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健
在《跨學科借鑒與思考:城鄉規劃學創建一級學科的經驗對書法學科建設的啟示》這篇論文中,筆者提出“主張確立社會科學研究范式,通過這一范式建立有效溝通西方藝術社會史、文化價值批判和社會科學實證研究之間的通道,進而實現書法學與其他學科的平等對話,促進書法學科地位的提高”。這一結論的得出,不是從城鄉規劃學科推導出的,而是筆者多年來從事社會科學跨學科研究形成的體會,也是中國的人文社科研究與國際學術界對話時普遍面臨的問題。正如陳振濂所感嘆,當邁出書法學科時,書法學者引以為榮的書法史研究遭到了來自歷史學等學科的批評甚至歧視,書法的學科地位令人失望。書法似乎無法與其他學科對話,書法學科沒有得到其應有的、被其他學科所公認的學科地位。尤其是書法研究者所頗為自滿的“書法史”研究成果,竟然得不到歷史學者的承認,這個處境非常尷尬,也形成令人不解的一個疑問。
筆者在另一篇文章中,稱這個現象為“陳振濂之問”,因為這是陳振濂首先意識到并發表文章提出的一個現象。筆者認為,并不是書法學者對書法史的研究成果不夠好,問題出在書法缺乏能夠與歷史學、考古學、社會學等人文社會學科對話的平臺,換言之,問題出在學科范式的缺乏。需要指出的是,書法史的研究需要多元化方法的參與,需要建立多元化的史學觀,打破考據方法一統天下的格局,是確立書法學科范式的關鍵一步。很多書法研究學者都認識到在當前的中國書法研究中,書法史的研究占據了較大的比重,如在中國書法家協會舉辦的全國第十一屆書學討論會的入選論文中,書法史研究論文占了三分之二以上,可謂是“一枝獨大”。試想,中國書法理論界的學者們花費如此大的精力而取得的書法史研究成果,卻很難得到其他學科的承認,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沮喪的事情!
那么在西方,是不是也存在類似現象?答案是否定的。西方學者從藝術史的角度所開展的中國書法理論研究,不僅沒有出現其他學科不承認的現象,而且引起了讀者廣泛的關注和閱讀興趣,產生了跨學科的影響。那么西方藝術史學者是如何做到的呢?給中國的書法史研究學者帶來什么啟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課題,值得討論。白謙慎的著作都是有關中國書法的理論著作,并在西方世界產生了廣泛影響。令人奇怪的是,這些書翻譯成中文和在中國出版后,竟然也引起中國學者的反響和重視。當然其新史學研究方法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著作采用的就是西方社會科學研究范式,故而能夠與西方社會科學界(含人文科學)對話,能夠被人文社科學術界引用、討論和關注。毫無疑問,近年來很多中國書法研究學者的選題和寫作都受到了白謙慎著作的啟發。當然,這里的社會科學研究范式是一個相對廣義的范疇,至于中國書法學科究竟要建立什么樣的研究范式,還需要學術界同仁的廣泛研究和充分論證。筆者曾經探討過現代文獻學研究范式在書法研究中的應用,祝帥也提出過書法的廣義社會學研究范式。當然,這里關于西方社會科學研究范式的提法,僅僅代表筆者的一家之言。曾有學者向筆者提出“西學解決不了中國‘書法’判斷標準的問題”,筆者深以為然并補充了一句,“西學確實解決不了中國‘書法’的標準,卻能解決中國‘書法研究’的標準”。
除此以外,筆者還想提出一個問題:同樣是中國書法史研究,為什么西方藝術史就能產生跨學科的廣泛影響,而中國學者所做的基于考據的書法史研究卻被歷史學者所質疑?二者相比,說明了什么?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與重視與否,見仁見智。其實,在白謙慎的著作及其他西方學者針對中國書法的藝術史研究中,考據的方式并非沒有出現,只是全書并沒有局限于單一的考據研究方法而已。值得指出的是,他們常常會關注一些非常具體的細節,或常人所沒有關注到的細節,進而由這些細節出發討論和引申更加重要的話題,有時這些話題的重要性超過了書法本身,也正因為如此,他們的研究不但有趣,而且規范(符合社會科學研究規范)。他們擅長透過“以小見大”的研究視角,發人所未發,言人所未言,側重理論建構或至少通過具體的實證研究來回答理論性問題,進而實現了研究的創新性。筆者認為,這正是西方藝術史視野對中國學者的書法史研究所帶來的啟發。
其實,除了傳統的考據方法以外,現代歷史學的研究方法還有很多發展,如計量史學方法、口述史方法、心理史學方法、新史學方法和跨學科史學方法,等等,尤其是質性研究方法在包括歷史學在內的西方人文社科諸多學科中得到廣泛應用。這些新的方法不但促使學者的研究方法與時俱進,更及時地把其他相關學科在研究方法上的最新進展應用于史學研究。中國書法史的研究也要力爭做到對上述多元方法的應用。只有這樣,才能確立多元化的史學觀,進而才能促進書法學科范式的確立。現在,中國書法要建立一級學科,這就首先需要在建立多元化的史學觀和確立學科范式方面取得研究進展。這是學科建設的一個基本保證。

白謙慎《傅山的世界》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