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林森
(南昌航空大學,江西 南昌 330063)
海昏侯墓出土了許多飲食器具,其中兩件青銅染爐頗有特色。從現代設計的視角去分析這兩件青銅染爐,或許可以得出一些新的見解。鑒于此,有必要對它的設計特征加以分析,并從更高層面上去探究它的設計思想。
海昏侯墓出土了兩件青銅染爐。以南昌漢代海昏侯國遺址博物館展出的一件為例,它由耳杯、爐身和承盤三部分組成(圖1)。耳杯為盛食器,也可作為酒器。爐身鏤空,平面呈長方形。爐身的上部由鏤空的植物紋圍合而成,兩邊對稱,中部留有缺口,便于添炭;爐身的下部有四個獸足作為支撐。這種結構既起到了承托耳杯的作用,也有利于炭的充分燃燒。最底部為長方形淺盤,其作用為承接木炭燃燒后的灰燼。另外一件青銅染爐的形制相同,保存狀況稍差(圖2)。

圖1 青銅染爐(南昌漢代海昏侯國遺址博物館藏)

圖2 青銅染爐底座、耳杯(南昌漢代海昏侯國遺址博物館藏)
據考古資料,青銅染爐多見于西漢,在河北、河南、陜西、山西、山東、四川、湖南、江西、江蘇等地都有出土。例如,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1件染爐,出土于河南陜縣,形制與海昏侯墓出土的染爐相當;河北鹿泉高莊漢墓出土5件,形制較為簡樸。還有些地方出土的染爐較海昏侯墓要精美一些,如河南淅川李溝漢墓出土1件,爐口飾有幾何紋,支架為云紋鏤孔;山東昌邑漢墓出土1件,爐體有長柄,爐身圍欄鏤刻幾何紋、云紋;河北出土的染爐,飾有龍首,承灰盤的底部裝有滑輪。相對而言,造型復雜、紋飾精細的四神染爐出土數量更多,如內蒙古包頭漢墓、內蒙古鄂爾多斯漢墓、陜西馬泉漢墓、陜西西安東郊國棉五廠漢墓、山西畢村漢墓、山西太原尖草坪漢墓等。從考古發掘情況來看,海昏侯墓出土的兩件鏤空紋青銅染爐,造型、裝飾較為簡樸;四神染爐的等級最高,紋飾最精美,制作工藝也最復雜。
染爐是炊器與盛食器的組合,為西漢新創。上部的耳杯為盛食器,也是一種酒器,在西漢較為常見。下部的爐身及承灰盤則是一種改造之后的炊器。染爐的結構設計較為合理,爐身的鏤空設計既可以承托上部的耳杯,又是一種裝飾。這一圈環形的裝飾帶,并不是完全封閉的,中部的缺口便于隨時添加木炭,調節火候。爐身底部的鏤空設計及獸腿的支撐,使得木炭可以得到充分的燃燒,并能將灰燼順利地排入最下端的承灰盤。淺盤的分離結構,使得清潔更為便利。總體上而言,這款染爐的功能設計是合理的,便于使用。染爐的體量較小,與西漢時期席地而食、分餐制有關。西漢時期人們席地而坐,一人一案分而食之。染爐的整體高度約13厘米,耳杯的容量較小,比較適合一人食用。西漢的食案分為無足之案和有足之案,無足之案類似現代的餐盤;有足之案其實也不高,宴飲時擺在賓客的面前,染爐置于其上正合適。
染爐與西漢時期一種被稱為濡肉的飲食習慣有關,類似于現代的蘸醬吃法。不過,濡肉用的醬為醯醢(xī hǎi),“醢為醬,醯為醋”。漢人先將醯醢盛于染爐的耳杯之中,通過下方的炭火進行加熱,醯醢在高溫之下散發出更為濃郁的香味,然后將切好的肉干蘸著醯醢享用。這個過程被稱為“染”,隨吃隨染,染爐也因此而得名。古代文獻中染的說法最早見于《呂氏春秋·當務》,該書記載齊國兩個武士有一次偶然在路上碰見,可惜有酒無肉,彼此約定割對方身上的肉下酒,“于是具染而已,因抽刀相啖,至死而止”。高誘注:染,豉、醬也。再如《禮記·內則》記載“欲濡肉,則釋而煎之以醢”,其中的“醢”即指醬料。西漢之前出土的器物中,結構與染爐相似的實物如戰國時期曾侯乙墓出土的銅爐盤,不過它是一種專門用來烹制鯽魚的炊具。西漢時期出土的染爐較多,到東漢時期就較為罕見了。以上資料進一步證實了濡肉這一飲食習俗應存在于戰國中晚期至東漢初期,西漢時期較為流行。此外,宴飲中使用染爐是一種較高等級的禮儀,有天子“執醬而饋”的說法。至于貴族之間宴飲時設染,則表示一種特別的敬意。由此可見,西漢時期的染爐不僅僅與濡肉的吃法有關,還是一種特殊的禮儀。
染爐的材料為青銅,工藝則采用了分鑄法、失蠟法等。它的制作有一定的難度,耳杯、承灰盤為單獨鑄造,爐身鏤空的圍欄應當采用了失蠟法。起源于西周中晚期的失蠟法,在春秋戰國時期瑧于成熟。如曾侯乙墓出土的尊盤,周身布滿了鏤空的細密龍紋,腹部的龍、豹造型栩栩如生,經專家鑒定,“確認它是中國先秦時期的失蠟鑄件”。到了西漢時期,失蠟法更為成熟,它的基本流程可以分為塑芯、制作蠟模、制范、澆鑄、修整。工匠先用黏土制作泥芯,待其干燥之后將蠟料貼附于泥芯的表面之止,并刻畫適當的細節,即可完成蠟模。蠟料是用一種特殊的技法做成的,可塑性很強,就跟陶土一樣,非常柔軟,可以隨手擰成麻花狀。正因為蠟料的特殊屬性,使得器物的造型、裝飾等可以復雜化、精細化。蠟模制成后,再將黏土敷于其表面,陰干之后成為外范。接下來進行澆鑄,冷卻后再對表面進行修整,一件精美的青銅器最終得以完成。
青銅染爐是一種食具,對于重視飲食之禮的西漢來說,僅僅滿足功用是不夠的,它還蘊涵著較為深刻的設計思想。因此,除了對它的功能設計、材料及工藝設計、造型與裝飾設計進行分析之外,還應當從更高層面上揭示它的設計思想。
西漢建立之初,歷經多年的戰爭,社會經濟受到重創,百廢待興。統治階層吸取秦王朝勞民傷財、修筑阿房宮等的教訓,制定了無為而治的基本國策,整個社會崇尚節儉,反映到造物層面則以“致物為用”作為準則。《淮南子·要略》提出:“托小以苞大,守約以治廣,使人知先后之禍福,動靜之利害。”此處的“守約以治廣”原指寫文章要以少勝多,從造物的角度可以理解為簡樸、簡約的意思。在這種思潮的引領下,西漢時期的造物活動整體上呈現出簡樸的趨向,強調器物的實用性,一直延續到海昏侯所處的西漢中期。因此,染爐的設計以致物為用作為指導思想之一,其工藝、造型、裝飾等都做了簡化,與春秋時期的青銅器相比,要簡樸許多。從制造成本來說,染爐力求節約,比同時期的漆器低許多。漆器在西漢時期屬于較為典型的奢侈器,制胎、髹漆等工藝復雜,其成本較相同體量的青銅器要多出三至五倍,有些甚至高達十幾倍。對于墓主人劉賀來說,身為漢武帝的孫子,幼時繼承昌邑王位,青年時期一度登基為帝,去世前幾年又恢復了侯的身份,他的財力足夠雄厚,置辦這兩件青銅染爐,可以說是較為簡樸的。
青銅染爐器身的鏤空卷草紋是一種祥瑞寓意。這種卷草或許并不是自然界真實存在的,有可能是神話傳說中的仙草一類。縱觀整個西漢,特別是漢武帝時期,統治階層比較重視讖緯之學,封建迷信思想較為嚴重。以西漢時期的漆器來說,其裝飾紋樣的設計在很大程度上受讖緯之學的影響,表現出一種神秘感。與漆器不同的是,青銅染爐盡量避免了這種神秘感,采用鏤空的卷草紋設計,營造出一種祥瑞的氣氛。這種氣氛的設定,對于宴飲這種場合來說是非常合適的。貴族之間的宴飲有著“和合”的目的,即通過宴會的形式增加彼此之間的親和力,以求利益最大化。試想,賓主雙方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中,舉杯對飲,案前的青銅染爐又透出祥瑞寓意,可以說是錦上添花。此外,祥瑞寓意也是中國傳統設計中一種常用的手法,且經久不衰,一直延續至今。如民間器具設計中的吉祥圖案、諧音文化等,即是祥瑞寓意在現代設計中的演化。器具設計中注重祥瑞寓意,既是一種傳統,也是一種特色,它對與中國人而言有特殊的情感。現代設計對于祥瑞寓意的設計手法除了繼承之外,適當地加以創新,也許是一種更為合理的傳承。
設染在西漢時期是一種較高的禮儀,在貴族階層中較為講究。西漢時期,特別是到了漢武帝時期,董仲舒呈上《天人三策》,其中寫道:“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漢武帝采納了這一建議,在學術領域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為總綱,從此儒學便成為顯學。在儒學的影響下,高等級貴族之間的宴飲與封建禮教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受制于森嚴的封建等級制度,貴族階層特別重視彰顯自己的身份。以劉賀來說,他雖被貶至海昏小國,但仍舊恢復了侯的身份,享受高等級貴族的待遇。因此,劉賀置辦兩件青銅染爐,事實上也是等級與身價的象征。此外,設染在西漢時期應當有一套規范的禮儀,有可能僅用于貴族之間的宴飲,表示對于賓客的尊重;或者在重要節日的家宴中使用染爐,大家一起享用濃香的濡肉,共同慶祝。
青銅染爐是炊具與食具的組合。這種組合是較有新意的,在西漢時期的飲食用具中并不多見。青銅染爐的組合式設計,創造了一種新的飲食風俗,即濡肉。試想,如果沒有耳杯與爐的結合,是無法做到隨吃隨染的。染爐的組合式設計,一方面保證了食材的新鮮程度,提升了用戶對于味覺的感受;另一方面,貴族們在濡肉時,可以根據自己的口味決定干肉的烹制時間,增強了進食過程中的體驗感。這是一種較為初級的體驗式設計,與現代設計強調的用戶體驗有相通之處。不同之處在于,現代設計中的體驗式設計是以用戶為中心、以設計師為主導的自覺行為,染爐的設計則是以功能為主導的。此外,染爐的自助方式與后世的火鍋有較為相似之處,它或許對火鍋的誕生有某些啟發也未可知。
西漢的飲食器具中偶爾也能見到另外的組合方式,如同為海昏侯墓出土的青銅溫鼎,上方的鼎與下方的爐盤即是一種組合。不過,溫鼎的組合式設計是為了保持酒的溫度,以獲得較好的口感。溫鼎并沒有催生一種新的飲食方式,這一點恰恰是染爐最大的創新之處。由此可見,染爐的組合式設計是一種新穎的、具有突破意義的設計,它間接推動了西漢時期濡肉這一飲食風俗的流行。從現代設計的眼光來看,濡肉在西漢時期之所以大受歡迎,除了貴族們對于新口感的極致追求外,也不排除自助式烹飪帶來的新鮮感。特別是對于貴族階層來說,他們早已習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方式,而濡肉過程中由于自己的參與帶來的成就感或許是他們之前沒有體驗過的。
大美是西漢時期主流的審美意趣。《淮南子·俶真訓》記載:“其道可以大美興,而難以計算舉也。是故日計之不足,而歲計之有余。”這種思想影響了西漢社會的方方面面,其中包括器具設計。春秋戰國時期的青銅器,器型較為復雜,裝飾紋樣豐富,有些甚至頗為繁復,整體上傳遞出一種奢靡之風。西漢時期的青銅器則不同,器型趨于簡單,裝飾崇尚簡樸,大體呈現出一種大美之風。染爐的設計就表現出大美之感,它不再像春秋戰國時期的青銅器那樣重視紋飾之美,而是強調器物的整體美感。此外,染爐的這種美感是靠輕巧的造型、簡潔的裝飾實現的,追求的是大雅之風。它不再依靠繁復、錯綜復雜的裝飾紋樣對青銅鑄造工藝大吹大擂,也不再通過貼金貼銀等方式對主人的財富進行炫耀,相對而言要雅致許多。從審美風向的變革來說,染爐的大美之感是在審美意趣上的一種進步。
海昏侯墓出土的青銅染爐,是炊具與餐具的組合,它是針對濡肉的飲食風俗專門制作的。其制作材料為青銅,采用了分鑄法、失蠟法等工藝。它的造型及裝飾并不復雜,較同時期的漆器而言,要簡樸許多。總體來看,青銅染爐的設計思想包括致物為用、祥瑞寓意、等級與身份的象征、組合化的設計,并表現出大美的審美意趣。盡管如此,青銅染爐的成本仍然偏高,只有高等級貴族才有足夠的財力定制,在平民階層當中并不像普通商品一樣流通。對于當下的飲食器具設計來說,在吸收青銅染爐設計精華的同時,也要注意摒棄其中的糟粕。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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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題目,你是不是覺得擁有如此大嗓門的人是個男生?哈,那我可要告訴你,你猜錯了,我們的班長是個看起來很柔弱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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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井中偉,李軒鵬.河北邢臺南和左村漢墓出土銅器[J].文物,2016(3):76-78,91.
⑤劉尊志.漢代銅染爐淺析[J].南方文物,2020(2):180-188.
⑥唐邦城.劉東瑞談海昏侯墓出土的幾件文物[J].文物鑒定與鑒賞,2017(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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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王文錦.禮記譯解[M].北京:中華書局,2016:347.
⑨王仁興.曾侯乙爐盤功能研究—兼論公元前5世紀初中國煎食炊器的文化淵源及其出品的流傳[J].美食研究,201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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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覺明,王安才.中國古代的失蠟法[J].鑄工,1978(4):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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