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贏家

文/顏如玉

秋風紅葉，天高氣清。零敲碎打地展讀《孟子·離婁下》，說仁、愛、敬，不禁想到以前看到過的一則佚聞：詠春拳第八代傳人李恒昌年輕時血氣方剛、心高氣傲，比賽中常常希望以“勇猛之勢”懾服對方。一次，他和一名武林壯漢交手，幾個師弟已接連敗下，壯漢得意忘形。李恒昌熱血沸騰，挺身而出，幾個回合交手，便把對方打得眼青臉腫、鼻血飛濺。事后，李恒昌得意地向師父——詠春拳創始人黃淳梁匯報“輝煌戰績”。不料，師父并不在意，而是先問他：“對方傷得怎樣？”李恒昌答：“估計問題不大。”師父這才松了口氣，又問他：“交手結束后，你和對方握手了嗎？”李恒昌搖了搖頭。黃淳梁便語重心長地說：“當初我年輕氣盛、懵懂無知，自不量力地用西洋拳法挑戰你師祖葉問。我是招招帶狠，而你師祖則是點到為止。我的面、鼻、胸上，無不中招，可又無一處受傷。我雖是輸家，但你師祖最后還向我行禮致意。你和輸家握手，是對他個人的尊重，也是對他習武以來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的尊重。不贏輸家的尊嚴，才是真贏家。”

李恒昌是有幸的，師父的教誨，讓他從“拳擊手”成“武術家”。“拳擊手”可能只是“贏家”，“武術家”則必須是“真贏家”。在葉問和黃淳梁眼里，“真贏家”必須“不贏輸家的尊嚴”。他們知道，人都有尊嚴，觸犯、羞辱和貶損對方尊嚴，比將對方打得鼻青臉腫、鼻血飛濺更令人難堪和惱怒。所以，葉問這樣的一代宗師，總是比武切磋、點到為止，且行禮致意。

講究尊嚴，是起碼的修養。這既是武德的表現，更是文明的體現。由葉問和黃淳梁這樣的武林大師，又不由得令人想起在北京冬奧會賽場內外，看到聽到的許多暖心場景和話語。自由式滑雪女子大跳臺決賽結束后，谷愛凌主動熱情地走向出現失誤的法國運動員苔絲·勒德，給了她一個擁抱，表示安慰和鼓勵。花樣滑冰團體賽女單短節目比賽時，隊友朱易發揮失常，出現失誤，她又吁請大家給予寬容——失誤后，朱易仍然努力調整狀態，爭取最好成績。谷愛凌的舉動，確實像她比賽的姿勢一樣美。一個擁抱，一番話語，送去的既是安慰，也是尊重。谷愛凌不僅是“兩金一銀”的奧運英雄，更是風度的贏家，心靈的贏家。尊重失敗者，體現的不僅是奧運精神，也是普遍的價值觀。

英國著名作家高爾斯華餒說：“人受到震動有種種不同——有的是在脊椎骨上，有的是在神經上，有的是在道德感受上，而最強烈、最持久的則是在個人尊嚴上。”可見，對人來說，尊嚴是最堅硬也是最柔軟的“心臟”——心臟活潑潑地跳動，面相才健康、舒展。因此，維護一個人的尊嚴，直接關乎一個人的“心臟”。

只有對人、對人格尊嚴充分尊重，才能體現出人的文明；或者說，對失敗者給予足夠的尊重，就是體現自身的文明程度。“真贏家”，說到底，就是不以蠻力取勝，也不僅僅以技藝取勝，而是以德行、修養令人心悅誠服。可以說，尊重人本身，也是從“贏家”到“真贏家”的關鍵一躍。

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孟子·離婁下》）這個“幾希”中，尊重尊嚴，尤其是“不贏輸家的尊嚴”，當屬“異于禽獸者”之一吧。文中孟子還說：“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確實，“人恒愛之”“人恒敬之”者，才可說是“真贏家”。再進一步說，涌現更多的“真贏家”，有才有德，地球上的文明才不致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