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跋課程在高等書法專業教育中的缺失與建設

⊙ 曹志華

所謂題跋，清人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載：“題者，標其前；跋者，系其后也”[1]，兩者合稱為題跋。明人徐師曾謂：按題跋者，簡編之后語也。凡經傳子史詩文圖書之類，前有續引，后有后序，可謂盡矣。其后覽者，或因人之請求，或因感而有得，則復撰詞以綴于末簡，而總謂之題跋。[2]據此，題跋是寫在某圖書前后的文字，乃附會所寫，凡是記事、評議、鑒賞、考訂、吟誦等，皆可稱為“題跋”。

題跋對象不限于圖書，還包括書畫作品和金石拓片。在宋代以后，題跋書畫、金石碑拓成為文人風尚，則題跋成了一種常見的書法表現形式，是書畫、金石碑拓的組成部分。題跋內容涉及到藝術觀念以及創作實踐等多方面內容，在書法藝術創作與理論闡述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以傳承與發展書法文化為己任的高等書法教育，應充分重視題跋這一書法創作形式在當下的發展現狀，并將其納入到專業教育與課程建設的視域之中。

一、題跋課程在高校專業教學中的缺失現象

題跋是文人寫作的基本素養，與書家藝術創作息息相關。高等書法教育經歷一個多世紀的發展，學科體系日趨完備，創作實踐與理論研究取得了很大成就。與高等書法教育百年碩果不相稱的是，以題跋為內容與形式的書法創作在當今書壇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究其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文化語境變遷對書法所依賴的傳統文化生態造成了較大的沖擊。首先，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新文學。胡適認為：“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3]白話文的順利推廣為新文學發展掃清障礙。其次，外國文學的大量傳入滲透到年輕一代學者的思維成長中，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他們的精神取向和審美觀照，影響了他們的文學觀、審美觀以及藝術思維方式等。再次，中國傳統文化是注重“融和合一精神”的。[4]中國人往往把學問看成一個整體，講究各方面的融會貫通，因此也并不會把文學、史學、哲學等嚴格區分。然而題跋所依托的傳統文化體系受到西方“學科”觀念影響，造成學科間相互分野。由于題跋是一種語言形式，文史哲學科中題跋的文本寫作較少被關注，于是題跋的創作就成為書畫專業領域中特有的藝術創作形式。

（二）題跋課程缺失。1944年祝嘉在《書學之高等教育問題》[5]一文中首次談到了書法教育應注重書學研究，其中金石學研究就涉及“題跋學”。1959年陸維釗已在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教授詩詞題跋課程[6]，1963年書法篆刻科成立并招生，陸維釗曾執教書法、書史、書論及古代漢語言文學。書法篆刻科從屬繪畫系，雖沒有書法題跋課程，但應是被當作了必備素養。直至目前中國美術學院依然有題跋等相關課程，但這也只是極少數開設題跋課程的院校之一。

（三）展覽機制的制約。高校書法創作多以展覽為導向，書法創作內容多抄錄古文詩詞，自作詩文缺失現象明顯，這種現象在書壇上也極為普遍。國畫專業題跋教學多在形式上做要求，寫作可有可無。但書法創作離不開古文詩詞，雖然許多高校書法專業已設古代漢語和詩詞寫作課程，但很難把詩文寫作與書法創作相結合，更不能與展覽相結合。自作詩文難以應付展覽上的長篇巨幅，兩者對比，顯然抄錄古詩文比較方便。另外，功利性書寫直接導致了書法創作為展覽服務，大幅巨制與日俱增，而手札長卷等適宜于題跋的創作形式漸被冷落，也是造成文字題跋與書法創作脫結的重要因素。

題跋的書法形式不興現象也反映在當代書壇上，在“西泠印社國學大講堂開講第一課”演講上，陳振濂指出：在提出“重振金石學”構想讓社員提交一份金石題跋作品時，第一步用文言文寫作就已經難倒一批社員了。隨后收集來的作品中，有的不知道題跋的規矩和形式要求，張牙舞爪地寫滿整個拓片。關于社員的題跋內容，他又總結道：“當時有很多西泠印社的書法家說，如果你讓我抄一首唐詩我馬上抄給你。要寫文章，還要用古文寫，那根本寫不出來，也沒有內容可以寫，即使寫了也無謂得很，因為很多人不懂。”[7]

文化語境變遷造成題跋生存環境改變，展覽機制以及題跋課程的缺失直接導致了青年學子對題跋的陌生和忽視。高校是書法文化傳承和發展的重要陣地，高校師生也是書壇的生力軍，題跋創作在高等教育的缺失甚至會造成整個書壇出現題跋不興的現象。因此對高校來說，題跋教學對當下以及未來書壇發展有著重要意義。

二、高等書法教育題跋課程建設

題跋包含內容眾多，寫作也似簡而繁，既要求學生有一定知識儲備，又要有一定古詩文寫作能力和書法創作能力。因此，如何在古代漢語課程內實施題跋教學？筆者認為，題跋課程可作為古代漢語子課程分階段實施教學。課程建設圍繞開設時間、課時、教材與教學內容、教學模式展開。

（一）題跋教學課程的開設時間

書寫技法方面。大一階段，學生還伴有“藝考后遺癥”，大多只掌握了藝考時所用書體，對其他書體不甚了解，因此這一時期教學重心主要放在各書體講解和練習上。大二、大三加強創作訓練，力求讓學生在書寫技法上能有一定的創作能力。題跋所用書體沒有限制，但以小字為宜，書寫要求美觀，求書卷氣。若張牙舞爪的亂寫一通，則是缺乏文氣的表現。

文辭理論方面。題跋的寫作形式不固定，但語言多是文言形式，因此可以是一篇短文，或是一首詩；題跋對象可以是書、畫、金石拓片以及書籍等。另外，題跋時也要求作者有一定鑒定、評價及審美能力，其要求往往是綜合的。各高校一般會在大二、大三期間設有相關理論課程，如古代漢語、詩詞寫作、書法史論、美術史、藝術概論等，注重提升學生綜合素養。因此，課程設置應與其他課程相結合，其教學可以作為古代漢語子課程安排在大三上半學期進行，而題跋課程應該設置到古代漢語課程的最后階段。因為學生在經歷兩年學習后，在技法和理論上進一步沉淀，能夠處理多種形制的書寫，也有一定的知識儲備、審美和鑒賞能力，而且經過古代漢語課的基礎階段學習之后，學生們足夠應付不同寫作文體，其中就包括詩文寫作。

（二）課時設置

課時設置要考慮到內容量并與其他課程相協調，合理安排教學。大三第一學期，從九月初到次年一月中旬約19周，除去開學周、假期和考試周大約有15周時間，古代漢語課程可以設置在這期間，通常10周時間較合適。每課時按90分鐘計算，一天安排2個課時，每周至少4個課時，古代漢語學時約40課時。題跋課程作為古代漢語的子課程，課時應在10—15個為宜。題跋教學與書法技法或理論教學不同，學生學習題跋的基本知識之后，還要進行題跋寫作和文本的書法創作，所以兩次課程至少要間隔一至兩天，這樣不至于學生沒來得及消化就開始接受新的知識，也可避免作業堆積造成的課業負擔。每個學校要結合自身教學特色、學生素質以及教師多寡進行題跋教學。

（三）教材和教學內容制定

1.教材選取。題跋教學并沒有固定教材，這就需要培養單位選擇教材和制定教學內容，靈活選用古今題跋著述和作品，采取廣而博的選材方式進行教學。題跋著錄形式不一，有些是后人匯編而成，如《東坡題跋》《山谷題跋》等；也有一部分著述中編有題跋，如張丑《清河書畫舫》、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等。題跋教材的選擇不僅包括文本類著作，還有墨跡形式類題跋作品，因此對題跋的相關材料收集應具有一定綜合性。

題跋教材制定可以按照朝代將文獻資料匯總并分類，朝代前冠之以總序，交代整個朝代的題跋發展總特征，介紹每個朝代中的題跋著述和作品特征，力求對朝代和作者有全面的分析，其形式是朝代—人物—分類。也可編成“歷代經典題跋選”，選取各朝代較為經典者進行授課。在這方面，學界已有相關著作出版可供參考，各培養單位也可根據自身條件及教學特點進行教材選取和制定。

課時及內容安排如下表：

2.教學內容

題跋課程作為古代漢語子課程放置最后階段，這一時期學生已具備一定的古詩文寫作能力，因此進行題跋教學會相對容易些。課程設置應循序漸進，第一步則是讓學生對題跋的基本知識有所了解，如表格前6個課時的教學內容設置。第二步則是選取與書法相關性強的材料設置教學專題，對不同類別的題跋進行系統教學，即表中金石拓片、書法墨跡、繪畫題跋的專題研究，共6個課時。第三步為專題寫作和書法創作，旨在讓學生根據所學自由寫作和創作，并對完成作品進行專題展覽，共3個課時。

教學重點是對題跋文本以及題跋墨跡形式的分析教學。兩者教學內容的不一致決定了教學目的不同，前者是對寫作方法進行分析，挖掘其中諸多思想觀念，其目的是解決學生題跋寫作的內容問題。而后者則是對題跋的書寫形式、書寫規則和要求展開分析與教學，以求解決學生題跋的書法創作問題。

題跋的文本就是對書法、繪畫、金石、書籍等對象進行評議研究，可以是對題跋事物的鑒賞、考證、議論、敘述等。不同類別的題跋對作者素質要求有高有低，書法專業的學生對書法和金石接觸頗多，繪畫少有涉及，所以選材教學時應以書畫和金石類題跋為主，對不同類別進行案例分析。以書法鑒賞類題跋文本為例，教學內容包括行文邏輯、字詞使用、審美觀點、鑒賞角度等。對一個案例的全面分析，有利于學生們的理解，也可以避免學生在寫作時的邏輯混亂、用詞錯誤、褒貶不一等情況。再以金石類題跋文本為例，這類題跋包含考證、版本分析、書法特點分析等，考證金石需要學生有較強學術積淀和鑒定能力，這類題跋的教學可以讓學生了解如何對一塊碑刻進行多角度考證分析，提供給學生一種考證方法，也利于培養學生的學術思維能力。相對于考證和版本分析，書法評價對學生來說相對簡單，就是結合書法史所學對字體特點、用筆等方面進行闡釋，因此在題跋寫作時候不妨從與書法專業相關性較強的類別開始。

墨跡形式類題跋主要包括金石拓片題跋、書法墨跡題跋和繪畫題跋等。課程突出對作品形式分析和創作基本要求的教學，也就是有了文本之后再進行書法創作，使之真正成為文書并茂的藝術作品。在形式方面，要從書體、章法、印章使用等角度做分析教學。如對一幅前人已經多次題跋過的書法墨跡進行分析教學，題跋內容要尋繹前后的關聯與區別。書體上，要區分原作品書體和題跋書體。在題跋時即便是使用同一書體，書風上也應該與前者有所不同。使用書體一般是小楷或行書，使用其他書體也要注意整篇和諧統一。題跋創作受很多因素的制約，作者尊卑、時間先后都會造成章法形式的變化；題在前可大，跋在后應小，字體大小要根據整個作品決定。題跋與正文的位置應該有精心安排，題跋本身的章法也應該疏密有致。用墨可朱可黑，題跋金石拓片可用朱墨來增強對比性，題跋書法作品時可用黑墨以求墨色協調，等等。印章應分清是正文作者印章還是題跋作者印章，或者鑒藏印。

另外，實施教學也應該注意以下原則：第一，對任課老師的要求。題跋寫作和創作既需要老師有較高的學術素養，也需要老師有嫻熟的書寫技法；第二，教學內容設置的循序漸進。知識點有易有難，教學過程中要根據學生水平逐漸展開，充分尊重學生之間的差異，做到因材施教；第三，鼓勵創新。開設題跋課程是為了讓學生了解題跋的學術價值、寫作要求和創作規范，其目的是讓學生能夠學以致用，力求寫出有一定學術價值和藝術價值的題跋作品。

（四）教學模式

整個題跋教學模式，除了課上內容外，還可以課后作業、期末考試、題跋展覽的方式進行。

題跋教學包括題跋寫作和書法創作。課上讓學生寫出一幅文書并茂的題跋作品恐怕很難實現，這項內容可以轉到課下完成，讓學生圍繞某幅作品或者某個碑帖進行題跋寫作并創作，這利于學生“學”和“用”之間的轉化。除此之外，也應該引導學生在學和用中加深對題跋的學習和研究，所以課后還可以設定固定專題，比如民國時期題跋研究，讓學生在了解文本和作品的基礎上挖掘題跋中作者的審美觀、批評觀以及反應的時代風氣等。

設置課程考核。以鄭州大學書法學院為例，雖未開設題跋課程，但在古代漢語期末考試中有對書論或作品做賞析或題跋的題目。因此，在古代漢語期末考試中可以參考該學院的考試制定，在考題中增加與題跋的相關的內容，加強基礎知識考查，比如對某題跋中所反映觀點的闡釋、對不同時代題跋的思想背景和特點的考查、對題跋不同形制作品的基本要求考查等。不論是課后作業還是期末考核都應該納入學分之中。

題跋展覽。近年來，書法界相繼舉辦了一些題跋主題展覽，主要題跋題材是金石拓片。展覽上的作品大多具有較高的審美內涵與學術價值，值得學習和參考，所以，應該引導學生把題跋作品積極融入到展覽中。如今很多高校和當地美術館合作辦學，題跋作品可以借此進行線下展覽。美術館利于擴大藝術的影響力和提升大眾審美，參觀美術館的人群來自社會各界，題跋作品在館里展覽可提高群眾對書法文化的了解。也可以利用網絡傳播性廣、影響力大的特點，通過學院網站、公眾號等進行線上展覽，形成線上線下聯動機制，使題跋這一傳統形式在藝術創作相關領域受到重視。

結語

在古代漢語課程中設書法題跋子課程有其必要性。題跋教學借助古代漢語知識的同時更要利用書法專業自身優勢，兩者結合才能達到更好的教學效果。題跋是書法文化發展不可回避的話題，高等教育作為書法文化傳承的重要角色，應擔起建設題跋課程的責任，改變題跋教學在高校專業教育中的缺失現狀，推動書法題跋在當代書法創作實踐中的進一步發展。

注釋：

[1]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83.

[2]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136.

[3]胡適.文學改良芻議[J].新青年，1917(5):10.

[4]錢穆.中國學術通義[M]//錢穆先生全集25.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5.

[5]祝嘉.書學之高等教育問題[J].書學，1944(2):82—83.

[6]陸昭徽，陸昭懷.書如其人：回憶父親陸維釗[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3:238.

[7]陳振濂.書法新時代：陳振濂學術演講錄[M].寧波：寧波出版社，2018:306—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