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昕韻,汪敏鋒
(福建師范大學海外教育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網絡流行語的大量產生與廣泛運用是社會進步的產物,是語言發展的結果。語言模因論揭示了話語流傳和語言傳播的規律。運用語言模因論對網絡流行語形成和發展機制進行闡釋,能夠進一步認識和理解網絡流行語的發展規律,促進網絡流行語的正確理解和規范運用。
“模因” (meme)是英國動物學家Richard Dawkins仿照“基因” (gene)一詞創造出的文化進化單位,意為“文化中通過非遺傳方式,尤其是模仿而獲得傳播的基本單位”[1]。根據傳播力度,模因可分為強勢模因和弱勢模因,其中,強勢模因具有長壽性、多產性和保真性三大特點,可再細分為穩定能力強、使用頻率高、存活時間長的穩定型模因和某一特定時期流行的變動型模因[2]。任何一種信息、觀念產生后,通過自覺或不自覺的模仿在群體中得到傳播就是模因現象。
模因論(Memetics)依托達爾文生物進化論,試圖從歷時與共時的角度對事物間的普遍聯系以及文化的傳承性這種本質特征的進化規律加以解釋[3]。
以語言為傳播載體的模因叫做語言模因。作為文化基因,語言模因通過重復和類推[4]的方式進行復制和傳播。重復表現為套用某種語言形式或使用同義異詞,語言使用者可以根據表達需要對已有模因進行復制,如網絡流行語“yyds(永遠的神)”廣泛用于稱贊人、事、物等,一切皆可成神;類推分為模仿詞語發音和模仿語言結構產生新模因變體的同音類推和同構類推,如人們從電影《流浪地球》的臺詞“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中提煉出具有較強衍生能力的模因“XX千萬條,XX第一條”,并將所要表達的內容嵌入其中,仿造出如“新年祝福千萬條,平安健康第一條”等句。
在模仿和傳播中,語言模因也順應時勢地創造出更加多樣化的表現類型。其中,網絡流行語便是時效性強、傳播范圍廣、使用頻率高的強勢語言模因之一。在日趨包容的社會環境中,互聯網技術與信息全球化的迅速發展促進了不同語言的接觸與變異,依托互聯網強大的傳播能力,網絡流行語模因應運而生,迅速反映社會文化狀況,及時滿足人們當下的交際需求,成為日常生活中一種特殊而流行的交際工具,并表現出創新性、時代性、經濟性三大特點。
1.創新性
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形成和發展離不開以青少年網民為主的人群對語言文字的傳承與創新。青少年的創新能力和接受能力較強,常常對現有語言模因進行二次創造,使其產生新的形式或含義,從而實現創新性表達。例如,“打工人”原是對從事體力勞動或技術勞動者的統稱,現常用于普通上班族的自稱,形容當代人為了生活而勞苦工作,具有自嘲意味,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代青年社會性焦慮的現狀以及渴望借此宣泄壓力、尋找群體認同感和歸屬感等心態。同時,“XX人”這一結構構詞能力強、意義簡潔明了、方便記憶和使用的特點使其迅速走紅,并隨之衍生出“干飯人”“尾款人”等熱詞。
2.時代性
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形成還與國家上層建筑、經濟基礎和社會文化等緊密相關,人們常常通過使用網絡流行語來表現自己對“家事國事天下事”的關注。以“強國有我”為例,它源自建黨百年慶典中青年學子對黨和人民許下的莊重誓言——“請黨放心,強國有我”,隨后被廣泛運用于作文、演講和媒體推文中,體現出鮮明的時代烙印。
3.經濟性
人的時間精力和記憶容量具有一定限度,隨著社會生活節奏不斷加快,語言表達方式也日趨經濟。相對現實環境而言,互聯網環境更加年輕、寬容,其用語也逐漸朝著簡潔、形象、幽默的方向發展,以縮略語為代表的網絡流行語成為網絡交流的熱門方式,或借助數字表達文字含義,“886”表示“拜拜嘍”,“949表示“就是就是”等,言簡意賅;或中英結合進行簡化,例如“C位”最初是“Carry”的意思,指網絡游戲中在后期成為主力的角色,隨后用法擴展至娛樂圈,當某人在團隊表演、拍照時占據中心位置,就稱其為“Center”,簡稱“C位”;或通過諧音、縮略等方式將數字與英文字母結合,創造出諸如“3q”即“謝謝你”、“me2”即“我也是”等網絡流行語。這些縮略語大多能夠顧名思義,方便理解掌握,相比原詞也更易拼寫,有利于提高交際效率。
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中心、《咬文嚼字》、商務印書館、人民網、新浪微博等平臺每年都會發布具有社會性、創新性以及較高語言文化價值的年度“十大網絡用語”或“十大網絡流行語”。以下列舉上述平臺所發布的部分2020—2021年度網絡流行語(見表1),并對其語義做出簡要闡述。

表1 2020—2021年度網絡流行語及其語義
語言模因在網絡流行語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二者相互依存、緊密相關。網絡流行語模因在復制和傳遞過程中,一部分保持初始的模因狀態,不發生變化;一部分在形式和內容上發生了變異,分別成為模因基因型和模因表現型網絡流行語;還有一部分則在基因型模因和表現型模因的組合作用下成為模因復合型網絡流行語。下文以表1中2020—2021年度網絡流行語為例,闡釋語言模因論視域下網絡流行語的復制與傳遞形式。
在復制和傳遞過程中,模因基因型網絡流行語的相同信息在不同語境中可以以原型或異形的形式進行傳遞。
1.原型傳遞
原型傳遞也叫直接套用,這類網絡流行語模因基本無需進行內容改動即可直接運用于適當的語境中,并得到廣泛接受。例如“傷害性不高,侮辱性極強”常直接運用于不同情境之中而基本不改其原貌,以調侃某事雖無實質性危害,但是卻令人感到難堪;同樣,李安評價某部影視作品“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也廣泛用于表達人們的不解和震驚。
2.異形傳遞
異形傳遞又叫同義異詞,這類網絡流行語模因在復制和傳播過程中,保持相同的信息內容但使用不同詞形表示。例如“emo”是“emotional”的英文縮寫、“爺青回”是“爺的青春回來了”的中文縮寫、“雙減”概括了“減輕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兩重含義;“集美”與“姐妹”則是受語音方面的影響而產生形式上的變異,其實質仍是同一核心意義。上述兩類異形傳遞除了使語言更加簡省凝練、生動活潑之外,也更能表達出人們豐富多樣的語氣和情緒,從而被廣泛運用于網絡直播、日常交際當中。
模因表現型網絡流行語的形式相同,但在不同語境中所傳達的主要信息與原意有所不同,具有廣闊的延展性和創造性。因此,弱勢模因可以利用原有強勢語言模因的影響力,根據不同表達需求傳遞不同內容[5]。何自然(2005)將表現型模因分為同音異義傳遞、同形聯想傳遞和同構異義傳遞三類。
1.同音異義傳遞
同音異義傳遞指網絡流行語模因的語音形式不變,通過改變其結構意義表達出與原先不同的新含義。例如,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不約而同”一詞中原本“約定、商量”之義轉變為“約會、聚集”,“相同,一致”之義轉變為“共同”,現指“不約會、不聚集”成為一項公約,是疫情背景下新興的網絡流行語。同音異義傳遞以其方便記憶、朗朗上口的語言模因更常見于廣告詞中,如2021年蒙牛廣告詞中將“蒙”與“牛”拆解開來并賦予每個字新的含義,即“蒙什么都對,做什么都牛”,引起了當代應試群體的共鳴,并得到了廣泛傳播,舊詞煥發新義,其表達效果和影響力也隨之提升。
2.同形聯想傳遞
同形聯想傳遞指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形式不變,由于語境不同而產生不同的語義聯想,從而具有更加新穎豐富的詞匯意義。例如,“逆行者”現指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中奔赴前線的醫護人員等,是意義的特指。“云監工”原指網友通過直播觀看武漢火神山醫院和雷神山醫院的建設情況,現泛指通過網絡遠程監督某件事的進展;“好家伙”原僅出現在相聲表演中表達感嘆,現多用于吐槽某事或表示驚訝等情緒,是意義的泛化。“凡爾賽”指部分人通過反向表述來炫耀自己的優越生活;“太上頭了”現指某事物引發的過分激動、興奮的情緒,是意義的遷移。
3.同構異義傳遞
同構異義傳遞是指網絡流行語模因結構和形式不變,但其中的內容和信息發生了變化。新的概念或信息常常會借用原有強勢語言模因的結構和形式以實現自己的表達效果,滿足人們的交際需求,也創造出更多詞匯表達的可能性。例如,表示贊美或諷刺的“絕絕子”成為流行語后,“XX子”的語言模因根深蒂固于人腦中。因此人們便模仿其形式創造出了“無語子”“可愛子”等新的模因形式并運用于合適語境中,其中“子”作為語氣助詞使表達更加親切有趣,并無實義。表示興奮、喜悅的“太上頭了”流行后也隨之誕生了“太下頭了”一詞,用于表示掃興、破壞氣氛、令人生厭。同樣,嘲諷那些好擺架子、熱愛說教的中年男人的“爹味”一詞爆火后,網友根據“X味”的結構形式也創造出了“媽味”一詞,用于形容部分女性喜歡關注和評價他人,經常倚老賣老、訴苦賣慘。
同構異義在語句、語段、語篇的創新表達中也發揮著重要作用。網友常用“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人真的……吧?”來表達對某事物感到不可思議,具有諷刺意味,再通過夸張語氣的渲染,能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因此當新信息出現時,人們便自動將其嵌入該結構,即新信息借助強勢語言模因獲得良好的傳播效果。
部分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形成發展具有階段性特征,可能得益于某類模因的多次作用,也可能是異類模因在不同發展階段中組成復合模因進行復制與傳遞。例如,“破防”成為網絡流行語經過了異形傳遞和同形聯想傳遞兩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為“破除防御”的縮寫,用于軍事、體育和游戲中,縮寫使語言表達更加簡潔有力,促進其廣泛傳播;第二階段指情感上受到很大沖擊,超出了某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其適用范圍的擴大得益于表現型模因的同形聯想傳遞。“躺平”一詞的形成機制也是如此,第一階段為娛樂圈粉絲用語“躺平任嘲”的縮寫,并實現了異形傳遞;第二階段則在同形聯想傳遞后,泛指年輕人在面對壓力時不反抗的人生態度。而“奪筍吶”與“respect”則首先是經過“多損啊”與“瑞思拜”諧音的異形傳遞,隨后在表現型模因的同形聯想傳遞中,前者廣泛用于調侃對方說話一針見血,后者除了保留原有的表示尊敬、佩服外,也用于表達無奈和諷刺。
網絡流行語是一種特殊的語言模因,在其形成和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對人們的日常生活與社會交往、現代漢語的發展變化和規范使用產生雙重影響。
受經濟社會發展以及語言表達需要的影響,網絡流行語模因也不斷與時俱進,涌現出新的語音、詞匯變異并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甚至成為廣大民眾認識現實、表達情感、宣泄情緒、引發共鳴的重要途徑之一[6]。網絡流行語的發展創新也為現代漢語的發展注入了源源動力,具有一定積極意義。
1.精準傳遞信息
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出現往往與話題性強的社會熱點緊密相關,能夠迅速、精準、鮮明地反映當下社會狀況、民眾心態等,促進信息的交流與傳遞,是反映社會文化的一面鏡子。例如,“內卷”一詞在高校的流行生動反映了當前高校學生內部非理性競爭的激烈現狀;“emo”則反映了當代人由于學習、工作、生活等方面的壓力較大,容易產生消極情緒的社會現狀。
2.有效促進交際
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創新性、趣味性、經濟性等特點使其產生了特殊的表達功能,更能滿足以青少年為主的網民群體的語言表達和交際需要。
一是使語言新穎風趣。網絡流行語模因在傳播媒介和大眾心理的助推下誕生,其在語音、詞匯等方面的創新性使其具有天然的新鮮感與時尚感。因此在交際中使用網絡流行語使言語更加幽默詼諧,靈活生動,能夠緩解長期使用同一表達方式的疲勞感。例如,相比規范現代漢語,“多損啊”的東北方言發音“奪筍吶”的情緒更加飽滿,更能鮮活靈動地表達出人們調侃、戲謔的意味,使交際更加輕松活潑。
二是使語言簡潔有力。網絡流行語模因經濟實用的特點使其通過寥寥數字就能表達豐厚意蘊。在互聯網交際中,縮略語的使用大大提高了交際效率;在現實生活中,對方甚至能夠在縮略語中感受到更加豐富的語言表現力。例如,“爺青回”形式簡約而內涵不減,且人們常通過增加語氣副詞等方式進行修飾,如“真是爺青回”等,相比冗長的“爺的青春回來了”,更加簡潔明了、朗朗上口,有力地傳遞了說話人看到經典事物重現或回歸時的喜悅之情。
3.助推漢語發展
網絡流行語模因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不斷涌現出新的語音、詞匯、語法,其中部分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從變動型強勢語言模因轉化為穩定性強勢語言模因,甚至被納入規范表達,豐富了現代漢語的語言三要素,成為現代漢語本體研究的重要材料,促進了現代漢語的蓬勃發展。
一是凸顯語音功能。部分網絡流行語的誕生歸功于諧音、疊音、合音等在原有語音上的作用。不同語音語調具有不同表達效果,能夠在交際中打造出不同的“人設”,因此網絡流行語模因常常根據人們的交際需要發生變異,并被廣泛傳播運用。例如,中文諧音“瑞思拜”使表達敬佩或諷刺的語氣更加強烈,疊音詞“萌萌噠”“棒棒噠”等使語氣更加親切,“知道”的合音“造”“喜歡”的合音“宣”等使語氣更加輕松等。
二是豐富詞匯形式。隨著時代的發展變化,新興網絡流行語在詞匯方面的創新極大地豐富了現代漢語的建筑材料,尤其是部分強勢語言模因憑借其極強的構詞能力不斷發生變異,衍生出各式各樣的變體。例如,人們根據表達需要,在頭腦中原有模因“XX子”的基礎上不斷填充,從而創造出“絕絕子”“牛牛子”等詞。
三是創新表達方式。網絡流行語的出現帶動了新興詞法和句法的出現,為漢語發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例如,“云監工”一詞由“云”和“監工”組合而成,此處“云”已不再是云朵之義,而表示基于網絡而沒有實際接觸或操作的活動,“云監工”也并非主謂賓結構,而是將名詞“云”用作狀語對“監工”進行修飾,表示監工的方式是通過網絡云端的直播。除了“云監工”外,在疫情背景下產生的由“云XX”模因構成的表達方式,如“云擁抱”“云吸貓”“云戀愛”“云追星”等也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和使用。
網絡流行語模因以其強大的傳播力和感染力被喻為可以感染他人大腦的“病毒”。如若使用不當,不僅可能造成交際障礙,還可能對語言表達能力的發展和漢語規范性教學產生負面影響。
1.形成“黑話”,造成隔膜
人際交流建立在一定語境之上,語境是否同步對消除語言歧義以解碼彼此的交流意圖來說至關重要[7]。如果交際雙方處于不同語境中,對輸出的語碼便很可能存在不同認知,容易造成交際障礙。盡管當前我國網民規模達10.32億,但諸如“xswl(笑死我了)”“u1s1(有一說一)”等縮略詞的使用者主要集中于青少年網民群體。反觀中老年網民群體,他們往往缺乏相關的語音知識和對網絡流行語的關注,以致無法理解其語義,也鮮少使用這一表達方式。因此,在交際過程中,網絡流行語的使用者與非使用者之間便橫亙著一道看似無形卻又難以逾越的符號鴻溝,影響雙方的正常交流。尤為嚴重的是,當前部分青少年沉迷于虛擬網絡世界,在現實生活中也以“圈地自萌”的態度抗拒、排斥使用規范語言,造成了代際之間心靈的隔膜,嚴重影響其人際交往。
2.過度泛化,導致“失語”
網絡流行語模因具有強大的話語表現力,在日常交際中占據重要一席,但如若不分對象、場合地濫用網絡流行語,就可能將人們禁錮于封閉固化的“信息繭房”之中,成為語言表達和邏輯思維能力的枷鎖,甚至可能造成“文字失語”的嚴重社會問題。當人們用“yyds”(永遠的神)稱贊一切事物,用“emo”表達自己所有悲傷憂郁情緒時,語言表達的貧乏與同質便敲響了人類為語言和文字所駕馭的“失語”警鐘。
3.影響規范,妨礙教學
不同于典范的現代漢語,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創新性和經濟性使其在語義和語用方面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以“集美”為例,這一表達在口語交際中能夠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若將其取代“姐妹”并用于書面語中,就可能與“廈門市集美區”之義相混,容易引起誤解。同樣,“奪筍吶”一方面能夠彰顯說話人的強烈情感,使話語生動有趣,調動交際氣氛;另一方面也對漢字音形義用的規范性造成負面影響。尤其是在中低年級的語文教學以及國際中文教育中,學習者的認知能力或運用漢語進行思維的能力有待提升,如若教師自身發音受方言影響過于嚴重,或在書面語中濫用尚未納入規范的網絡流行語詞匯,就會嚴重影響語言教學的科學性和規范性,增加學習者的學習負擔,降低教學效能。
網絡流行語模因是一把影響現代漢語規范使用的雙刃劍。一方面,諸如“雙減”“云監工”等既實現簡化創新又具有時代價值的表達能夠助力日常人際交往,豐富發展現代漢語;另一方面,諸如“xswl”“u1s1”等表達也可能由于其自身的不規范性造成日常交際和漢語學習的障礙。因此,正確理解語言模因在網絡流行語形成與發展中的作用,能夠促使人們科學分析、辯證看待網絡流行語在日常交際、語言發展和教育教學等方面造成的雙重影響,繼而對其使用加以正向引導,合理規約,為現代漢語發展樹立良好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