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月 劉宏艷 王雪琴 李加林 王篤明 楊 振
(1.浙江理工大學心理系,浙江 杭州 310018;2.浙江省絲綢與時尚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18)
絲綢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有著豐厚的文化內涵。近年來由于漢服、文創的新興,真絲類面料受眾不斷擴大,面對具有巨大潛力的新時代年輕消費群體,如何系統評價該群體對絲綢產品的偏好程度,以提高絲綢制品的設計和生產,進而提升消費市場的活力,成了當前亟須解決的問題。
當前研究對于真絲類織物偏好度的測量主要基于主觀測評的方式。主觀測評方法主要通過語義差別量表、李克特量表等主觀問卷,從手感、顏色、紋樣等維度評價織物的消費者偏好。例如,Ro和Kim(2010)針對12種針織面料,使用7點語義差異量表分析針織材料偏好度與其相應的主觀手感和情緒間的相關性,發現針織物的不同組成特征引起了不同的主觀手感與情緒,且與各類別針織物偏好度相關[1]。呂葉馨、杜磊和鄒奉元(2015)則利用7點李克特量表進行主觀評分,研究不同織物顏色及結構參數對人所感知香味的影響,對香味織物給人們帶來的心理感受進行評價與分析[2]。主觀測評作為目前主流的偏好度測量方法,雖然操作快捷簡便,但存在語義表達模糊性以及評價滯后等缺點,無法全面、及時地反映消費者欣賞織物時的真實內心感受。
生理信號學的手段可以對人的心理活動進行定性和定量描述,因此生理指標可以說是主觀評價的客觀表達[3],而情緒體驗則是連接主觀偏好和生理喚醒之間的橋梁。心理學研究發現,審美相關的主觀偏好差異可以通過情緒特征的變化而體現。Kant(2001)認為,審美評估的感受、高興與否的情緒體驗以及客觀的喜不喜歡構成了一個三角結構,雖然喜好通常是根據事后評分來衡量的,但這種偏好的差異在之前的審美情緒體驗過程中已有表現[4]。Leder等(2004)對審美情緒進行定義,認為審美的每個加工階段結果都可以增加或降低情感狀態,并將影響總體的情感狀態[5]。此外,結合Kant的理論,Menninghaus等人(2019)提出,由于與主觀的審美欣賞密切相關,審美情緒可以預測由此產生的主觀偏好,且對特定刺激的主觀喜好可以轉化為穩定的人/群體的特定偏好,這可能會激發隨后尋求重復曝光的行為[6]。從認知神經科學的角度,Vartanian和Goel(2004)探索了大腦中調節審美偏好的情緒通路,發現當個體進行審美偏好判斷時,多個有關情緒以及獎賞的腦區被激活[7]。審美偏好判斷是基于主觀的情緒系統,而大腦特定區域的活動則是這一過程的客觀表現,這使得采用神經生理信號作為真絲類織物偏好度的客觀指標成為可能。
當前,僅少數研究開始嘗試通過腦電信號建立大腦活動和真絲織物偏好度之間的聯系。張曉夏(2015)發現,正常成人覺醒時的腦電頻率 節律與織物的光滑感、柔軟感正相關,而 節律與織物的光滑感、柔軟感負相關[8]。呂佳則采用情緒維度自我評價和事件相關電位記錄結合的方式,分析大腦情緒維度與事件相關電位的交互作用,嘗試將服裝審美情緒轉換為腦電生理量化數據[9]。相較主觀評價方法,腦電指標在評價主觀偏好度上具備客觀、即時的優勢,但腦電信號的收集和分析相對復雜,且測量過程中需一直佩戴煩瑣的實驗儀器(如腦電帽),這可能對個體的主觀感受產生負面影響,因此腦電指標在絲綢類面料偏好評價上的應用和推廣還有待進一步論證。換言之,目前亟須探索其他簡單、便捷的真絲類織物偏好度評價的生理指標。
除直接測查大腦的神經生理活動外,眼部運動、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活性等大腦活動相關的外在生理行為指標也已被證明是可以體現情緒差異的敏感指標。已有研究發現當看到令人愉悅的圖像時,人的瞳孔會不自覺放大[10-11]。例如,Kim,Kang和Bakar(2013)通過分析瞳孔直徑等指標研究個體的夜景偏好[12]。Huang和Lin(2020)在研究景觀偏好和觀看行為之間的關系時則發現,景觀偏好與注視點個數之間存在顯著正相關。由此可見,眼動追蹤技術在研究選擇性偏好中應用較為廣泛,因而在織物偏好的評估中也具有一定應用潛力[13],但目前還缺乏實證研究評估眼動指標在真絲類織物偏好度評價中的實際效果。再者,心率變異性(Heart Rate Variability,HRV)被認為是一種基于副交感和交感神經變化性的生理測量方法,它能表征潛在的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反應進而體現出情緒的變化。已有研究發現,HRV與審美的主觀偏好存在關聯,例如美麗、高質量藝術品和令人驚訝/幽默的藝術品與個體心率變異性的提高顯著相關[14]。相較于腦電技術,心率變異性的數據采集相對簡單靈活(例如通過智能手環等便攜式設備采集),個體受實驗條件和設備影響較小,且對情緒變化較為敏感,因此在表現真絲類織物偏好的情緒反應上具備一定應用潛力。但與眼動指標類似,其實際評價效果有待進一步驗證。
此外,眾多情緒理論認為行為動作和情緒是密切相關的。人的認知加工和感覺運動狀態密切相關,行為動作也是心理活動的外部表現[15]。例如,Zhu和Thagard(2002)提出情緒可以通過兩種方式影響行動的產生,即行動的決定和行為的傾向。不同的情緒對應不同的行為模式。如憤怒通常會導致侵略和報復,而恐懼與準備逃離危險有關[16]。換言之,情緒體現于行為傾向,且這種關聯是直接的、無意的、基于刺激的,并且與特定的肌肉運動直接相關[17]。Krieglmeyer和deutsch(2010)研究發現,個體會趨向減少與正性刺激的距離,趨向增加與負性刺激的距離[18]。即個體會趨近產生積極情緒的刺激而回避產生消極情緒的刺激[19]。從審美角度而言,欣賞物品時產生的積極情緒體驗會讓消費者產生趨近姿態,反之則導致遠離姿態。因此,對趨近遠離的行為表現的直接測量可能會反映出消費者對織物的偏好程度。再者,相較于其他需要通過穿戴設備才能采集的指標,姿勢和動作指標可以利用姿勢捕捉儀或攝像頭進行無侵入測量,極大減少了實驗設備給個體帶來的干擾。盡管身體姿態等指標在衡量消費者的主觀偏好度上頗具潛力,但至今尚未有實證數據驗證這類指標的效度。
綜上,以往研究主要運用主觀評測法對真絲類織物偏好度進行評價,僅少量研究嘗試結合腦電與主觀量表進行分析。主觀評測法操作簡便,但存在模糊性、滯后性和不穩定性等,且容易受到測試情境等因素的影響。腦電技術的運用雖然具備了客觀、即時等優勢,但數據獲取較為復雜,且實驗過程對個體的干擾較大。因此如何科學、系統地評價消費者的真絲類織物偏好度,建立測量便捷、及時且反應敏感的評價指標體系,為絲綢相關產品的設計評價提供參考,對促進絲綢消費市場的活力和發展有重要意義。本研究將基于審美活動-情緒體驗-生理行為的基本理論框架,針對年輕消費者群體,選擇代表性的絲綢類面料樣品開展生理心理實驗,結合主觀量表驗證眼動、姿態與心率變異性等生理行為指標在真絲類織物評價中的有效性,嘗試從多個角度對消費者的審美情緒進行分析,從而構建多模態、靈敏便捷的真絲類織物偏好度評價指標體系,旨在為絲綢與絲綢文化的設計、推廣提供理論支撐與實踐指導。
采用G*Power軟件對實驗樣本量進行了估算,參考已有文獻的效應量partial2>0.1,設I類錯誤概率err prob為0.05,檢驗效能Power(1-)為0.95,計算得到至少需要21名被試。[20]因此招募32名在校大學生(男生16名,女生16名,年齡18~27歲),均身體健康,視力或矯正視力正常,無色盲或色弱。實驗前簽署知情同意書,實驗后給予一定報酬。
為篩選用戶偏好程度較高和較低的兩種絲綢類面料,從經典品種及市場上較受歡迎的新品類中,選取了78塊不同品類與規格的真絲類織物,其中有14塊針織面料,64塊從經典14大類絲綢面料中選取的機織面料。
正式實驗前,招募了38名在校大學生(男生19名,女生19名,年齡18~25歲)對78塊面料樣本進行了偏好程度的主觀評價。為了確保樣本選擇的有效性,這批被試與正式實驗非同一批。被試對面料樣本進行無時限自由欣賞,其間只能觀看,不可觸摸。挑選出最喜歡的和最不喜歡的各4塊,并利用Likert9點評分(-4~4)對選出的面料進行偏好度打分。最終,根據每塊面料試樣的喜愛度總分挑選出偏好程度最高和偏好程度最低的各2塊,其總分的計算公式是50%選擇頻率加50%偏好度總分。隨后將其進行編號,偏好度高編為1、2號,偏好度低的編為3、4號,見表1。

表1 4塊實驗試樣的屬性展示
1.3.1 心理量表
自我情緒評定量表(Self-Assessment Manikin Scale,SAM),由Bradley和Lang(1994)編制,要求被試對情緒效價和情緒喚醒度進行9點評分,情緒效價是指情緒的積極或消極程度,即人們愉悅或者不愉悅的主觀體驗,1代表最不愉快,9代表非常愉快;情緒喚醒度是指與情感狀態相聯系的激活能量的程度,1代表非常平靜,9代表非常強烈[21-22]。
1.3.2 實驗儀器
(1)姿態捕捉儀:微軟Kinect,利用Kinect V2體感攝像頭;
(2)生理多導儀:BIOPAC MP150生理多導儀,采樣率為1000Hz;
(3)眼動儀:SMI便攜式眼動儀,采樣頻率1000Hz。
1.3.3 實驗設計
本實驗采用單因素被試內設計。自變量為4塊面料試樣,因變量為被試的HRV指標、姿勢指標、眼動指標以及SAM情緒量表得分。詳情如下:
(1)姿勢指標:頭部距離,即被試在觀賞面料過程中頭部與攝像頭距離的平均值。
(2)眼動指標:平均瞳孔直徑(Average Pupil Diameter,APD),被試在觀賞面料過程中右眼的平均瞳孔直徑。(興趣區定義為每塊面料存在于被試當前視野的區域)
(3)HRV指標:
a.呼吸性竇性心律失常(Respiratory Sinus Arrhythmia,RSA):觀賞面料過程中心動周期與吸氣和呼氣時相一致的變化幅度,受副交感神經活動影響[23]。
b.低頻心率變異性(Low Frequency,LF):功率譜在0.04~0.15Hz頻段內的心率變異性,同時受到副交感和交感神經的影響[24]。
c.LF/HF:低頻與高頻能量比,是衡量“交感迷走神經平衡性”的指標(Pumprla et al.,2002)[25]。
d.超低頻心率變異性(Very Low Frequency,VLF):功率譜在0.003~0.04Hz頻段內的心率變異性,反映交感神經活動[23]。
e.連續正常R-R間期的標準差(the standard deviation of the normal(NN)sinus,SDNN):觀賞面料中正常心動周期的標準差,反映了自主神經功能整體的變化[23]。
實驗開始前,被試佩戴實驗儀器,并休息5分鐘不做任何任務,測量此階段生理指標,作為生理基線。開始后,拿開遮擋試樣的擋板,對面料進行90s的自由觀賞。同時,正后方的Kinect記錄行為數據,便攜式眼動儀記錄眼動數據,生理多導儀記錄生理數據,結束后要求被試利用Likert9點評分(1~9)對面料的喜愛度進行主觀評分并填寫《SAM情緒量表》,閉眼休息90s后進行下一塊面料試樣的觀賞。
統計分析采用SPSS Statistics 24.0。利用單因素重復測量方差分析被試觀賞不同面料后的主觀評分和量表數據,利用廣義估計方程(generalized estimating equation,GEE)分析被試在觀賞不同面料時的HRV數據、姿勢數據、眼動數據。
1.5.1 主觀評分結果
(1)主觀喜愛度評分
主觀評分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2所示。結果顯示,整體喜愛度主效應顯著,F(3,32)=14.489,<0.01,2p=0.326。事后多重比較顯示:1號試樣的喜愛度打分顯著高于3號(<0.001)和4號試樣(<0.001),2號試樣的喜愛度打分顯著高于3號(<0.001)和4號試樣(<0.01)。

表2 4塊面料試樣的主觀喜愛度(M±SD)
(2)自我情緒狀態評分
自我情緒狀態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3所示。結果發現,情緒效價主效應顯著,F(3,32)=3.995,<0.05,2p=0.292,情緒效價的多重比較顯示:1號顯著高于3號試樣(<0.01),邊緣顯著高于4號試樣(=0.053);2號試樣顯著高于3號試樣(<0.01),邊緣顯著高于4號試樣(=0.096)。情緒喚醒度主效應不顯著。

表3 4塊面料試樣的主觀情緒反應(M±SD)
1.5.2 眼動指標APD

表4 4塊面料試樣的瞳孔直徑差異分析
1.5.3 心電指標
(1)LF/HF
(2)RSA
(3)LF
(4)VLF
(5)SDNN

表5 4塊面料試樣的HRV差異分析
1.5.4 姿勢指標

表6 4塊面料試樣的頭部與攝像機間距離差異分析
由于瞳孔直徑指標在實驗一中出現了反向波動,因此實驗二著重對該指標進行探索,明確當被試觀賞不同偏好度時其瞳孔直徑的變化。
采用G*Power軟件對實驗中的樣本量進行估算,參數同實驗一,需至少21名被試,因此招募22名在校生(男生11名,女生11名,年齡18~27歲),實驗前簽署知情同意書,實驗后得到一定報酬。
為篩選用戶偏好程度較高和較低的兩種絲綢類面料,且規避紋理可能造成的影響,實驗開始前,從原78塊真絲織物中挑選出30塊無明顯紋理面料(排除實驗一材料),招募34名在校生(男生17名,女生17名,年齡18~27歲)對其進行欣賞,挑選出最喜歡和最不喜歡面料共兩塊,編號a、b(偏好度高、低),為保證有效性,這批被試與正式實驗非同一批,結果見表7。

表7 兩塊實驗試樣屬性展示
單因素被試內設計,自變量為兩塊面料試樣,因變量為被試的瞳孔直徑,實驗儀器及流程同實驗一。
分析方法同實驗一,結果見表8、表9。

表8 兩塊面料試樣的主觀喜愛度(M±SD)

表9 兩塊面料試樣的瞳孔直徑差異分析
絲綢作為一種中國文化的代表,具有飄逸、自然的傳統服飾形象,潛藏著很大的文化價值。以往研究主要利用主觀評價或主觀數據與腦電信號相結合的方式探討真絲類織物的主觀偏好程度。而本研究利用眼動數據、姿勢數據、心電數據等較易獲得的生理行為指標,結合主觀量表評分建立多維度、即時性、易測量、靈敏度高的真絲類織物偏好度評價指標體系。實驗結果發現瞳孔直徑、部分HRV指標和身體姿勢在區分年輕消費群體對真絲類織物的偏好度上敏感性較高。
在眼動指標中,實驗一、二結果顯示,用戶觀察2號、a號試樣時瞳孔直徑顯著大于偏好度低的織物,說明個體在欣賞偏好度較高的織物時出現了審美愉悅,這與前人的研究結果一致。Graf和Landwehr(2015)構建了基于審美喜好的愉悅-興趣模型(Pleasure-Interest Model of Aesthetic Liking,PIA模型),表明了愉悅感在審美喜好產生路徑中的重要作用,并且已經被證明由刺激驅動(即被審美物品的外在屬性)的自動處理會引發基于愉悅的積極審美反應[26-27]。但實驗一中,在觀賞偏好度高的1號面料試樣時,用戶的瞳孔直徑卻小于其他面料,這可能是由于1號面料表面存在有形狀的重復紋樣。有研究發現仔細觀察表面外觀會導致瞳孔收縮,且收縮率與觀察物表面飽和度有關[28],而當實驗二控制紋理因素后,結果與前人研究吻合。即當面料紋理的復雜程度不存在較大差異時,不同面料刺激將引發被試的直覺性判斷,更偏好的面料會引起更明顯的愉悅反應,從而引發被試瞳孔直徑擴張。
在HRV指標中,相較于基線水平,當用戶觀賞偏好度高真絲類織物時,LF/HF顯著降低,RSA顯著升高,且VLF顯著低于偏好度較低的面料,而LF和SDNN無顯著區別,表明觀察偏好度較高的面料時被試的自主神經系統整體活性無顯著變化,副交感神經活性增高。上述指標的變化意味著放松感的增強,體現出一種積極的審美姿態[29]。以往的研究表明,RSA的增加與被試感到愉快、放松的條件有關,而威脅感或挑戰感與RSA的減少有關[30]。Masae等人(2016)利用海洋或森林視頻對來訪者進行視頻放松療法時也發現,副交感神經活性顯著升高,且這種趨勢在呈現材料符合來訪者偏好時更為明顯[31]。也就是說,當消費者欣賞偏好度較高的真絲類織物時,會處于更加愉悅舒適的狀態,放松感也會相應增強,從而促進了副交感神經的活力,使其處于自主神經系統的支配地位。
在身體姿勢上,用戶在觀察偏好度高的真絲類織物時,頭部更加靠近面料,即產生了趨近效應。Krieglmeyer和Deutsch(2010)發現人會對正性刺激產生趨近反應[18],而Kahveci等人(2021)則將這種趨避反應運用在食物接近傾向的測量中[19]。本研究結果進一步證明這種趨近反應同樣表現在真絲類織物的欣賞過程中,即消費者在欣賞偏好度高的面料時會向前傾,縮短頭部與面料之間的距離。這種“趨利避害”的行為表現與可能體驗到的情緒效價有關,表現為個體會趨近于引起積極情緒體驗的刺激,回避引起消極情緒的刺激[32]。因此,觀看偏好度高的面料會引發“自動的”姿勢前傾,表明此時消費者正經歷積極的情緒體驗,這與事先主觀評價的分類結果相互印證。相較于其他生理行為指標,如眼動和心率變異性等,姿勢指標的獲取更為便捷,對用戶的干擾更小,因此在推廣和應用上可能更具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