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秋洪 楊筑慧
稻谷是西南民族地區種植的主要糧食作物,有著悠久的種植歷史,形成了涵蓋物質、制度、精神等層面的稻作文化。流傳于西南民族地區的稻作神話,是其稻作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稻作文化傳承與發展的文化資源。學術界一般傾向于將神話傳說視為一種隱藏、承載或隱喻歷史、社會和文化記憶的民間敘事,它表達了相應的歷史信息、社會文化以及價值觀念。一些專注于敘事學研究的學者還強調,敘事具有我們熟知的時間性,更具有空間性,“一切敘事都是在時空中展開的文化行為”“人類的敘事活動與人類所處的空間及其對空間的意識有著密切的聯系”。[1]28而空間不僅是物理或物質的存在,還是一種社會現象,是一種社會產物,列斐伏爾認為“任何空間都體現、包含并掩蓋了社會關系”[2]124,也就是說空間具有社會屬性。基于上述認識,稻作神話可以理解為一種空間敘事,折射出西南民族對所處地域的空間感知,以及特定空間內的實踐、信仰、觀念等內涵。一些相同或相似的神話敘事還反映出稻作神話在創造、流傳和傳播的過程中,各個族群或民族之間的交往互動。
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資源極為豐富,不僅涉及諸多古老的故事,還包括一些傳說、史詩和古歌,本文統稱為“稻作神話”。現有研究集中在各民族的稻谷起源神話,對稻作技術、稻作習俗等神話關注較少。學者們多從文學、神話學的視角或分析某個單一民族的稻谷起源神話,或探討稻谷起源神話的共同主題,但較少論及相同或相似神話敘事所反映出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亦較少從空間敘事角度對稻作神話進行闡釋。西南地區是中國典型的多民族聚居區,也是多元文化交融與共生區,因歷史上族群的遷徙、分化與整合,以及族群之間經濟、文化、政治等的交往交流,各民族在生計方式、生產工具、飲食習慣、宗教信仰、節日慶典、儀式祭祀、歷史記憶等方面表現出諸多共性,稻作農耕及其關聯的社會文化也在族群的交往互動中交流、互鑒、傳播和發展。有鑒于此,本文以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為切入點,分析稻作神話的空間敘事與族群互動,以此解讀“西南”這一地理文化單元的文化共生性與多元性,理解多元和一體的辯證關系,并為區域社會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探討提供新視角,對稻作文化的傳承和保護也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歷史語境中的“西南”是一個與“中原”相對的動態概念,不同歷史時期所涉及的空間范圍并不一致。[3]總序9學術界所稱的廣義的“西南”概念則結合了歷史、人文、自然地理的共性與差異性[4]3,就行政區域劃分而言,中國西南地區主要指云南、貴州、四川、西藏和廣西西部,該空間區域主要分布有30多個世居少數民族,他們分別屬于歷史上的氐羌、百越、苗蠻、百濮四大族系。稻作農耕是西南地區很多民族的傳統生計方式,對西南民族的歷史發展和社會文化而言具有特殊的意義。
一般來說,普通栽培稻起源于野生稻,中國古代史籍中稱野生稻為“秜”“穞”“稆”“旅”“離”等。[5]17~18中國栽培稻與亞洲栽培稻的馴化有關,學術界對亞洲栽培稻的起源主要有印度起源說、阿薩姆—云南多點起源說和中國起源說幾種爭論,其中,中國起源說又有華南說、云貴高原說、長江中下游起源說等觀點。[6]10~13但從考古學、古氣候學、分子生物學等提供的證據來看,多數學者將中國栽培稻的起源聚焦于長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區,亦有學者強調稻作起源如中國史前文化一樣,應是多元和多中心的。[7]39長江中下游地區是我國野生稻的主要生長區之一,迄今發掘的新石器時代稻作遺存大部分也分布于此,因此較為普遍的認識是:長江中下游地區是較早出現原始栽培稻的核心區域。有學者據湖南、河南等地考古發掘的稻谷遺存推斷,距今8000年左右,長江中游和淮河上游的水稻種植已頗具規模。[8]55~56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出土了大量距今約7000年前的稻谷、稻稈和稻葉,還出土了骨耜、木耜、木刀、蚌殼等耕作和收割工具,說明當時稻作農業已發展到一定水平。[6]14百越族群的分布區域與考古發掘的眾多稻作遺存相吻合,春秋戰國至秦漢時期,百越人廣泛分布于長江中下游及以南區域。[9]8游修齡和曾雄生進一步指出,河姆渡遺址是東南沿海百越諸族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一支,稻作起源與百越族群密切相關。[5]45百越族群是早期的稻谷種植者,他們參與了野生稻馴化為栽培稻的過程。至春秋戰國時,稻作已是百越人農業生產的重要部門。[10]35秦漢時,閩越、南越、駱越等越人繼續普遍種植水稻,《史記·貨殖列傳》和《漢書·地理志》載:越楚之地,“飯稻羹魚”“民食漁稻”,另外,考古資料還證實了嶺南地區的先民此時已懂得選擇、培育和引進適合本地栽培的優良品種。[11]130
西南民族的稻作歷史與百越族群有密切關聯。從越人的分布和遷徙來看,除了在我國東南和南部地區聚族而居外,百越人還散居于西南地區。秦漢甚至更早時期,西南地區就有越人活動的足跡。考古發現了云南和貴州的部分地區新石器時代的有段石錛和有肩石器,以及青銅器文化時期的半月形斧和有肩石斧,這些均為越人所使用的工具。據史籍記載,秦漢時期位于今天云南、貴州和廣西境內的永昌郡、越嶲郡和牂牁郡等地就有“滇越”“騰越”“撣”“夷越”“駱越”等越人活動,[9]9~11他們或是春秋戰國前分散在西南地區的越人,或是在春秋戰國的諸侯爭霸和秦漢時期的統一戰爭中流散、遷徙至此的越人。在越人的流動和遷徙過程中,稻谷、稻作技術和稻作文化也隨之傳播。漢晉之后,越人之稱逐漸在史籍中消失,分布于云貴高原的越人被“金齒”“茫蠻”“百夷”“擺夷”“白衣”等族稱取代,至明清時逐漸演化成傣族、壯族、侗族、布依族、水族等壯侗語族民族。[9]3這些百越人的后裔發展出精耕細作的稻作農業,并共享著諸多相似的文化習俗。一些學者還從歷史語言學的同源關系論證了西南民族稻作歷史與百越族群的淵源,總結了與“稻”有關的許多詞匯語言上表現出的同源關系,認為這都指向了稻作共同的源頭——百越人,[5]45~48[12]26~31[13]14~15為稻作向西南地區的傳播提供了證據。
對于西南民族的稻作起源、發展歷史、稻作文化等問題,除了上述考古材料、文獻記載以及語言學提供的證據外,我們還可從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中獲得有益線索。“神話的虛構并非歷史的虛無”,[14]神話傳說會影響甚至塑造相應群體的社會行為和歷史認知,王明珂、葉舒憲等學者認為神話與歷史很多時候互相滲透,“神話透過其敘事情節與符號隱喻流露的一些訊息,卻在人們心中產生意義,并因而影響社會現實”[15]。神話傳說往往呈現出某一群體特有的價值觀念、知識體系和社會關系,是特定群體與自然和社會系統互動的生動反映。具體到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其中同樣表露出稻作歷史的諸多信息,傳遞著西南民族有關稻作的文化習俗和社會規范,也是西南地區多元民族文化交流和互鑒的體現。
既有的稻作神話研究中,李子賢和胡立耘將西南少數民族的稻作神話分為稻谷起源神話、稻谷形狀神話和稻作技術神話三類,其中稻谷起源神話又分為飛來稻型、自然生成型、神授型、死體化生型、動物取來型、英雄取來型六種。[16]李鵬梳理了前人的分類后,將谷物起源神話分為自然型、贈賜型、取種型和創造型四類。[17]6~10這些分類都沒有將一些涉及稻作技術、稻作文化習俗等神話傳說內容容納進來。綜合上述分類和搜集到的神話傳說資料,筆者按照神話文本的內容,把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分為稻谷來源、栽培馴化、稻作技術、稻作習俗等四類。下面主要從空間敘事與族群互動兩個維度對四類稻作神話進行解讀,從而展現出西南民族圍繞稻作生計展開的交往、交流與交融。
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大多借助山坡、河壩、水塘、天上、地下、村寨、田邊等意象營造一個自然空間,并講述人們在此空間內的社會活動與文化習俗。作為一種空間敘事,這些神話傳說不僅僅對西南民族生存的自然環境進行了再生產,進而呈現出他們在共生的空間中的生計與信仰,勾勒出西南民族日常生活的生動圖景。
稻谷種子源于自然,獲取谷種是與自然打交道和適應自然的過程,西南民族的稻谷來源神話對其生存的自然空間進行了再生產。不少西南民族的尋取或盜取型谷種神話中,稻谷生長在河邊、海邊、龍潭等水源豐富之地,這些谷種或為野生稻,或為栽培稻。為了找到稻谷生長的地方,民族英雄人物大多需要跨越很多大山大河,例如流傳于云南文山壯族的《稻谷來歷的傳說》講道:“獵人尋谷種途中翻過了九十九座大山,趟過了九十九條大河。”[18]162~163與之類似,貴州布依族的《茫耶尋谷種》也講道:“茫耶翻過九十九個大坡,爬過九十九重峻嶺,穿過許多不見天日的森林,才尋到谷種。”[19]585~590流傳于云南大理鶴慶白族的《人和五谷是怎樣來的》中,肉核姑娘則飛過很多壩子和高山,從金鳳山上的金鳳凰那里討來一粒金稻種。[20]75~77山、河、坡、嶺、森林、壩子等是很多神話中常出現的地理標識,廣闊的土地、茂密的森林以及各種各樣的動物也是神話中常出現的景觀。一些野生動物還對先民的生存構成威脅,如布依族神話中,茫耶尋找谷種時遇到了成群結隊的虎、豹、豺、狼、毒蛇,因而先輩們尋取谷種的過程充滿艱難險阻,發現或找到谷種也是一種造福整個集體的社會行為。此外,狗、鼠、牛、馬、豬、青蛙、麻雀、燕子、箐雞、螞蟥等也是稻谷來源神話中出現的動物,它們幫人尋取、求取或盜取谷種,為人辛勤耕作,有的與人生活在一起,有的則在稻田生態系統中與稻谷共生。這些神話敘事是西南民族對生存空間的總體感知,也反映出西南地區生態環境的多樣性。神話中有很多對自然的類似表述,從側面反映了西南民族的棲居環境有諸多共同特征,進而說明西南民族共同生活于一個自然地理區域中,該空間多山地和壩子,還分布著高原、丘陵、平原等多種地形,且相對封閉,與外界多有高山河谷相隔。
在講述稻田開辟時,西南民族的一些神話傳說敘事表現出他們對山和水的認知。對山水進行治理后,適宜稻谷生長的濕地、沼澤地、坡地被開辟為稻田。《苗族古歌·開天辟地》唱到種稻谷前苗族祖先“耙公”“秋婆”“紹公”“紹婆”治理山河、開辟田地的情形。[13]26布依族神話《阿祖犁田》則講道:布依族后生阿祖駕著神牛耕犁大地,他犁出奔騰的大河、堆成連綿的高山,翻起的泥土還蓋住了水沼澤國。[21]70遷徙到哀牢山區后,哈尼族在茫茫大山中開辟出梯田,紅河、元陽一帶的哈尼族流傳著梯田由來的神話:古時,到處是深山老林。天神派來三位使者到人間造梯田。羅努在山上挖出臺地,羅乍負責修理田埂路、徑,依沙開溝飲水。依沙的嘴長得像鴨子的嘴,他很快就開出水溝,引來山泉水灌溉梯田。[22]可見這些神話敘事中,稻田和溝渠都是從山水間開挖而來,且多呈現出山河相間、山高谷深的景觀,反映了西南一些民族共同棲居于山區和壩子中,山和水構成了自然空間的基本骨架。
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敘事展現出各民族在與自然空間互動中共同創造的稻作生計實踐。雖然歷史上開始種植稻谷的時間各不相同,但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中普遍提及尋找、栽培和種植稻谷的動因,如水族《谷神》講道:“孤兒蒿歐其挎著竹簍上山摘野果時,找遍滿山樹林,手被刺掛出血也沒有找到一個野果;”[20]519~521布朗族《白鼠王子與稻谷》則說:“野菜野果摘完了,飛禽走獸獵不到了,人們躺在野地里挨餓。”[23]78~79類似的神話敘事還有很多,它們都將稻作的產生與采摘、打獵、捕魚所獲食物不足以滿足人們生存的基本需要聯系起來。西南許多民族多居住在山區半山區,歷史上曾以采集狩獵為生,種植稻谷后,稻米慢慢成為他們的主食,稻谷也成了其生計和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定居的稻作農耕發展進一步推動了聚落的形成。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中,不斷改進的耕作技術、豐富的稻作地方知識、圍繞稻作的社會關系等都是他們共創的稻作智慧。
一些稻作神話還講述了稻谷耕作方式及變遷。哈尼、彝、景頗、獨龍、基諾、佤、布朗等氐羌系和百濮系的民族的稻作技術神話傳說描繪了刀耕火種的場景,如云南隴川一帶景頗族的《那潑節的傳說》講到:麻銳和山神的姑娘莫班在景頗山帶領人們砍地播種金谷,并用大火燒地,把山鬼變成的百草根燒死。[19]596~598云南西盟、滄源一帶佤族的《我們是怎樣生存到現在的》也有類似的記述:人們留下火種和學會用火后,在火燒過的地方種谷子,谷子特別好,后來種地就砍倒大樹,火燒后,用竹子挖土,再撒上谷子。[24]20~22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西南一些民族仍從事刀耕火種。但隨著動物的馴化,畜力耕作逐漸普及,牛很早便成為西南民族的重要役力。布依族牛王節的傳說講到:人們先前種水稻在山坡上放火燒過草后,用木棍挖個洞,把種子丟在地里面就不再管理;后來用牛耕田犁地,莊稼越來越好。[25]108這反映了布依族從刀耕火種到牛耕的轉變。哈尼、彝、白等民族的稻作神話同樣記載了這一轉變過程。壯、侗、哈尼、佤等民族還流傳著相似的牛耕起源神話:天神看到人間過得十分艱苦,讓神牛告訴人們三天吃一頓飯,結果神牛說成了一天吃三頓,人們辛勤勞動卻不夠吃,于是天神懲罰神牛到人間耕地。[26]403[27]167~168[28]142~143[24]345阿昌族《人們為何要跟著牛腳印插秧》對牛耕起源的描述則不同:“國王告訴貓頭鷹把谷種撒在牛腳印上,后來人們就用牛犁地,跟著牛腳印犁田撒種。”[29]56~57除了牛耕,馬耕、象耕亦是一些民族的稻谷耕作方式,傣族神話《象耕的傳說》講道:“大象常到村寨邊吃香芭蕉和竹子,后來人和象慢慢相互接近,農耕季節時,傣族人在田埂上擺放香芭蕉,吸引大象到田里踏田,再把田耙平,插上秧,稻谷就長起來了。”[30]18~19從總體上看,牛耕是西南民族傳統稻作生產中最為普遍的耕作方式,很多民族的稻作神話中都表現出對牛的尊敬與愛戴,并賦予牛神性,稱之為“神牛”“牛王”。
與自然環境互動中積累的各種稻谷種植經驗成為西南民族稻作神話敘事的重要內容。一是廣辟田地種植稻谷。英雄人物或神性人物帶領人們開辟田地、種植莊稼在西南民族稻作神話中極為常見。傣族人重視稻谷的收成和稻田的開辟,傳說早期有個大首領去世前對獨生女說:“任何時候都要做到‘毫丁岱’(谷滿倉)、‘來丁吞’(牛滿樓,即每棵柱子上都要栓上一頭牛)。為此,必須做到‘刻丁曼、納丁勐’(地滿寨子、田滿壩子)”。[30]20布依族古歌《造萬物歌》也告誡人們多造田、多造地,要按照祖先造的樣子開田開地,才能造出好田好地。[25]108二是多樣化的作物種植。壯、水、布依、苗、哈尼、白、獨龍、普米等民族都流傳著與五谷、六畜相關的神話,且多將稻谷融合在五谷來源的神話傳說中。如貴州三都、荔波一帶的水族流傳著《阿婞教人種五谷》的神話:水族后生納賴和仙女阿婞開辟荒地后,種上了水稻、包谷、高粱、小米、稗子、飯豆、棉花,獲得豐收后,他們將種田種地的技術教給人們。[31]30~35獨龍族神話《彭根朋上天娶媳婦——天神給五谷種子、牲畜》中,也講述了其先民種植稗子、甜蕎、苞谷、燕麥和稻谷的歷史。[32]513~516上述兩則神話中五谷和六畜均從天神處獲得,人間小伙子與仙女婚配后,將習得的五谷種植技術教給其他人,則是人們在以通婚為媒介的交往互動中習得、傳播、傳承耕作技術的反映。三是根據土地類型和季節種植相應谷物。云南大理洱源西山白族流傳的《五谷神王》即講到:有個叫跋達的人向觀音祈求五谷籽種,觀音送糧種時囑咐他要把蕎種撒在高山上,大麥種撒在半山腰,大豆種撒在山腳沙地上,米種撒在大河小溪兩邊,糯米種撒在水田里。[33]62洱源一帶南北是狹長的壩子,東西兩側為連綿的山脈,該神話的多種土地類型反映了當地白族居住地壩子和山區鑲嵌的地理環境。
一些民族的稻作神話敘事在展現稻作生產過程的經驗時,還反映了稻作生產實踐中的家庭分工、村落互助等社會關系信息。精心照管稻谷、勤快、忌偷懶是稻作生產的關鍵,流傳于大理劍川的白族神話《稻子樹》講到,白胡子爺爺告訴田公:“種稻子要勤松土,勤澆水,勤施肥,勤除草,人不怕勞累,要吃得起苦。”[34]287~290稻作生產還需要按照季節時令進行,如拉祜族創世史詩《牡帕密帕》中“種谷子”說:拉祜人找到種子以后,開始種植,二月撒種,三月栽秧,四月五月薅草,谷子六月出穗,七月揚花,八月開始成熟,八月九月開鐮割谷。[35]121傣、哈尼、景頗等民族還在長期的稻作生產中形成了自己的歷法,如哀牢山區的哈尼族將一年分為年首、思魚、遮臘、背若、差餓、米梯、斧賒、庫麻、郎賒、搓納、搓普、伙雨12個月,對應公歷11月至次年10月,“背若”撒秧、“米梯”春耕栽秧、“斧賒”中耕管理、“搓普”過新谷節和秋收、“伙雨”秋收和備耕。[36]230一般情況下,犁田、耙田、搬運糧食等由男性完成,而插秧、除草、收割等多由女性完成,春耕和秋收所需勞動力較多,鄰里、親戚間常“換工”,合力耕作。布依族生產歌《種稻歌》唱到插秧時“喊新媳婦來幫栽,接他老舅來幫栽;左鄰右舍搭幫手,熱熱鬧鬧把田下。”又說秋收時“三十個人下田壩,滿田慢壩撻斗響。四十個人下田來,挑起米籮把谷裝。挑起谷子如飛雁,一溜一行穿梭忙。”[37]120~123描繪了稻作生產中人們共同勞作、互助互惠的情景。
在與特定自然空間和稻作生計實踐互動中,西南民族還形成了諸多稻作信仰、價值觀和倫理觀。這些共享的信仰和理念成為一些稻作祭祀、儀式和節日展演的重要依據。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敘事中,山水、田地、植物、動物等都有靈魂,山、水、田、稻谷、牛、狗等不僅是自然之物,還兼具神性和靈性,成為崇拜、敬畏、祭祀之“物”。簡言之,山水自然空間及其包含的“物”具有神圣性,這是西南民族普遍存在的萬物有靈觀念的一種反映。以稻谷來源神話為例,自然生成型神話只占很少一部分,谷種多由神性人物(或動物)、英雄人物取得,或由天神賜予,這也渲染了稻谷來源和稻作發生的神秘性。西南一些民族還認為,稻谷由“神谷”演變而來,其民間流傳著稻谷變小的神話傳說,如壯族的《稻谷和懶婆》、傣族的《一顆蘿卜大的谷子》、苗族《稻谷的來歷》等都講到稻谷原本會飛、會講話,但因懶婆種稻不施肥、不灌溉、不薅草,打罵會飛的神谷,后來谷粒變小,不再自己飛進谷倉。[26]402[38]10~12[19]577這凸顯了人們傳統認知中稻谷擁有某些神力,也借此告誡后輩要辛勤勞作、敬重稻谷。
基于對稻谷神性和神力的認識,傣、侗、水、哈尼、白、德昂、布朗等民族都尊奉稻谷為“谷神”“谷王”,這些民族共享谷魂信仰,在其民間還有谷魂的傳說。西雙版納傣族民間流傳的《谷魂奶奶》講到:谷魂雅歡毫不給佛祖跪拜,佛祖和她辯論并將她趕走,雅歡毫離開后莊稼顆粒無收,最終佛祖又將她請回來;德宏民間亦有一則內容與之大體相似的《谷神布岑塔》(《谷魂爺爺》)的傳說。[20]175~182從兩則神話傳說可以看到,傣族的谷魂信仰融合了南傳上座部佛教與傳統萬物有靈信仰,谷魂的崇高地位也折射出傣族人認知中稻谷的地位。谷魂的神力伴隨稻谷種植的整個生命歷程,一些民族在稻谷栽種、生長過程、收割后普遍都有“祭谷魂”“叫谷魂”“敬谷神”等相應祭祀和儀式,通過“娛神”的方式祈求谷魂庇佑稻谷茁壯生長,獲得豐收。如西雙版納的布朗族認為谷種是天神賜的,谷粒有靈魂,從砍地播種到收割入倉的各個生產季節必須祭祀谷魂。[39]29在這里,谷魂與人一樣需要食物和住所,相關祭祀還需要村社、家族或家庭共同完成,谷魂信仰勾連起稻谷的自然生命與社會生命,深化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關系,也促進了人與社會的互動和交流。除了祭谷魂,開秧門、祭水神、祭田神、關秧門、牛王節等也是西南很多民族共享的農耕祭祀儀式或節日,一些民族還依照稻谷的生長節律和農事活動的安排,形成了完整的稻作農耕祭祀鏈,以祈求風調雨順,稻谷遠離病蟲害侵擾。可以說稻作神話不僅融進西南民族的宗教信仰,還延伸到一系列稻作祭祀和儀式中,這在某種意義上賦予了稻作生產過程神圣性。
西南很多民族的稻作神話還在某種意義上形塑了他們稻米食用的“共餐”“共享”習俗。通過人與動物、人與神共同享用米飯的方式,共同確立了稻米在其心中的神圣性。壯、侗、水、布依、哈尼、彝、白、普米、阿昌等民族都有與狗共享稻米的習俗,其緣由是民間廣泛流傳的“狗取谷種”神話傳說,如侗族《狗渡海取谷種》、布依族《狗為哪樣吃屎》、白族《狗和谷種》、普米族《狗找來了谷種》等等。在這些神話中,狗大多歷經艱辛,才為人類取得了寶貴的谷種,因此人們將狗視為“功臣”,成為人們心目中兼有神性和靈性的動物。為感謝和報答狗,每年稻谷成熟后,人們在“嘗新節”“新米節”嘗新米時都先喂狗。牛也是與人共享稻米的神性動物,正如上文所述,壯、侗、哈尼等民族流傳著神牛下界幫助人類耕田犁地的神話傳說,為了慰勞耕牛,他們多有過“牛王節”的習俗,部分壯族地區這天用糯米粑粑喂牛,有的布依族地區則做糯米飯、殺雞備酒祭祖,再當著耕牛祭祀,并用一束鮮草包糯米飯喂牛[40]228。此外,壯族、侗族、布依族等民間還有用糯米飯、糯米粑粑、五色飯祭祀祖先的習俗[41]。上述共享習俗與西南民族在長期交往互動中的文化傳播和互鑒有很大關系,而“民俗文化的生成是一定區域的自然環境和人文歷史的契合”,[42]共生的自然空間以及共創的稻作生計則是其產生的重要前提。
中國各個民族都是在族群接觸、分化、融合與遷徙的互動過程中發展形成的。與我國西北地區民族或族群的“斷層式發展”不同,西南地區的民族或族群的民族過程呈“連綿式發展”,從上古時期的百越、氐羌、苗蠻、百濮等族群到現代的西南各個民族,其發展是一脈相承的,其中百越族群和苗蠻族群來自中南、東南地區,氐羌則來自西北地區。[43]108~109西南地區自古就是民族遷徙與融合的重要空間,譬如云南,佐佐木高明等學者提出的“照葉樹林文化論”指出,以云南山地為中心的河流塑造的河谷及河谷間隘道,自古就為民族遷徙的通道,這一區域也是各方民族遷徙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十字路口[44]157。廣泛分布于西南空間內的稻作生產與族群持續互動中發生的文化傳播、互鑒有很大關聯,各民族的稻作神話在敘事形式與內容上往往交錯雜糅,這表明他們歷史上發生著頻繁的交流互動。由此,各民族形成了不同的居住格局以及對應的稻作類型,并在交往融合、互學互鑒中生成了諸多共享的文化事象,形塑了他們的文化共生性和民族同源意識。
從所處海拔高度和地形地貌來看,西南民族的居住空間總體上呈現出立體分布格局,不同民族交錯聚居于河谷、丘陵、壩子、山區與半山區,稻作神話敘事中展現了不同自然空間所對應的稻作類型。傣、壯、侗、布依等百越系民族是較早種植水稻的民族,他們多聚居在河谷、壩子等灌溉便利地帶,較早運用鋤犁耕作,其稻作神話中出現的稻谷多為“水稻”“糯稻”,記述的稻田也多為水田,呈現出河谷壩區稻作的自然文化景觀。而景頗、拉祜、阿昌、佤、布朗等氐羌系、百濮系民族多從百越系民族中習得稻作生產技術,因聚居在山區、半山區,他們曾以山地稻作、雜糧栽培、游耕等為生,其稻作神話中多出現“旱谷”(旱稻)、旱地和刀耕火種的記述,且稻谷來源多與天神相關。滄源佤族的神話《只留一穗》講到:“老天爺看到漢族居住的大壩子種水稻,傣族居住的寨子種糯谷,佤族居住的阿佤山卻沒有莊稼,他就給了佤族谷子,告訴人們:佤山缺水,把荒山上的樹木雜草砍倒曬干,燒成灰,再把地翻翻種下去,后來阿佤山村村寨寨都種旱谷。”[24]154~156此則神話展現了滄源地區漢族、傣族和佤族的分布格局,神話中天神看到漢族和傣族種植水稻后賜給佤族稻種的情節,很可能是佤族與周邊漢族、傣族接觸交往過程中獲得稻種,又結合阿佤山的自然環境采用刀耕火種方式種植旱稻的隱喻。同樣居住在山區半山區的哈尼族則在遷徙過程中與其他民族交往融合,從采集狩獵轉化為旱稻種植,接著創造出獨特的梯田稻作文化。哀牢山區哈尼族傳唱的遷徙史詩《哈尼阿培聰坡坡》,記述了哈尼族向南遷徙途中與“阿撮”“蒲尼”“臘伯”等平壩民族發生接觸、交往和融合,有學者認為他們包括漢族、傣族、彝族,在此過程中,哈尼族不斷吸收借鑒他們的稻作技術,進入哀牢山后便因地制宜開辟出梯田,種植水稻。[45]壩區傣族、漢族對哈尼族的影響還延伸到稻作習俗和生產節令上,開秧門時,家庭主婦栽第一把秧時會念到:“天門開了,地門開了,河壩傣家已開秧門了,大地方的漢族開秧門了,陽春三月不開的門沒有了。”[46]79由上可知,各民族的交往互動推動了生計方式的轉變,也促進了稻作技術的傳播與互鑒,與自然環境和自身耕作傳統調適后,不同民族又逐漸發展出河谷壩區稻作型、山地稻作型、梯田稻作型等多元的稻作文化。
稻作神話所塑造的西南民族共享的信仰、農耕祭祀、節日儀式等文化事象,很大程度上也是族群交流互動、相互滲透的結果。佤、德昂、布朗、拉祜、基諾等民族中還有很多與傣族相似的稻作神話敘事,反映了他們向傣族先民學習稻作生產,其文化習俗深受傣族影響的事實。其一為稻谷來源神話的相似性。傣族神話中稻谷有多種來源,其中《向鼠王找谷種》稱人們向鼠王求得谷種,《雀谷鼠谷》(又稱《雀屎谷鼠屎谷》)則講到稻谷本為天神創造,麻雀和老鼠吃了之后,人們從它們的糞便中發現雀屎和鼠屎可以長出稻谷。[39]84對應地,德昂族和布朗族的神話中,“鼠王”同樣是保管谷種或求得谷種的動物,如德昂族的《鼠王與糧種》、布朗族的《谷的來歷》《白鼠王子與稻谷》。而佤族、基諾族等民族神話中則有從斑鳩嗉子中獲得谷種的情節,此可以理解為“雀屎谷”敘事的變形,即從雀鳥糞便中發現谷種,轉變為從其囊袋中獲取谷種,二者前提均為雀鳥發現并食用了谷粒。其二是稻作習俗神話的相似性。如佤族、德昂族、布朗族等民族與傣族一樣,“嘗新節”或“新米節”習俗均來源于谷魂信仰,因此“嘗新節”時都要祭祀谷魂和祖先,這與上文所述侗、布依、哈尼、白等民族“嘗新節”喂狗的神話傳說迥異。佤、德昂、布朗、拉祜、基諾等民族與傣族毗鄰而居,歷史上這些民族還長期處于傣族土司的統治之下,長時間的交往交流使得他們在稻作神話敘述中表現出諸多相似性。
不僅如此,在基諾、佤、德昂等民族的創世史詩中,傣族是與他們同時誕生或出現的,如佤族流傳的神話《西崗里》講到:人類“西崗里”走出來后,天神俚告訴人們谷種在海水里,又拿出剁鏟、鋤頭、小犁、大犁、背索、扁擔、鞍子放在地上讓人挑揀,最后,佤族選擇了用剁鏟種懶火地,拉祜族用鋤頭種山地,傣族用小犁種水田,漢族用犁耕田種地。[47]75~76德昂族的族源神話《人類的起源》中也有類似的記載。[48]47兩則神話展示了上述民族的居住格局、生產工具、耕作方式雖不同,卻共處于山水相連的同一地理空間內。同時,兩則神話還折射出佤族和德昂族民族同源意識,反映了“不僅是一個族體對自身定位的自然需求,也反映出這個民族與相關民族之間密切的地緣關系、交往關系、長期的融合關系或者友好的協作關系”,[49]9其本質是對多民族共生共在的認同。
西南民族稻作神話中廣泛存在互相吸納與借鑒的現象,很多民族共享著相似的稻作神話敘事,這實際反映了西南各民族多元共生的稻作文化,也展現了各民族圍繞生計展開的交往交流交融。覃乃昌等學者提出“那文化圈”的概念,稱壯、傣、侗、布依、水等壯侗語族民族以“那”(稻作)為本,聚“那”(水田)而居,產生了一套以“那”為核心的文化系統,“那文化”即稻作文化。[50]壯侗語民族還共享著“那”文化神話資源,形成了涵蓋稻種、生產工具、稻作過程、禁忌、祭祀、居住、飲食習慣等內容的“那文化神話景觀”。[51]壯侗語民族繼承了百越族群的稻作文化,在頻繁的族群互動和交融過程中,西南各民族多在百越族群及其后裔的影響下發展起稻谷種植,產生了相應的稻作神話。包括壯侗語民族、苗瑤語民族在內的東亞以及東南亞地區歷史上還廣泛種植糯稻,形成了以糯為核心的“糯稻文化圈”,[52]并共享一些稻作神話以及對應的信仰、節日、祭祀等文化習俗。就西南民族來說,稻谷來源、栽培馴化、耕作技術、稻作習俗等都是他們稻作神話的主要內容,且各民族的神話敘事中既存在共同性,又對同一主題形成了多樣化的闡釋,形成了“各具個性的多元統一體”[53]17的特征。可見,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具備了一種整合功能,它構筑起不同民族獨特的民族心性、集體記憶與稻作文化認知體系,在其流傳中增強了共享神話民族之間的親密關系、情感歸屬和文化認同感。
神話敘事兼具時空性,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傳遞著“西南”這一空間內的地理環境、區域歷史、社會文化、族群互動等信息,并表述了西南民族共創的稻作生計實踐以及共享的文化事象。從西南民族稻作神話的空間敘事中,我們可以看到西南民族自然、生計與信仰的互動,以及自然空間、稻作生計及信仰的共同特征所彰顯的區域文化共生性與多元性。西南民族豐富的稻作神話不只是單一民族對自身稻作文化的闡釋,而是多民族對其所認同的文化價值和理念的表達。作為西南眾多民族的重要生計方式,稻作嵌入到相應族群的社會關系中,在族群互動過程中蘊生出豐富多彩的稻作文化。稻作神話敘事中,西南各民族的稻作文化既呈現出共通性或共享性,又存在多樣性,詮釋了西南地區稻作文化“多元”與“一體”的辯證關系。
“多元一體”的稻作神話敘事源于西南民族長期以來的交往交流交融實踐,折射出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特征,也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一個神話敘事例證。稻作神話中諸多共享的敘事主題和內容是西南民族互動融合基礎上共生共在性的表現,而同一神話主題的多元闡釋則表現出族群之間的差異性和多樣性,構成了各民族交往互動過程中互學互鑒、互惠共生的重要前提。結合西南民族四大族群的淵源關系,其稻作神話的共生性與多樣性相輔相成,凸顯了西南空間內各族群的頻繁交往互動,以及由此形成的區域文化和心理認同。此外,稻作神話敘事也刻畫出人、自然、神靈與社會之間多元和諧共生的關系,人們棲居于山水自然間,敬畏自然和神靈,與各種生命和非生命體互動,呈現出“和合共生”的西南生境。西南民族的稻作神話能夠啟發我們更深入地理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民間敘事基礎,并為稻作文化的傳承和發展提供新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