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8月10日,日本防衛大臣浜田靖一在履新當天,首次公開發言的重點就圍繞著中國議題展開,宣稱中國“成為我們國家、地區和國際社會的強烈關切”,而日方將給出的回應是在靠近中國的區域“加強防御部署”。但就在當天早些時候,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卻釋放出不同的信號,稱“同中國對話的大門未曾關上”,試圖緩和近期出現緊張氛圍的中日關系。
67歲的浜田靖一,名義上是自民黨內“無派閥”的政客,但在外交和安保事務上的立場與自民黨右翼非常接近。2008年到2009年,他曾在麻生太郎內閣擔任防相。
在岸田文雄的第二次內閣改組中,浜田靖一再度出任防衛大臣。這次內閣改組,也是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7月8日遭遇槍擊身亡后,日本政府和自民黨的首次人事大調整。
無論是派閥、出身,還是對安全事務的立場,岸田文雄和浜田靖一都沒有多少相似之處。這種情況下,岸田文雄為何要選擇浜田靖一擔任防衛大臣?有分析認為,這一方面有助于岸田文雄在黨內和內閣實現“權力平衡”和“權力集中”的統一,另一方面有助于他在安全、外交領域選擇性落實“安倍遺產”。
日本前眾議員小池政就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岸田文雄暫時不會嘗試擺脫安倍執政時期的束縛,反而會借此強化自己的權力。不過,當輿論對安倍不再懷念時,岸田文雄可能仍會另辟蹊徑。
和安倍晉三、岸田文雄以及外務大臣林芳正等人出身于“政治望族”不同,浜田家原本只是千葉縣的地主。“二戰”期間,浜田靖一的祖父參與極右翼團體“大政翼贊會”,父親浜田幸一也被征召參戰。在戰敗后清理右翼的“公職追放”中,遭到波及的浜田家失去了全部土地,這成為浜田幸一從政的緣起。
浜田靖一曾提到父親和祖父的坎坷經歷對自己的影響。“只有失去安全時,才知道它多么重要”,是他談及安全、國防問題時反復重申的話。
從1969年到1993年,浜田幸一七次當選日本眾議員,并擔任過防衛廳(2007年改防衛省)政務次官等要職。因為缺乏派閥和家族支持,他無緣擔任內閣大臣,于是將希望寄托在兒子浜田靖一身上。
1980年,25歲的浜田靖一大學畢業,沒有和多數同齡“政治二代”一樣先下海從商,而是被父親直接安排到渡邊美智雄事務所工作。渡邊美智雄和浜田幸一同為千葉縣的自民黨眾議員,但地位更高。1982年,渡邊擔任財務大臣,浜田靖一以大臣秘書的身份近距離觀察了高層政治運作。值得注意的是,渡邊美智雄的兒子渡邊喜美后來和浜田靖一長期在眾議院共事,并曾出任安倍內閣的行政改革擔當大臣。
1984年,浜田靖一回到父親身邊擔任首席秘書,直到1993年接替父親出征同一選區,從此連選連任,和安倍晉三、菅義偉、河野太郎等同時期步入政壇。有趣的是,浜田幸一和浜田靖一都曾涉足“演藝圈”。退休后,浜田幸一活躍于綜藝節目,出演電視劇;而浜田靖一當選眾議員后,還和年資接近的林芳正、小此木八郎、松山政司在1997年組起了樂隊。后來,這四人均成為內閣大臣。在這次岸田文雄的內閣改組中,林芳正留任外務大臣,小此木八郎則曾在菅義偉內閣中擔任國家公安委員長,松山政司曾在安倍晉三執政時期入閣。直到現在,浜田靖一的議員辦公室仍售賣樂隊2005年發行的唱片。
在個人官方主頁的介紹中,浜田靖一稱,當時作為“年輕一代”的他們認為,日本年輕人并不像老一輩批評的那樣“冷漠”,年輕人“有自己的觀點,也有想傳達的政治信息,但必須以更熟悉和友好的方式傳達信息,比如通過音樂,而不是通過無人關心的政治演講和無聊的宣傳冊”。
對于上世紀90年代崛起的政治新星,如何處理和父輩的關系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安倍晉三、林芳正等多數人選擇與父輩接近但略有區別的政治路線,河野太郎則宣稱“父親是父親,我是我”。相比之下,浜田靖一則是“繼承父輩遺志”的代表。

8月10日,日本內閣改組后,新任命的日本防衛大臣浜田靖一在東京出席新聞發布會。圖/人民視覺
浜田幸一最顯赫的“成就”,是和右翼政客石原慎太郎等在自民黨黨內創立政治派閥“青嵐會”并擔任事務局長,成為最早公開要求制定“獨立憲法”的一批自民黨人。1973年,浜田幸一與石原慎太郎率所謂“斷交一周年訪問團”竄訪臺灣地區。1978年,時任首相福田赳夫推動簽署《中日和平友好條約》,青嵐會多數成員拒絕出席投票,浜田幸一則在現場投下反對票。
浜田靖一在自民黨內最重要的一個身份,則是跨派閥團體“新防衛族”的重要成員之一。“新防衛族”由自民黨內熱衷安保體制改革和為突破“集體自衛權”而修憲的“90一代”政客組成,致力于通過擔任國會和內閣的安保要職,推動日本突破“專守防衛”“和平憲法”甚至無核化的限制。其中,曾任眾議院安全保障委員會委員長、防衛廳政務次官、防衛廳副大臣、防衛大臣的浜田靖一是最核心的人物之一。
在自己的議員辦公室內,浜田靖一附設了一個“政治經濟研究小組”,每月舉辦一次午餐會。除了親自出席活動并邀請石破茂等“新防衛族”領導人物演講外,浜田還邀約美國駐日使館官員、日本陸上自衛隊將領等一同赴會,形成了自己在防衛領域的強大人脈圈。
浜田靖一為何熱衷防衛問題,并展現出和父親相似的右翼觀念?和“90一代”中較為溫和的林芳正等人曾留學美國主流名校不同,浜田靖一在美國就讀的希爾斯代爾學院是一所非常保守的文理學院。浜田父子不僅是參拜靖國神社的議員團體的成員,也堅定支持“首相在任時參拜也沒什么”。
然而,如果拋開防衛、安全問題,浜田靖一在自民黨內的立場同安倍派并不親近。2012年,他在自民黨總裁選舉中支持石破茂而非安倍晉三。2021年的自民黨總裁選舉,浜田靖一支持了得票數最少的野田圣子,而非安倍派的高市早苗。野田圣子雖然出身政治家族,但第一份工作是東京帝國酒店的前臺實習生,此后一直專注民生議題,致力于推動日本政治和社會多元化,因而得不到自民黨內主流保守力量支持。
浜田靖一在對外事務和對內事務上的觀點反差,也和父親相似。浜田幸一曾是田中角榮的追隨者,僅在中日關系正常化問題上激烈反對他的恩師。有日本媒體因而指出,浜田父子是日本政壇的“非典型人物”,浜田靖一的競選政綱第一條聚焦安全,第二條聚焦社會多元化,使其注定得不到自民黨內任何派閥的青睞。而在此背景下,浜田靖一聚焦于安全、國防議題,一方面是個人、家族觀念使然,一方面也是為了找到作為“非典型”“無派閥”政客入閣的突破口。
歷史上,浜田幸一在諸多議題上都高調展現個人觀點,甚至在國會攻擊在野黨領導人是“殺人犯”,被自民黨黨內主流認為“不堪重任”。但浜田靖一將自己打造為契合“新防衛族”主流立場的“安保專家”,以性格溫和、回避媒體而聞名,其高執行力和低調人設在擔任副防衛大臣時得到了時任防衛大臣、自民黨大佬石破茂的認可。雖然這也使他得到“缺乏話題性,不適宜成為領袖”的評價,但正因為對首相地位無威脅,讓浜田靖一成為這次防衛大臣的合適人選。
2008年到2009年,浜田靖一在麻生太郎執政時期首次出任防衛大臣,實現了家族兩代人的入閣夢想。這次岸田內閣改組中,安倍晉三的胞弟、原防衛大臣岸信夫由于身體有恙以及與“統一教”的關系而注定離任,外界本以為前首相福田康夫之子福田達夫最有希望接任,但最終岸田文雄選擇了浜田靖一。日本媒體即指出,福田達夫是“未來首相”的競爭者之一,政治影響力過強,讓岸田文雄有所顧忌。
8月10日的內閣改組完成后,自民黨第一大派安倍派和麻生派各有4人入閣,茂木派和岸田派各有3人,二階派2人,無派閥2人,執政聯盟公明黨1人。閣員中包括去年在自民黨總裁選舉中和岸田文雄競爭的河野太郎及高市早苗,“上一代”代表人物副總裁麻生太郎、干事長茂木敏充也都得以留任。
看起來,自民黨內各派閥在安倍離世后形成了新的平衡,而首相岸田文雄本人及其所領導的岸田派收獲不多。雖然這看上去似乎不符合岸田文雄改組的初衷,但他急需一個穩定、可掌控的內閣和自民黨,以應對安倍遇刺以來現政府支持率暴跌的危機。日本放送協會(NHK)8月8日發布的民調顯示,岸田內閣的支持率已降至去年10月上任以來的最低水平,從三周前的59%降至46%,首度跌破50%大關。
岸田文雄能否重構自民黨的權力格局,關鍵取決于安倍晉三遇刺身亡后,安倍派在黨內的力量是否減弱?本次內閣改組名義上的原因是和“統一教”脫鉤,實際上的目的則被外界質疑為“去安倍化”。雖然最后的結果是安倍派有三位和“統一教”關系密切的大臣去職,但真正因“統一教”問題而失去職位只有原文部科學大臣末松信介。另兩位屬于安倍派的原經濟產業大臣萩生田光一出任自民黨“三號人物”政調會長,黨內影響力未減反增,而原防衛大臣岸信夫則是久病纏身,注定離職。
與此同時,被視為安倍派少壯代表人物的高市早苗入閣擔任經濟安全保障大臣。再加上其他調整,安倍派在內閣中的數量仍維持4人。值得注意的是,高市早苗及新任厚生勞動大臣加藤勝信、經濟再生擔當大臣山際大志郎、總務大臣寺田稔、環境大臣西村明宏都承認和“統一教”有關聯,日本輿論因此批評岸田文雄以針對“統一教”為名義的內閣改組“文不對題”。
對此,曾任安倍晉三政策顧問的慶應義塾大學教授細谷雄一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岸田文雄是在通過重新平衡、團結各派閥以穩固自己的領導權,雖然并非一蹴而就地削弱安倍派,但很多動作已展現出這位首相脫離“安倍陰影”的領導決心。
一方面,自民黨高層及內閣改組原定于今年9月進行,此前外界多預測改組將拖延到安倍葬禮之后。但8月6日,岸田文雄在廣島出席公共活動時突然宣布改組內閣,至10日改組完成,前后四天,震驚朝野。面對質疑聲,岸田文雄對周邊人說“一切都由我來決定”。聯合執政的公明黨以“突然進行人事調整會導致執政黨內部混亂”為由表示反對,岸田文雄回以“這是已經決定的事情”。有接近岸田文雄身邊的人士對媒體表示,如此“突然襲擊”是為了“確保首相的自主選擇權”。
另一方面,本次改組中,岸田文雄共調換14個內閣大臣職位,超過閣員總數的一半,涉及防衛大臣、經濟安全保障大臣、厚生勞動大臣等與當前政治議程相關的關鍵職位,動作不可謂不大。不調整被右翼及安倍派反對的外務大臣林芳正、新任命“無派閥”的防衛大臣浜田靖一,事實上削弱了黨內主要派閥、特別是主流右翼對“最關鍵崗位”的控制,不給任何人挑戰首相權威的機會。用岸田文雄的話說,這是為了“在當下必須保持團結”。
此外,雖然本次改組留下諸多和“統一教”有關系的安倍派成員,但岸田文雄已為進一步清理安倍派埋下了伏筆,要求“不管是被委任還是已經在任的內閣大臣、副大臣,都要誠實審查和匯報自己與該組織的關系”,一旦發現虛假申報,此人將立即被罷免”。路透社援引分析人士的話說,岸田文雄的改組表明了他的“強硬措施”。
不過,岸田文雄任命浜田靖一出任防衛大臣,依然讓外界擔憂:這位曾被視為溫和鴿派的首相,是否會為了黨內爭權的需要,而在右翼化、鷹派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日本前眾議員小池政就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當前日本修憲的可能性確實在增加。“原本不那么熱衷于修憲的岸田一派似乎也在順勢而為。現在,他們覺得修憲既不會分裂國內輿論,也不會流失政府的支持率。岸田也知道,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出努力的態度會加強自民黨成員對他的支持,能更好地維持他的執政。”
細谷雄一指出,自民黨內對修憲的具體立場頗為復雜,并沒有就具體如何修改達成一致意見。所以,岸田文雄很可能是以此為名修復支持率,事實上并不會如“新防衛派”人物所期待的那樣急于寫入“集體自衛權”。但在“推動修憲”的大背景下,短期內岸田政府的外交、安全事務立場將偏向強硬。近期日本對華言論的變化、浜田靖一獲任防衛大臣以及多位高層參拜靖國神社的舉動,某種程度上都與此相關。
不過,就具體政策而言,外界需要關注的是,岸田政府是否會在今年如期推出《國家安全保障戰略》等重要安保文件,重啟并深化美日韓軍情合作,并在2023財年尋求將軍費增加到創紀錄的5.5萬億日元(約410億美元)。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去年,浜田靖一就已經表示支持將軍費提升至5萬億日元以上。近期,他還多次稱贊美國政府在華盛頓地區推動的軍事同盟合作“釋放了正確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