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峰 路航
印象式短影評,即為寫作者對影視作品在短時間內憑借個人印象寫作的“一句話”評論,是寫作者對影視作品的主觀感受和個人印象的描述。不僅在互聯網上的觀眾評論區、電影交流板塊中隨處可見,而且被電影的生產者作為一種語言所使用。打開任何一個電影網站,印象式短影評隨處可見。印象式短影評的寫作者依靠個人的直覺感官和書寫能力,以簡短的語言描述一部電影,將其轉化為語言。在電影分享與評論社區豆瓣網上匯聚了數千萬熱愛電影的“迷影”用戶和普通電影愛好者,以及憑依許多高質量或用戶建立起來的最大影迷社區與電影數據庫。在豆瓣網上查閱相關資料、電影評分、參與豆瓣電影小組、小站,漸漸成為許多電影愛好者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豆瓣也成為許多“神評論”的聚集地與發源地。豆瓣用戶“比歲月含蓄”在豆瓣網站上《星際穿越》(克里斯托弗·諾蘭,2014)的短評區里寫道:“時間可以伸縮和折疊,唯獨不能倒退。你的鶴發或許是我的童顏,而我一次呼吸能抵過你此生的歲月。”這條印象式短影評在短評區中收獲了30000余“有用”評價,名列短評區第一位,超越了同一頁面下諸多分析的長評(受到互動最多的長評只有12000多點贊與8000余條回復),并被轉載到多個互聯網網站上。作為一部長達2小時49分鐘,故事時間跨度涉及上百年與多重時間維度的科幻史詩巨片,《星際穿越》中數代科學家對蟲洞宇宙進行探索的“硬核”科幻情節和充滿想象力的宏偉構想都難以讓觀眾充分消化,其中引力膨脹、彈弓效應、蟲洞空間、多維宇宙等極為抽象和深奧的理論用語更加引起無數“諾蘭迷”的解析熱潮。克里斯托弗·諾蘭(Christopher Nolan)作為世界著名膠片導演,如何用膠片拍攝諸多充滿想象力的科幻場面值得探討。此時,恰恰是一條看似隨意的印象式短影評從圍繞《星級穿越》進行的諸多討論中沖破層層阻礙“破繭而出”,廣為流傳。豆瓣上其他的“神影評”還有《這個殺手不太冷》(呂克·貝松,1994)的“我認為最深沉的愛莫過于你離開以后,我將自己活成了你的樣子”;《武狀元蘇乞兒》(陳嘉上,1992)的“姑娘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喜歡你”;《監獄風云》(林嶺東,1987)的“我悄悄地來,我悄悄地走。不帶走一片朵云,只帶走你我的友情”;《穿條紋睡衣的男孩》(馬克·赫爾曼,2008)的“小孩總是交友,大人總是樹敵”等。這些印象式短影評以隨意性的語言、敏銳的觀察力、恰當的聯想和豐富的想象力傳達出寫作者的主觀印象,雖然其難以觸及電影原作中深厚的思想,卻能在情感上充分喚起其他觀眾的共鳴,甚至被電影出品方選為官方使用的電影宣傳詞。
電影和語言結構互異,因為構成它們的實體不同,這些實體相互之間的關系也不同:一種實體是視覺與聽覺、表面效果、線條、色彩,其關系是空間上的;另一種實體是語言與詞匯,其關系是句法與語言上的。每一種語言的組織關系與實體各自有自己的組織形式和規則,有自己的術語系統和句法,有自身禁止或認可的措辭。電影語言不能等同于自然語言,這正是經典電影符號學的研究成果之一。印象式短影評由語言支撐,同時又抗拒著語言,這種互動形成了印象式短影評作為符號的內部張力。“符號是攜帶意義的標記: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符號的用途是表達意義。反之,沒有意義可以不用符號表達,也沒有不表達意義的符號……符號就不僅是表達意義的工具或載體,符號是意義的條件。”無論是學術派倚重理論與思想性的長篇大論,還是普通觀眾憑借主觀印象偶然為之的印象式短影評,這些關于電影的書寫都在符號學意義上形成一種對普遍思維規律的思索:它試圖通過自覺或不自覺的書寫行為將現象與意義耦合起來。盡管印象式短影評的寫作簡單淺顯,但由于它涉及意義活動,必然屬于符號過程,其中的意義討論必然是符號的意義。按照索緒爾(Saussure)經典符號學的解析方式,印象式短影評的能指是語句使用的語言本身,所指則包括影片本身及寫作者的相關心理感受。印象式短影評與長篇幅的學術寫作和批評寫作,在試圖表示電影本身這一點上表現出一種簡單的同一性,無論是印象式寫作、理論性批評,都統一于二者所代表的電影及心理學本身。其中的不同性可能在于,印象式短影評更多停留在語詞層面與意象層面的交匯點上;而學術寫作則停留在語詞層面與形式層面的交匯點上,學術研究為形成自身系統,使用了一種更加準確規范、試圖解釋所有類似電影的術語。但無論使用的語言有多精準,真實的影片形式都不可能存在于文學語言的層面,甚至不屬于一種擬似性的“電影語言”。語言學原理告訴我們,語言不是現實的摹寫,一些語言的描述,或者寫作行為,僅出自我們的生活方式,即在符號的作用中,人不斷地對意義加以追求、表達和理解。“時間可以伸縮和折疊……而我一次呼吸能抵過你此生的歲月,”其中傾注的不僅是寫作者基于《星際穿越》這一“所指”產生的“能指”,而是一種對時間、生命、父子(女)親情等重大命題的摹寫。作者使用優美的詩學語言與修辭技巧將電影結束后四處逃逸的意義小心翼翼地重新固定在形式與語詞的層面中。印象式短影評成為在意指作用中被建立起來的意指系統,再被語詞賦予超符碼并被語詞取代。雖然只是電影的“虛像”,但印象式短影評在符號學與實際文化傳播中依然是大眾文化中無可爭議的要素。它的功能“不僅在于提供一種復制現實的樣式”,更主要的是把電影“作為一種意義來加以廣泛傳播”。
以語言的功能將一部意義無窮的影片的意義摘出,再通過語詞加以固定,是影評書寫的一種方式。但實際我們通過印象式短影評所看到的,不外乎一個個人言語的、特定個人觀影經驗中的部分,一次個人經驗與特定環境下的理解情況,很難窮盡其實存。那么,印象式短影評的書寫語言究竟有何功能?“時間可以伸縮和折疊……而我一次呼吸能抵過你此生的歲月”與“華納兄弟、派拉蒙影業和傳奇影業三家發行公司聯合出品,喬納森·諾蘭,克里斯托弗·諾蘭編劇,克里斯托弗·諾蘭導演的科幻電影”都是描述《星際穿越》的簡短文字體,它們又有何區別?根據好萊塢電影的制片慣例,在《星際穿越》獲得其關鍵的1.65億美元制作成本前,辛克匹制片公司的電影制片人會拿著劇本、概念圖與成本預算到諸多發行公司“游說”以獲得投資,此時他要對這部還未成形的電影加以描述,以簡短而精準的方式吸引資方注意力,即通過語言的描述使尚且隱含在制作項目中的影片“存在”,還要在語言外設法回到電影作為文化工業產品的生產活動上去。在電影拍好以后,被描述的電影已經由長達數年的拍攝、制作與宣傳成為市場與文化上的事實,“描述”與“定位”的功能萎縮;但此時的印象式短影評又是原始性的,它獨立于電影制作,不受電影狀態影響。印象式短影評在電影的實體及其轉形上,而不是在它的表象和意指作用上,重新建立起一種意義的結構。印象式短影評在對自我的指稱中反復強調同義內容,并強調影片與社會文化的某種存在狀態,而這種存在狀態和它所指稱的對象本身保持一致。
在創建超過30年的老牌全球電影網站——互聯網電影。IMDB電影的“用戶評論”板塊沒有像豆瓣電影一樣將所有電影評論分為長評和短評,只能按照分數進行過濾或根據不同指標排列,但用戶習慣上會依據個人印象,將長評的核心觀點用一句話總結出來作為標題或首段。在歐洲經典藝術電影作品《野草莓》(英格瑪·伯格曼,1957)的評分及評論區中,評論者寫道,“《野草莓》第一次發行時我還是大一的學生,看過以后我明白從那以后我都將是伯格曼的粉絲”“在這部具有象征意義的故事中,英格瑪·伯格曼講述了一位老人從情感孤立到某種個人復興的旅程,他在一定程度上探索了自己的過去,并在這樣做的過程中,用一個救贖和愛的故事回報我們所有人”“伯格曼知道如何讓你思考”“電影大師最樂觀,最深刻,最溫暖的電影之一”等。這些印象式短影評作為一種描述電影的文體,不是描寫某部具體影片,而是在建立一種自成體系的話語形式,根本目的在于意示建立一種意指作用,而非一種如同電影般的哲思與終極目標。這部公認的杰作中,男主角伊薩克的心靈救贖之旅并不重要,終極理念的存在與否、生命價值之所在、人類恒定的本性與悲劇性都是英格瑪·伯格曼(Ingmar Bergman)向觀眾提出的終極命題,但從印象式短影評來看,這些命題的回答似乎并不如同電影中一樣神圣。野草莓、朋友、旅途、學位、葬禮、事物都是對意義有限的選擇,這些意象的作用不是固定的,認識意象的讀者有相當大的自由支配權,對意象的每一瞥都不可避免地意示著選擇和答案,而評論者的語言在某種可理解性的基礎上決定了唯一的確定性。
印象式短影評的語言可以傳遞攝影機難以傳遞出或在電影中容易被忽略的信息,如幕前幕后的電影美學與心理學、視覺無法窺視的細節等,為意蘊無窮的意象增添可供讀解的知識。“在這部具有象征意義的故事中……用一個救贖和愛的故事回報我們所有人”這條評論中便是如此。當英格瑪·伯格曼成為舉世矚目的電影大師,觀看他的電影成為一種思想或教育的時尚和模仿,關于他電影的言語也就具有一定說教功能。一些印象式短影評以貌似權威、洞悉電影一切抽象晦澀外表的口吻說教,使人們在世俗的形式下重新找到“預言文本的神圣光環”。“語言的強調有兩種功能。其一,當照片像所有的信息載體一樣,瀕于淡化的時候,它可以重現照片傳遞的一般信息,并對紛繁各異的流行所共有的因素中所包含的信息予以補充……其二,強調語言可以宣稱某種服飾特征仍具有良好的功能,而延續其生命。描述的目的不在于把某種要素孤立出來,以褒揚其審美價值,而只是以一種分析的方式提供種概念。”這些印象式短影評沒有把電影中的理念徹底概念化,而是在抽象體系中,以比視聽語言還要具體的方式將電影的大體形象(如“最樂觀,最深刻,最溫暖”)勾勒出來,并憑借其抽象性強調電影中片段化、不連貫的具體價值。
無論是豆瓣還是IMDB,印象式短影評都具有兩重性。它既是過于簡單的表述,又是遠距離的批評方式;它在知識含量較低的文字符碼中表達所指,卻試圖將表意引向更為寬廣的意指狀態中。藝術不是符號,符號無法表現藝術,但語言必然會在符碼與溝通、結構與事物之間搭建起意義的橋梁。“語言是一種制度,一個有所限制的抽象體。言語是這種制度短暫的片刻,是個人為了溝通的目的而抽取出來并加以實體化的那一部分。”印象式短影評的寫作者寫作印象式短影評的很大一部分目的在于通過一種既非“電影作者”又是“電影的作者”的方式傳遞相應意義,這些意義包括家庭、社會、人際關系、信仰、意識形態等一切人類社會中常見的內容,看似與電影相關,實則在意指層面上只是與電影生產方式相關的意義組合。
印象式短影評來源于社會文化,而關于電影的社會文化本身又是從無數口述或寫作下來的影評中形成。與理論性的寫作相比,印象式短影評有一種結構上的純粹性:它對電影的描述必然也充分建立在對制度的背離、對社會文化加以表現與意指的基礎上,這些感受性的描述使印象式短影評遠離種種理論闡釋中的制度化陷阱。印象式短影評可以全然不顧某部電影借助了何種理論,在思想上有什么樣的思想傾向。豆瓣與IMDB上對各種“大片”的批評之聲從來不絕于耳;印象式短影評也可以用完全個人化的方式加以寫作,盡管這種寫作在信息的傳遞上充滿干擾觀者理解電影的“雜音”,因此而非單純的意義傳達方式。但是,恰恰是表述上的“雜音”賦予印象式短影評寫作的意義。在《無問西東》(李芳芳,2018)的豆瓣短評區中,用戶“西樓塵”評論:“你會一點命理,卻摸不透時代脈搏;我懂一些句讀,仍劃不掉此生災禍。沙海蒼茫,惦念著遠方的你治愈情痛;山河破碎,曾記得少年意氣胸懷家國。這里有百子爭鳴,可靜坐聽雨,能丈量核變,共天地俊秀。這水木清華見證了百年興衰,世事變遷。還有無數情深,正在漠漠跋涉。”這段極其個人化的寫作中的雜音包括但不限于“孤墳”“未亡者”“枯井”“命理”“句讀”等所指模糊的能指。在與電影內容的關聯層面上,《無問西東》中并不包含相關內容,印象式短影評與電影之間的離間性在字面上是隱匿的,寫作者總要把意義用與電影內容相關的外表加以偽裝,不在缺乏意指作用時暴露自己。在此過程中,人類活動中的那些異化、厭倦、不確定的沉渣將被清除,寫作重新確定了電影意義的明晰度:如預想般一波三折的情節不再令人疲憊不堪,老套的敘事手法也不再讓人失望,整部電影被簡化為一種詩歌般優美而純粹、值得珍視且令人感動不已的印象。
在符號化視角下,意義的表達生產與人的本質息息相關,電影與印象式短影評的生產同樣是與社會相關的意義集合。印象式短影評是簡短的,同時又是有力的,其在無數畫面與聲音的細節信息中得以凸顯,形成井然有序的整體,有效調節著觀眾對意象的認知,其在文學層面上本該是最不具有文學性的,其面對電影存在的現實要保持一定關聯上的客觀性,同時又對其他寫作開放,并保留世事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