,眠差,二便正常,舌淡紅,苔白略厚,脈稍滑。查體見雙側外耳道無異常分泌物,右側鼓膜略內陷,光錐縮短;咽部無明顯異常;雙鼻甲腫大,分泌物增多。電測聽右耳27db,聲導抗見,B型曲線(鼓室積液)。辨證為風寒束肺,治宜宣肺疏風散寒。擬用三拗湯加減,具體方藥如下:麻黃6 g、杏仁10 g、柴胡10g、薄荷6g、白芷6g、辛夷6g、石菖蒲6g、甘草6 g。7劑,水煎服,每日1劑,一日3次。另予院內制劑鼻塞通滴鼻,每次1~2滴,每日3次。二診時間為2021年2月14日,自述聽力明顯好轉,耳中脹悶感消失,白天耳鳴消失,但夜間偶有輕微耳鳴,納可,眠仍差,二便調,舌淡紅,苔薄白。囑患者按原方3劑服用,2日1劑,每日2服,繼續滴鼻。半年后隨訪,患者病瘥,再未出現耳鳴耳聾。
此例患者因外感風寒邪氣,累及肺衛、禍及咽喉,故出現惡寒頭痛等外感表證,且伴有咽喉疼痛,雖自服藥物,但仍未能完全祛除邪氣,余邪停于體內,阻滯經絡氣機,肺氣升降失司。而“肺主氣,一身之氣貫于耳,故能為聽”,肺氣不通,耳的正常功能就不能發揮,故患者出現聽力下降、耳脹耳鳴癥狀。結合病因及其他臨床表現,中醫辨證為風寒束肺,治法當疏風散寒宣肺。方中麻黃、杏仁調理肺氣;柴胡、薄荷發表散邪;路路通、白芷、辛夷石菖蒲通竅;甘草調和諸藥。采用中醫外治的滴鼻療法可有效提高治愈率,減輕患者痛苦。本例患者西醫診斷為分泌性中耳炎,該病的發生與病毒感染、炎癥等因素有關,主要的病理機制是由于炎癥等因素導致咽鼓管部分或完全堵塞,通氣不良,進而引起鼓室負壓,產生滲出液或漏出液。若配合使用滴鼻法,藥液可直達鼻咽部,收縮咽鼓管咽口的黏膜,改善鼻腔和咽鼓管的通氣狀況,減輕患者癥狀。內外同治,協同增效,共奏宣肺通竅之功。
病案二:劉某,女,29歲,高中教師,初診時間為2020年5月24日。自訴2020年4月以來,雙耳出現鳴響,起初聲音較弱,繼而加重似蟬鳴,夜間或安靜時加重。由于負責高考班教學,工作繁忙,故未予以治療。自2020年5月以來,雙耳聽力下降,起立時耳鳴尤其嚴重,伴有全身乏力倦怠,食欲不振,大便偏稀,不成形,夜間難以入眠,煩躁不安。望診見其面色少華,舌質淡,苔薄白,舌邊有齒痕,脈細弱;查體見雙側外耳道無異常分泌物,雙側鼓膜無明顯異常;林納試驗(+)。中醫辨證為肺脾氣虛證,治宜補肺健脾。擬用玉屏風散加減,具體方藥如下:黃芪(蜜炙)20g、白術20g、黨參10g、當歸10g、茯苓15g、陳皮5g、柴胡6g、香櫞6g、石菖蒲6g、炙甘草6g。7劑,水煎服,一日一劑,一日3服。另用王不留行籽貼壓內耳、腎兩穴位,囑患者自行行“鳴天鼓”療法,具體方法如下:兩手掌心緊貼于外耳道口使之暫時封閉,兩手指置于枕部,食指放于中指上,然后滑下,輕叩枕部,左右手各叩擊24次。二診時間為2020年6月9日,自訴耳鳴減輕,聽力逐漸恢復,夜間能安然入睡。再予原方3付服用。
此例患者系高中畢業班教師,時常高聲宣講,生活不規律,導致肺脾氣虛。《內經》曰:“肺病者……虛則少氣,不能報息,耳聾嗌干。”肺氣虛弱,則無力支持耳聽音的生理功能,治當補益肺氣。本例患者脾氣亦虛,故應肺脾同治。方中黃芪大補肺脾之氣;白術、黨參、當歸、茯苓健脾益氣,培土生金,資黃芪益氣固表之功;考慮患者壓力較大,故加柴胡、陳皮、香櫞疏肝解郁;石菖蒲通耳竅;甘草調和諸藥。“鳴天鼓”療法出自《靈劍子導引子午記》,常用于治療耳鳴、耳聾,獨具中醫特色。
綜上所述,肺與耳在病理生理方面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相關的論述從古至今都有,“耳聾治肺”在臨床上確有指導意義。當然,這一治療方法并不意味著從腎、肝膽論治耳聾是錯誤的,仍需醫者準確辨證、審證求因,不可偏信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