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銘/文
《喜寶》是香港女作家亦舒的代表作之一。亦舒用女性作家特有的敘事方式塑造了喜寶復雜的女性形象,同時表現出彼時社會經濟迅速發展下女性對愛與財富極度渴望的生活困境。小說中喜寶與聰慧不同的人生選擇,也表現了作者對不同女性主體與女性意識的深入思考。本文將結合敘事學理論對亦舒小說《喜寶》進行深層觀照,對《喜寶》的敘事視角和敘述語言進行闡釋與分析,挖掘其敘事藝術特征和文本中蘊含的思想內涵,從而引起人們對于女性命運的熱切關注。
在小說《喜寶》中,亦舒以第一人稱內聚焦敘述,讓女主人公喜寶將自己內心的無奈娓娓地向讀者道來,以內聚焦視角引發讀者共鳴,同時以女性視角凸顯女性主體價值,從而獲得了讀者在審美情感上的認同與同情。
“內聚焦”,即敘述者只說某個人物知道的情況,可用敘述者=人物這一公式來表示(熱拉爾·熱奈特,1990[1])。視角則指敘述者或人物與敘事文中的事件相對應的位置或狀態,或者說,敘述者或人物從什么視角觀察故事(胡亞敏,2004)。這種視角的最大特點是能分敞開人物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表現人物酣烈的內心沖突和漫無邊際的思緒(胡亞敏,2004[2])。亦舒擅長運用第一人稱內聚焦視角來講故事。她認為“用第一人稱寫小說有一個好處,就是在敘述的時候給讀者的感覺比較真切、自然。(汪義生,2001[3])”
《喜寶》就采用了第一人稱內聚焦視角。從小說的開始到結束一直是以喜寶的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述,從而輕而易舉的將喜寶的內心世界展現了出來?!断矊殹啡珪浴拔摇奔唇矊毜囊暯莵頂⑹隽思揖池毢南矊殲榱私疱X終自愿成為“籠中金絲雀”的故事。被包養后的喜寶學費和生活費都有了著落,甚至過上了極其奢華的生活,然而這一切都需要拿自己的青春與自尊來換取。要是現實生活中出現類似于姜喜寶這種為了換取富貴生活而甘愿淪落為情婦的女孩,社會輿論一定會對其進行抨擊。但是在《喜寶》中,亦舒一開始就以第一人稱娓妮道來“我”的內心世界,這種代入式的敘事方法快速拉近了讀者和喜寶的距離,使讀者自動站在“我”的立場上,了解“我”在現實處境中的苦楚與無奈,從而產生了強烈的同情與諒解?!案赣H姓什么,對我不起影響。真是很悲慘,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憂慮,譬如說:下學期的學費住宿與零用。(亦舒,2007[4])”喜寶也想過得有骨氣些,可是她沒有家庭作為她的底氣,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是問題。亦舒充分利用了第一任人稱內聚焦視角的優勢,讓讀者可以更近距離地體會敘述者本人的無奈,洞悉女主人公喜寶種種不被常人理解的選擇背后的復雜動因,理解并認同其價值觀,甚至改變自身的道德立場。
《喜寶》中內聚焦視角的運用,不僅拉近了讀者與作品的距離,同時也會使讀者們對喜寶產生共情心理,從而凸顯女性的主體價值。女性主義敘事學家蘇珊·S·蘭瑟認為,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敘述權之爭又是父系社會與母系社會斗爭的體現[5]。在男性視角的言情小說中,男性是敘事的主體,主人公的所思、所想、所為都代表著男性集團的利益。而作品中的女性角色一般不具備發言的能力,作為襯托男性角色的背景板,女性只能屈居于作品的次要位置。亦舒勇敢地打破了長久以來的男性話語權威,將女性作為她的書寫主體,以女性視角去體會女性,揭示女性內心的困境。
在傳統的以男性為中心的視角下,女性想要獲得認同和贊譽,必須符合男性視角的審美道德標準和性別權力的需要。然而在以女性為中心的視角下,男性的審美道德標準變得不再重要,其性別權利也被作家收回,反之男性會在女性視角的作品中被評判、被凝視。女性獲得獨立的話語權的過程中,會逐漸形成一套屬于女性標準的視野,并會運用女性視角來觀察、審視和判斷男性的外貌、人格氣質和精神意識,從而把握敘事的話語權。《喜寶》以女性視角描寫了大量的男性形象,翻轉了女性主體與男性主體之間的“看”與“被看”的關系[6]。喜寶就是如此,她敢看,敢說,敢愛,敢恨。她肆意打量著男人的相貌、體形和風度,從不矯揉造作地掩飾她對男人的評價。喜寶對于男性,總是直言她內心的厭惡、敬佩和青睞,對于不同的男性角色有不同的看法。面對勖聰恕,喜寶認定了他是一個紈绔子弟,內心對他充滿嘲諷,于是“我肆無忌憚地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他還只是一個孩子?;蛟S比韓國泰先生更沒有主意,注定一輩子花他老子的錢。(亦舒,2007)”而面對風度翩翩又頗有才華的宋佳明時,喜寶內心也毫不掩飾對其的傾慕:“宋家明高大、漂亮、書卷氣,多么精明的一雙眼睛,富家子的雍容,讀書人的氣質,連衣著都時髦得恰到好處。(亦舒,2007)”
敘述語言是“形式上由某個敘述角色發出的言語”。同時,敘述語言“擔負著連綴故事情節、填補敘事空白的任務,也暗中起著分析、介紹文本的背景資料,為隱含作者的價值評價做出鋪墊,替整個文本的敘事風格的形成定下基色和主調的作用。(徐岱,2002[7])”分析亦舒的敘述語言,主要有以下兩種特點:一是喜用古語與名著,二是善用隱喻性意象。
亦舒在《讀副刊》中稱:“香港小說畢竟是像中國小說的,有中國傳統的優美。也許外表變了很多,但心還是那一顆古典的心?!币嗍胬^承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精華,語言通俗精練,傳神而優美。古語的運用使《喜寶》的敘事語言比一般言情小說多了分書卷氣,同時也為《喜寶》的敘述語言增加了些許的無奈與蒼涼,更展現出喜寶內心的迷茫。在小說的結尾有這樣一段話:“忽然之間我心中亮光一閃,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去日苦多。(亦舒,2007)”這句話的意思是時光如清早的露水一樣轉瞬即逝,常用來感嘆光陰易逝。而喜寶與勖存姿的故事也仿若一場夢,醒時已是另一番景象。喜寶最后達到了自己想要的金錢,也失去了自我。
亦舒最喜歡的文學作品之一是《紅樓夢》,《喜寶》也繼承了《紅樓夢》中的很多詞句。在聰慧逃離勖家后,亦舒把聰慧比做大觀園里的唯一逃出去的三小姐探春,其他人都迷失在繁華叢中,最終一起腐爛掉了?!拔腋锌辽睿鋈恢g想起《紅樓夢》里的曲子:一帆風雨三千……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亦舒,2007)”勖家就像一座圍城,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喜寶就在這樣的一座城內迷失了自己。而勖家最終也如賈府一樣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當喜寶再見歐陽秀麗時,原本豐滿的歐陽秀麗變得消瘦,皮膚也松弛了,衰老的樣子看起來有些落寞?!拔蚁嘈艢W陽秀麗以前必然是個美女,她有她那時候的風姿。美女。我們在年輕的時候都是美女。一朝春盡紅顏老。(亦舒,2007)”亦舒在這里引用了林黛玉的《葬花吟》: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年華易逝,歐陽秀麗的今天就是喜寶的明天,這是喜寶對自身未來的預見。
對于“意象”,楊義曾經這么定義:“中國文字中某些具有形象可感性的詞語,往往匯聚著歷史和神話,自然和人的多種信息,可以觸動人們在廣闊的時空間的聯想,而這種象內含意,意為象心,二者有若靈魂和軀殼,結合而成生命體,這就是敘事意象,或意象敘事。(楊義,1997[8])”意象將喜寶清醒的女性意識與寂寞的情感訴求交織在一起。
喜寶的夢貫穿了整部小說,她一共做了八次夢,關于信的就有六次。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所提到:“夢境的心理活動規律與常態的心理活動規律在本質上是相似的。在睡夢中,人的意識出于松懈狀態,潛意識的內容更多表現在日常生活的狀態。”所以“信”這個意象對于喜寶來說就是“愛”,她的潛意識里也渴求著愛。勖存姿滿足了喜寶對物質的要求,卻難以滿足她內心對愛的渴求?!皦糁羞€是在開信箱,信箱里的信全部跌出來,跌出來,這些信全變成現鈔,在現鈔堆中我揀信,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心虛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覺得非常痛苦,我還是在找信……”(亦舒,2007)喜寶在物質上富足后,她以為她得到了愛,但是這樣的“愛”卻一點點吞噬著她的精神,于是她開始頻繁地做夢。“我還是做夢了。信。很多的信……我丈夫是一個年輕人,愛我敬我,飯后傭人收拾掉碗筷,我們一起看電視。[9](亦舒,2007)”亦舒的一雙利筆深入到了喜寶的潛意識層面,點明了喜寶內心對于愛的迫切與渴望。但在喜寶的潛意識里,她還是無法相信自己能夠擁有愛。她所尋找的一封又一封的不是“信”,而是壓抑在她心底里的愛。只有在夢中她才不需要為了鈔票而出賣青春,只有在夢中她才有一個愛她敬她,能和她一起看電視的丈夫。然而喜寶只有在熟睡時分才能實現對愛的憧憬,夢醒后她依舊是犧牲尊嚴也要出賣自己的喜寶。喜寶永遠無法在現鈔中尋找到她的“信”,在她決定出賣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將永遠做著這個夢[10]。
喜寶亦或是亦舒的灑脫是《喜寶》這本小說引人入勝的法寶,當然這不是憑空而來的,這是彼時香港社會下女性渴望自由的真實寫照。亦舒別具一格的敘事藝術訴說著作為都市女性自我成長的艱辛,以及在女性主體建構道路上的力量和勇氣。在視角采用上,亦舒強烈地突出了一種鮮明的女性立場。女性憑借自己的女性視角,擁有了“看”的能力,這充分體現了亦舒在敘事主體上對女性的尊重。在敘述語言上,亦舒用女性的筆法書寫女性的故事,呼喚人們關注和喜寶一樣沉浮在浮華都市中的女性,從而引起人們對女性命運的熱切關注。
同時,亦舒通過《喜寶》的敘事藝術讓女性反思該如何把握自我。喜寶雖始于對金錢的渴望,最終卻執著于愛。亦舒女郎的倔強與不屈的生命力,在喜寶的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她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與現實不屈的斗爭,最后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金錢,卻也失去了自我。勖聰慧離開了家,做了之前喜寶萬般瞧不起的、靠自己雙手吃飯的人,喜寶也做了自己之前萬般羨慕的、聰慧那公主般的生活。兩人的命運雖然翻轉了,但不快樂的依舊是喜寶。她沒錢的時候不快樂,有了花不完的錢仍然不快樂。金錢本身并沒有錯,但如何去爭取,爭取后又該怎么辦,是值得每個人去思考的問題?!?/p>
引用
[1] 熱拉爾·熱奈特.新敘事話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2] 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3] 汪義生.文苑香雪海:亦舒傳[M].北京:北京團結出版社,2001.
[4] 亦舒.喜寶[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
[5] 蘇珊·S.蘭瑟.虛構的權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6] 盛開莉.《喜寶》對男性拯救神話“灰姑娘模式”的顛覆與改寫[J].名作欣賞,2014(29):107-109.
[7] 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8] 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9] 許嘉.喧囂都市中寂寞的”愛無能”者:亦舒筆下的喜寶形象解析[J].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6):69-72.
[10] 楊露.論亦舒小說的倫理敘事[D].長沙:湖南大學,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