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晉]謝 安
鮮冰玉凝,遇陽則消。素雪珠麗,潔不崇朝。膏以朗煎,蘭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外不寄傲,內潤瓊瑤。如彼潛鴻,拂羽雪霄。
內潤伊何,亹亹仁通。拂羽伊何,高棲梧桐。頡頏應木,婉轉蛇龍。我雖異跡,及爾齊蹤。思樂神崖,悟言機峰。
繡云綺構,丹霞增輝。濛泛仰映,扶桑散蕤。吾賢領雋,邁俗鳳飛。含章秀起,坦步遠遺。
余與仁友,不涂不笱。默匪巖穴,語無滯事。櫟不辭社,周不駭吏。紛動囂翳,領之在識。會感者圓,妙得者意。我鑒其同,物睹其異。
往化轉落,運萃勾芒。仁風虛降,與時抑揚。蘭棲湛露,竹帶素霜。蕊點朱的,薰流清芳。觸地儛雩,遇流濠梁。投綸同詠,褰褐俱翔。
朝樂朗日,嘯歌丘林。夕玩望舒,入室鳴琴。五弦清激,南風披襟。醇醪淬慮,微言洗心。幽暢者誰,在我賞音。
請問鐘老師,謝安的《與王胡之詩》應該怎樣理解?
王胡之其人,在南朝宋劉義慶等著《世說新語》卷上《言語》篇中,南朝梁劉孝標《注》引《王胡之別傳》曰:“胡之字修齡,瑯邪臨沂(今屬山東)人。王廙(官至荊州刺史)之子也。歷吳興太守(吳興郡的長官,郡治在今浙江湖州),征(召入朝廷任職)侍中(皇帝身邊的親信貴重之臣)、丹陽尹(京畿長官)、秘書監(掌圖書典籍的官員),并不就(均不就任)。拜使持節(朝廷加給地方軍政長官的稱號)、都督司州諸軍事(司州方面軍的統帥)、西中郎將(西部戰區統帥的軍銜)、司州刺史(司州所轄為今陜西中部、山西西南部及河南西部地區,但當時并不在東晉的實際控制范圍,故這相當于省級長官的司州刺史,只是一個空銜,僅表示東晉意欲奪回這一地區)?!卑?,《王胡之別傳》,撰人不詳,其撰著時代,當在東晉或南朝宋。
其后,《晉書》卷七六《王廙傳》附《王胡之傳》曰:“胡之,字修齡,弱冠(男子二十歲,剛成年)有聲譽,歷郡守(郡的長官,郡相當于今之省轄市和地級市)、侍中、丹陽尹。素有風眩疾,發動甚數(經常發病),而神明不損(精神、智慧不減)。石季龍(石虎,當時占據中國北方及中原地區的羯族政權——后趙的皇帝)死,朝廷欲綏輯河洛(安撫黃河、洛水流域廣大地區),以胡之為西中郎將、司州刺史、假節(朝廷加給地方軍政長官的稱號),以疾固辭,未行而卒?!本戆司拧吨伊x傳》又載:“沈勁,字世堅,吳興武康(今浙江省湖州市)人也。父充,與王敦構逆(發動叛亂),眾敗而逃,為部曲將吳儒所殺。勁當坐誅(受株連當處死),鄉人錢舉匿之得免。其后竟殺仇人。勁少有節操,哀父死于非義,志欲立勛以雪先恥。年三十余,以刑家(因為出身于被判重刑者家庭)不得仕進???指吳興郡太守)王胡之深異之(很器重他),及遷平北將軍(當作“西中郎將”)、司州刺史,將鎮洛陽,上疏曰:‘臣當藩衛山陵(西晉皇帝的陵墓,在洛陽),式遏戎狄(抵抗北方少數民族敵人),雖義督群心,人思自百,然方翦荊棘,奉宣國恩,艱難急病,非才不濟。吳興男子沈勁,清操著于鄉邦,貞固(守正而堅定不移)足以干事。且臣今西(西行),文武義故,吳興人最多,若令勁參臣府事(如果任命沈勁做我的幕僚)者,見人既悅,義附亦眾。勁父充(沈充)昔雖得罪先朝,然其門戶累蒙曠蕩(寬恕),不審可得特垂沛然(不知可不可以特別垂恩),許臣所上否?’詔聽之。勁既應命,胡之以疾病解職。”所紀與《王胡之別傳》互有出入。
東晉最為貴盛的兩大家族,為“王”與“謝”。王胡之出自王氏家族,謝安出自謝氏家族。《世說新語》卷下《賞譽》篇曰:“謝太傅(謝安)稱王修齡(王胡之)曰:‘司州(王胡之)可與林澤游?!眲⑿恕蹲ⅰ芬锻鹾畡e傳》曰:“胡之常遺世務,以高尚為情,與謝安相善也?!蓖鹾c謝安是好朋友。謝安說,王胡之是可以和他一道優游于山林湖泊的人。意即王胡之與他志同道合,都淡泊名利,樂于隱居。
下面,我們分為上下兩篇,一章一章地來解讀謝安此詩。
“鮮冰玉凝,遇陽則消?!边@兩句是說,剛凝結而成的冰,像玉一樣純凈,但遇見太陽,很快便會消融。
“素雪珠麗,潔不崇朝?!薄俺纭?,同“終”?!俺保绯?、白天?!俺绯?,即一個上午或一個白天,言時間的短暫。這兩句是說,白色的雪像珍珠一樣美麗,但它的清潔,維持不了一天。也是很快便會融化的意思。
“膏以朗煎,蘭由芳凋?!薄案唷?,脂肪。“朗”,明。“蘭”,香草?!暗颉保懵?。這兩句是說,燈盞所用的“蘭膏”,亦即香油,原料是脂肪和蘭花。脂肪,因為能用來照明而受到熬煎;蘭花,由于芬芳,可以調制香油而遭到采摘。
以上六句,是比興之詞,語意與喻義都比較顯豁。無非是說,賢人雖然有種種美好的品質與使用價值,但未必能得以善終。甚至正因為他們有這種種美好的品質與使用價值,才導致他們不能得以善終。
“哲人悟之,和任不摽?!鄙暇湟脖容^容易理解?!罢苋恕?,有智慧的、卓越的人。這句是說,聰明人不難領悟上文所說的道理。下句則頗費斟酌?!昂腿巍币辉~,除謝安此詩外,未見其他用例,無旁證可以參照。如果文本無誤的話,至少可以有兩種還說得過去的解讀。
第一種解讀:《尚書·周書·周官》曰:“推賢讓能,庶官乃和,不和政厖。舉能其官,惟爾之能。稱匪其人,惟爾不任?!睗h孔安國《傳》說前三句曰:“賢能相讓,俊乂在官,所以和諧。厖,亂也?!庇终f后四句曰:“所舉能修其官,惟亦汝之功能。舉非其人,亦惟汝之不勝其任。”“不摽”,“摽”,擊。又,同“標”。全句是說,聰明人悟得了上文所說的道理,便應推賢讓能,和衷共濟,勝其舉官之任,而不互相打擊。或者是說,聰明人悟得了上文所說的道理,便應推賢讓能,和衷共濟,勝其舉官之任,而不伐其功,自我標榜。

“外不寄傲,內潤瓊瑤。”這兩句,下句不至于引發歧義,而上句卻令人疑竇叢生?!凹陌痢保鉃榧耐袝绶鸥甙恋那閼?。這是一個褒義詞。晉陸云《逸民賦》曰:“眄清霄漢以寄傲兮,泝凌風而頹嘆息?!碧諟Y明《歸去來兮辭》曰:“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敝x安自己的《蘭亭》詩里,也有“伊昔先子,有懷春游。契茲言執,寄傲林丘”云云。既是褒義詞,詩人為什么要說“外不寄傲”?況且,“不”字在這一章里,已經是第三次出現了。雖說古詩不忌諱重復用字,但一章之中三用“不”字,也未免過于頻繁。更不用說其上句曰“和任不摽”,“不”字的重復又挨得太近。
竊以為,此句或當作“外示寄傲”。“示”字在傳寫過程中,由于形近而訛為“不”。如果這一推測可以成立的話,那么這兩句的意思應該是說:哲人的處世策略,外在姿態當示人以“寄傲”,即不屑于仕宦、只向往隱居;內在修養,則應像“瓊瑤”即玉那樣日趨溫潤。
這樣,就順理成章地引出了末尾兩句:“如彼潛鴻,拂羽雪霄。”——就像那潛匿形跡的大雁,振翅高飛于云霄。
“拂羽”,“拂”,抖動。“羽”,羽毛,指鳥兒的翅膀。漢揚雄《元后誄》曰:“鳴鳩拂羽,勝降桑木?!睆埡狻端夹x》曰:“前長離(靈鳥)使拂羽兮,委水衡乎玄冥。”晉陸機《董逃行》詩曰:“鳴鳩拂羽相尋,倉庚喈喈弄音。”孫楚《登樓賦》曰:“鳴鳩拂羽于桑椹,游鳧濯翅于素波?!本蓞⒖?。
“雪霄”,除謝安此詩外,自先秦至晉皆無用例。且此章前文已有“素雪”字。疑當作“云霄”?!把迸c“云”字繁體“雲”,形近易訛。后人詩詞中類似書寫,亦多用“云霄”。如唐杜甫《詠懷古跡》詩五首其五曰:“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白居易《酬盧秘書二十韻》詩曰:“云霄高暫致,毛羽弱先摧。”李建勛《歸燕詞》詩曰:“羽翼勢雖微,云霄亦可期。飛翻自有路,鴻鵠莫相嗤?!彼翁K軾《浣溪沙·有贈》詞曰:“上殿云霄生羽翼,論兵齒頰帶風霜?!标懹巍洞喝招@雜賦》詩曰:“久矣云霄鎩羽翰,小園聊得賦春寒?!痹鯋痢赌咎m花慢·壽史中丞》詞曰:“鳳凰池,還浴鳳,看羽毛、奕世動云霄。”明李祁《兀?!吩娫唬骸叭f里云霄雙倦羽,千尋江漢一窮鱗?!崩顤|陽《題畫鷹送羅緝熙南歸》詩曰:“送渠羽翼朝天去,亦是云霄得意人。”皇甫沖《春日感懷因柬子安》詩曰:“平居每憶在長安,卻羨云霄接羽翰。”清路鶴征《籠中鸚鵡》詩曰:“縱有云霄志,其如鎩羽何?!苯允瞧淅?。
此章最后的這兩句,應是化用漢揚雄《法言》卷六《問明》:“治則見,亂則隱。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鴻雁飛在高空中,射鳥的獵人也奈何它不得。喻指隱居者遠離世俗網羅,便無人可以加害于他們。由于此詩的寫作年代不能確定,且沒有關于其本事的文獻記載,因此我們無法詳考它具體的針對性。但歷朝歷代,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與斗爭都是大概率存在的,只不過在復雜、嚴酷的程度上有所區別罷了。謝安此詩,可以說是對此類社會歷史現象的概括以及賢人君子應對之策的總結,故有普遍價值和典型意義。
“內潤伊何,亹亹仁通?!薄耙梁巍?,如何,怎樣。“亹亹”,形容勤勉不倦?!巴ā?,通達。這兩句,是對上章“內潤瓊瑤”云云的進一步申說:“內潤”要做到怎樣呢?要勤勉不倦,進而通達于“仁”。
“拂羽伊何,高棲梧桐。”《詩·大雅·生民》曰:“鳳皇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睗h鄭玄《箋》曰:“鳳皇之性,非梧桐不棲。”這兩句,則是對上章“拂羽雪(云)霄”云云的進一步申說:“拂羽”要做到怎樣呢?要高高地棲息在梧桐樹上。這就不滿足于只做“潛鴻”,而是要兼做鳳凰了。
“頡頏應木,婉轉虵龍。”“頡頏”,《詩·邶風·柏舟》曰:“燕燕于飛,頡之頏之。”毛《傳》曰:“飛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北臼切稳蔌B飛之上下,這里移用于“虵龍”?!巴F”,同“蛇”。這兩句的字面義是說,龍、蛇可以婉轉屈伸,順應樹木的形勢而上下高低。引申而言之,則是比喻賢人順應時勢,能屈能伸。
“我雖異跡,及爾齊蹤。”“及爾”,即與你義?!盃枴?,稱王胡之。這兩句是說,我和你雖然行跡各異,但志同道合,殊途同歸。
謝安青壯年時期隱居不仕,直到四十歲以后才出來做官。這時,王胡之去世已十年有余。也就是說,謝安寫此詩時,還在隱居,而王胡之則已出仕。因此,謝安詩中才有“異跡”“齊蹤”之說。
“思樂神崖,悟言機峰?!薄吧裱隆薄皺C峰”對舉,意思是差不多的?!吨芤住は缔o下》:“子曰:知幾其神乎?”“幾”“機”同。南朝宋謝靈運《辨宗論》曰:“馳騁有端,思不出位。神崖曷由而登,機峰何從而超哉?”此論雖晚于謝安詩,而亦“神崖”“機峰”對舉,可以互證?!吧裱隆倍浴暗恰睘檠裕皺C峰”而以“超”(越)為言,可見都是以山為喻。“悟言”,對談?!拔颉保拔睢?。這兩句是說,詩人與王胡之都耽樂于思辨,時常在一起玄談。這正是對二人“齊蹤”所做的一個具體說明。
《世說新語·賞譽》篇曰:“謝公(謝安)云:‘司州(王胡之)造勝遍決?!眲⑿恕蹲ⅰ芬蚊鞯?南朝宋劉彧)《文章志》曰:“胡之性簡,好達玄言也?!睍x人好哲學思辨,好清談、玄談,謝安、王胡之也不例外。即以謝安此詩而論,也部分帶有“玄言詩”的色彩。但它多以形象的比喻來闡發哲理,故爾豐腴有味,不像晉代某些玄言詩那樣直接說理,質木無文,枯寂之甚,味同嚼蠟。
“繡云綺構,丹霞增輝?!鄙暇涞年P鍵詞是“云構”,即高大的建筑?!袄C”“綺”是形容此建筑之美麗。漢陳琳詩曰:“大廈云構。”晉陸機《招隱詩》曰:“輕條象云構,密葉成翠幄?!标懺啤稄氖轮欣蓮垙┟鳛橹凶o軍奚世都為汲郡太守客將之官大將軍崇賢之德既遠而厚下之恩又隆非此離析有感圣皇既蒙引見又宴于后園感鹿鳴之宴樂詠魚藻之凱歌而作是詩》曰:“思樂華堂,云構崇基。”張協《游仙詩》曰:“亭館籠云構,修梁流三曜。”這兩句從字面上看,是說華麗的大廈,紅霞增其光輝。
“濛泛仰映,扶桑散蕤。”這兩句比較復雜,須詳細考述。“濛泛”,當作“蒙汜”?!皾鳌?,同“蒙”?!胺骸弊謩e體作“氾”,與“汜”字形近易訛。《楚辭·天問》(屈原)曰:“出自湯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幾里?”漢王逸《章句》曰:“次,舍也。汜,水涯也。言日出東方湯谷之中,暮入西極蒙水之涯也。”三國魏阮籍《詠懷詩》曰:“十日出旸谷,弭節馳萬里。經天耀四海,倏忽潛濛汜。”其義與王逸說相同。然而,陸機《愁霖賦》曰:“照濛汜之清暉兮,炳扶桑之始旦?!庇帧顿涏嵚驹娝氖住菲淙赌虾狻吩唬骸熬靶銤縻?,穎逸扶桑。”則以“濛汜”為日出之處,其義與王逸說相反。細玩謝安此詩,“濛汜”義似與陸機詩賦相同?!把鲇场保^濛汜之水仰映著高空的景象?!胺錾!?,古代神話傳說中東方太陽升起處的一棵大樹?!吧⑥ā?,謂扶桑樹的花葉茂盛披散。這兩句從字面上看,是寫太陽升起時的美麗景象。
由于詩人在上章末尾寫自己與王胡之樂于思辨,時常玄談時,虛構出了彼此在“神崖”“機峰”上對談的場景,我們有理由認為,此章這前四句,是順著上章末尾的意脈,繼續合乎邏輯地往下演繹,寫他們在“神崖”“機峰”上所看到的奇妙景觀:太陽升起來了,朝霞為本來就華麗的大廈增添了新的光彩;扶桑樹茂盛的花葉披散下垂,倒映在濛汜之水。
“吾賢領雋,邁俗鳳飛?!笔帐衔闹?,筆墨仍舊歸攏到人?!拔豳t”,是對王胡之的敬稱?!百t”,言其賢良;加一“吾”字,猶言“我的”,以表親切。“領雋”,謂出眾領先?!斑~俗”,謂超越流俗。“鳳飛”,如鳳凰之飛。上章“高棲梧桐”是暗點,至此則轉為明說。這兩句是對王胡之的贊美之詞。
“含章秀起,坦步遠遺?!边@兩句,仍是對王胡之的贊美?!昂隆?,藏有內美。“秀起”,謂超群杰出。“坦步”,安然步行?!斑h遺”,遠離俗世?!妒勒f新語·賞譽》篇曰:“謝太傅(謝安)語真長(劉惔):‘阿齡(王胡之)于此事故欲太厲。’劉曰:‘亦名士之高操者?!蹦铣簞⑿恕蹲ⅰ芬锻鹾畡e傳》曰:“胡之治身清約,以風操自居。”同上篇又曰:“林公(高僧支道林)云:‘見司州(王胡之)警悟交至,使人不得住,亦終日忘疲?!眲⑿恕蹲ⅰ芬锻鹾畡e傳》曰:“胡之少有(年輕時便有)風尚,才器率舉,有秀悟之稱。”這些關于王胡之的文獻記載,都可以證實,謝安對王胡之的高度評價并非虛美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