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譽慧
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批點牡丹亭記》共二卷,明末刻本,無封面。卷前有九幅版畫。正文首頁題“批點牡丹亭記卷上”,卷端從右向左依次題“臨川玉茗堂編”“公安瀟碧堂批”“新都蒲水齋校”。卷下刻有“廣絕堂”三字。玉茗堂為牡丹亭的創作者湯顯祖的居所,瀟碧堂為袁宏道的書齋名,而校刊者目前無從考知。此本雖題為袁宏道所批,但晚明刊刻曲本多有假托名家評點以促進售賣的情況。現從批語所體現出的思想情感與袁宏道本人的創作理論契合程度、本人其他評點作品與此本批點的異同、此本流露出的市民化的審美情趣三方面綜合考辨《批點牡丹亭記》批點者的真實身份,并探析此本獨特的學術價值,有助于擴展研究新視野。
全文批點共408條,皆為眉批。由于刊本年代久遠,部分字跡已模糊殘缺。批點均勻分布在全文,字句精練簡潔,全部針對劇情來批點,其中呈現出的情感與袁宏道本人的思想略有不同,且查閱袁宏道本人的文集作品、往來書信及他人記錄中皆沒有文字材料可以直接證明。因此,對此本的批點是否為袁宏道本人所作,學界尚存疑。
首先,批點時刻關注男女主角的情感走向,并對“至情”思想十分認同。批點者未站在男性社會規范的角度去苛責杜麗娘,反而對她充滿贊美與同情。從《尋夢》到《鬧殤》共有七十二處批點感傷杜麗娘傷情而病、而死,諸如“可憐”“傷哉”,還言:“傷哉至此。不堪再讀。”在《耽試》一出,柳夢梅耽誤科舉要撞階而死時,批點道:“有小姐為你重生。不可死。不可。”在《圓駕》中,柳夢梅被冤枉時直言:“狀元何罪?”可見批點者是時時刻刻關切著男女主角的感情走向。值得注意的是批點者對“至情”的認同。明代劇壇受“主情”思想的影響,一度呈現“十部傳奇九相思”的局面。作者認為只要有情,無論人、鬼或者身份的高低,都是被贊同的。《冥判》這一出:“花神說人情。判官聽人情。”“誰似他做鬼有情。”《拾畫》這一出,認為柳夢梅惜美之心,“精可感金石”。
其次,批點呈現出對酸腐理學的厭惡,對傳統道德禮教對人精神禁錮的批判,以及對理學壓抑人性的怒罵。在第七出《閨塾》中,陳最良教杜麗娘讀《關雎》,他將其解釋為吟詠后妃之德,此處批點:“關關雎鳩害人不淺。”與此同時,杜麗娘的小丫鬟春香說了:“(貼)昔氏賢文,把人禁殺,恁時節則好教鸚哥喚茶。”此處批點:“千古至言。”最后一出《圓駕》中杜寶不相信女兒死而復生,只覺是花妖邪祟所變而不肯相認,批點:“只為道理陰陽。令人父子不相識。”批點者對“讀書人”陳最良、杜寶的批駁,可體現出對傳統儒家經典扼殺人性、不近人情的諷刺。
雖然此本《批點牡丹亭記》中反對理學、反對傳統儒學與袁宏道的思想有相近之處。但在情與理的關系上,袁宏道主張的是“理在情內”“率性而行”。袁宏道在《德山麈談》中言:
孔子所言系矩,正是因,正是自然。后儒將矩字看作理字,便不因,不自然。夫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是以民之情為矩,安得不平。今人只從理上系去,必致內欺己之心,外拂人情,如何得平?夫非理之為害也,不知理在情內,而欲拂情以為理,故去治彌遠。
由此可知,袁宏道并不是完全地否認“理”,而是意圖達到情與理統一的境界,而此本《批點牡丹亭記》中的思想與袁宏道的思想有所出入。同時此本《批點牡丹亭記》的批點短小精練,缺乏理論深度。語言不避俚俗,多有“村老牛、癡老狗”此類俗話。整體上此本批點藝術價值并不高,且與袁宏道本人的文化層次相去甚遠。
袁宏道與湯顯祖是同時期頗負盛名的文壇才子,交情甚篤。在各自或親友的文集中多有早年交往同游、互贈書信的記載,尤其是袁宏道在吳縣為官時互動最為頻繁。晚年兩人雖身隔兩地,他們的思想觀念、文學創作理論稍有轉變,但依然不能抹殺兩人的故友之誼。在明代商業刊刻繁榮時期,刊刻作品贈送親友時為風尚,湯顯祖也有將作品贈送親友的習慣。據袁中道《游居柿錄》記載:“天根游吳、閩,晤臨川湯海若先生,先生便寄一書及《玉茗堂集》來,書中大略言:乙未雪夜,同時七人聚首,而三人俱以高才不祿不勝嘆惋,三人者,伯修、中郎及王子聲一鳴也。”天根即王啟茂的字,是湯顯祖的弟子,并與公安三袁交往甚密。據記載,湯顯祖曾經贈送過王啟茂《玉茗堂集》,那么他的摯友袁宏道也很有可能收到過他的贈書。且據記載,袁宏道曾經閱讀并評價過《牡丹亭》。徐扶明的《牡丹亭研究資料考釋》中引用了李雅、何永紹匯定的《龍眠古文》中的記錄:“袁中郎謂案頭不可少之書,《詩經》、《左》、《國》、《南華》、《離騷》、《史記》、《世說》、杜詩、韓、柳、歐、蘇文、《西廂記》、《牡丹亭》、《水滸傳》、《金瓶梅》,豈非以其書皆寫生之文哉!”但閱讀過并不意味著一定批點過,雖然獨深居(沈際飛)點次的《玉茗堂傳奇》在卷前有《集諸家評語》一篇,其中記載了袁宏道對《牡丹亭》的評價:“《還魂》,筆無不展之鋒,文無不酣之興,真是文入妙來無過熟也。”但獨深居的記載本身存在爭議,且《批點牡丹亭記》中并沒有此段評價。
同時,袁宏道對待諸如戲曲小說等通俗文學是懷著推崇的態度的,那么如果他曾經真批點過摯友的名作,為何會在文集中不言一字?查閱袁宏道本人的文集作品、往來書信及他人記錄中皆沒有文字材料可以直接證明他曾批點過《牡丹亭》,袁中道的《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也未有提及。目前現存可見題為袁宏道先生評點的通俗文學作品包括以下幾部,并對他們的真實性進行了考辨。
《新刻袁中郎先生批評紅梅記》二卷,共三十四出,明三元堂刻本。(明)周朝俊撰,(明)袁宏道評點。
《四聲猿》四卷,明萬歷四十二年鐘人杰刻本。(明)徐渭撰,(明)袁宏道評點。
《虞初志》七卷,明萬歷時期凌性德刻朱墨套印本。(明)袁宏道參評,(明)屠隆點閱。
《新刻袁中郎先生批評紅梅記》跟《玉茗堂批評紅梅記》兩本的批點內容大致相同。在第十三出《幽會》的總評中有批點:“余作還魂傳奇。此折最似之。”并沒有記載袁宏道曾創作戲曲,且湯顯祖的《牡丹亭》即是《還魂記》。因而此本《批點牡丹亭記》應該不是袁宏道先生所批點,而是書商翻刻他本,托名袁宏道以促進售賣。《四聲猿》也被附錄在袁宏道批點的《徐文長全集》中,但全文批點內容很少,借鑒價值不高。《虞初志》的批點是否為托名,學界略有爭議,據《〈虞初志〉三家評略論》和《〈虞初志〉凌刻本評點考辨及價值重估》兩篇論文,認為此本真實性還是很高的,初步認定整部選集不是編者作偽,但目前學界仍未有定論。所以,目前題名為袁宏道批點的通俗文學作品真實性都并不高。
綜合分析批點的情感內蘊與文學積淀和相關文獻記載可推測出《批點牡丹亭記》大概只是托名袁宏道之作。那么它實際的批點者是誰?為何要托名袁宏道呢?我們需對此本的版本情況進行進一步的分析。
《牡丹亭》一經問世便轟動文壇,因此批點本、改本、刊刻本眾多且非常龐雜。據鄭振鐸的《西諦書跋》記載:“《柳浪館批評玉茗堂還魂記傳奇》二卷,湯顯祖撰,袁令昭譯,明末蒲水齋刊本。”后又附有詳細解釋:“柳浪館鐫《四夢》最為罕見……初未知柳浪館主為誰人,袁中郎集中時有詠柳浪館詩,意即中郎所評,然未聞中郎嘗評《四夢》也。疑莫能決。后再閱上卷附圖,于‘雨過有人耕綠野,牛背斜陽閃暮鴉’一幅有‘勾吳袁鳧公題’數字……乃恍然知柳浪館是劍嘯閣主人之托名也。”
由此可知,鄭振鐸認為《柳浪館批評玉茗堂還魂記傳奇》是袁令昭假托袁宏道之名批點刊行,并認為他不止一次托名袁宏道批點。袁令昭即袁于令,明末清初的小說家、戲曲家,他本人知名度較高的戲曲有《西樓記》。但鄭振鐸先生并未在《西諦書跋》中詳細描述此本形態和證明此本是蒲水齋刊本的直觀證據。中國人民大學鄭志良在《袁于令與柳浪館評點“臨川四夢”》一文中進一步補充鄭振鐸的觀點,認為柳浪館本批點語言與《批點牡丹亭記》本語言風格相近,都對假道學持批判態度。但在前文的分析中已明確,此本雖然對迂腐道學表露出批貶的傾向,但并不完全與袁宏道本人的思想主張、語言風格相契合,并且查訪袁于令的家世可知,吳門袁氏為刊書世家,袁于令本人刊印的書籍皆寫作劍嘯閣,且在當時頗具盛名,如果此本是他的校刻,何必要假托袁宏道之名批點呢?且兩本版式也略有不同,柳浪館本為十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單邊,有總評,而《批點牡丹亭記》為九行十九字,只有眉批。
目前學界對于袁于令批點這一看法仍處于輔證猜想階段,缺少直接證據證明仍需斟酌。在明代出版業盜版橫行的背景下,小書坊雇傭底層文人假托名人批點來降低成本、促進售賣的手段屢見不鮮,研究學者不必執著地將批點者歸置于某個知名文人,相反,底層文人的批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牡丹亭》在民間的風行,更能反映出一種新鮮的有別于傳統精英文學的獨特的市民審美情趣。
從批點的風格內容來看,批點少有引用詩詞典故,語言簡俗且多用市井俚語,思想內蘊也較為淺薄,可推測出批點者的文化層次并不高,此本更有可能為書商翻印他本,雇傭底層文人寫手,假托袁宏道批點來提高知名度。此類市民文人托名批點的現象在當時并不罕見,雖然此本批點并非出自名家,但能反映出某些特殊的文化現象和文人心理。
此類市民文人游離于上層文人和底層市民之間。明代中后期呈現“傳奇十部九相思”,愛情劇大為風行,再加之受明代李贄等人“新思潮”的影響,在文本中更多顯露出與市民百姓相同的生活方式和審美情趣。從此本《批點牡丹亭記》中也可以看出,他頌揚真情、鼓勵欲望,有著樸素真實的情感傾向,又對假道學大加批駁,呈現出叛逆傳統的價值觀念。《牡丹亭》改本、評本數量之多不可勝數,批點視角也不同,但在眾多批點中,都是站在理論批評、戲曲鑒賞的角度,具有一定的思想理論高度。但少有批點能夠真切地反映底層市民的所思所感,以及對渴望真情和貶斥理學的真切表達。此本《批點牡丹亭記》缺少對戲曲結構關目、腳色科介、曲詞賓白、舞臺搬演等方面的批點,只限于劇情的演進。雖缺乏一定的思想深度,但卻起到了推助讀者情緒的助燃作用。同時批點語言通俗化、口語化,可以推測出它面向的讀者群體更多的是底層知識分子。
戲曲雖然是通俗文學,但在戲曲的創作、評點方面,上層文人階級仍占據著更多的話語權。此本可反映出《牡丹亭》的傳播范圍不僅僅局限于上層文人階級,它同時也被普羅大眾所喜愛。此本《批點牡丹亭記》之所以能在眾多批本中傳承下來,并占有獨特的地位,不僅僅是因為他托名袁宏道這樣的知名文人,更多的是它通俗易懂的語言文字,能夠被更多的普通市民所接受。傳播對象的廣泛,讓它擁有了廣大的“市場”。對《批點牡丹亭記》這類能體現底層文人和普通市民思想的作品的研究,可以為我們提供新的研究思路,并能關注到下層文人或是平民百姓的審美情趣。
綜上所述,此本題為袁宏道批點,在袁宏道及其親友的文獻資料中都無其曾經批點《牡丹亭》的記載,且批點中表達的思想內容與袁宏道本人的思想相去甚遠。極有可能是書商托名名家點評以促進售賣的手段,批點也很有可能出自底層文人之手。有別于士人文學,此本獨特的視角關注到了下層知識分子的審美情趣及精神世界,有利于我們多視角、多層次地看待《牡丹亭》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