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生接力

龐滟

那年暑假，我和一個叫白馬王子的網友約好在七彩橋上見面。接頭的暗號是手中都拿著一本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羅生門》。

白馬王子發來留言，說他臨時有急事，要遲來半小時。后來又留言，說前方路段遇到交通事故了，堵得寸步難行，他要跑步來。

我趴在橋欄上向下望，暗流涌動的河水有些混濁。突然，余光中出現一個戴藍帽子的青年，以蝸牛的速度在靠近我，他那雙眼睛盯我好久了。他是要打劫嗎？橋上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應該不能吧？看那藍帽子青年面目清秀，一臉關切與和善，我招手示意他過來。

你為什么老盯著我，盯一個多小時了，別動歪心眼兒，我可沒什么錢。我皺緊眉頭，不客氣地說。

青年急迫地說，美女別誤會，我沒有動歪心眼兒，我怕你……可別想不開啊！我們可以聊聊嗎？你叫我小付吧。

白馬王子又發來留言，說他被車撞了，輕傷，但車主不干，非要帶他去醫院檢查。讓我和他再約時間見面，囑咐我一定要等他。

我的心如同被一根針扎透了，當里面的氣泄完后，我說，好吧，小付同志，我的飛天行動取消了，找地方聊聊吧。

來到咖啡廳。小付迫不及待地說：我之前和你一樣絕望地來到七彩橋上，相約的三個伙伴都跳下去后，我突然想見有病的媽媽和殘疾的爸爸最后一面。見到他們后，我又不忍心拋棄他們了，依靠這份不舍，我度過了兩段絕望期。來自農村的小付，在大學時愛上了一個女孩，為了討女孩歡心，他借了高利貸，后來越滾越多，兩萬變成了五萬。大學畢業后，女孩飛回千里之外的城市，他們的愛情無疾而終。黑社會的打手天天找他逼債，他不想活了。在一個社交平臺上結識了一些想自殺的人。他們四個結拜了兄弟，約好來七彩橋飛向天堂。

小付雖然臨時退出自殺群體，回到現實中的他依舊絕望得不想活。正當他加入第二次集體行動時，四兄弟中老三的爸爸（下面稱三爸爸）通過社交軟件找到他。他以為這是來尋仇，就回復：三哥的死不是我勸的，他自己決定的。如果你恨我，我正走在去天堂的路上，可以一命抵一命。三爸爸發來了很多照片，是兒子死后，家里發生的毀滅性變化。

為什么會有一些人來七彩橋輕生呢？我問。

這里被那些輕生的神秘團隊的人定為通往天堂的彩虹橋，這是他們最后的一點兒美好。現在很多機構非常重視這些輕生的群體，在網絡上只要打上輕生或自殺的字樣，就會彈出一些免費的心理咨詢電話和勸生的網頁等。我們的公益勸生隊伍根據每個成員的生活規律，分成了輪換組次。這幾年，在七彩橋上解救了一些想輕生的人。

想知道三爸爸怎么勸我的嗎？小付有些激動地問我。我點點頭。

他一遍一遍苦口婆心地勸我好好活著。如果我長時間不回復，他就坐在電腦前一直不離開地等我。他在語音電話里，撕心裂肺地對我哭著說，我自己的兒子救不回來了，能救別人的孩子，如同救了自己的孩子，希望你給我一個作父親的救贖的機會。

小付眼中含滿了淚，又接著說，我是一個從小到大缺少愛的孩子，失去愛情后，人生就沒有了意義。那段時間，我經常看自殺和恐怖的視頻，徹底沉入了頹廢、陰郁的暗黑文化，喜歡血色的哥特文化。是三爸爸的愛讓我感到了被人關注的存在感，還有愛護的溫暖。我向三爸爸借了打印簡歷材料的錢，決定去試一試。很幸運，我被三爸爸推薦的一家公司錄用了，還預支了一部分工資，慢慢把高利貸都還了。

現在的三爸爸還好嗎？我問。

三爸爸做了三年勸生公益人，后來被家人強行退出了。他在解救別人的時候，自己患上了抑郁癥。每解救成功一個人他會興奮很長時間。可是，也有一些人他勸不回來，他無法從失去兒子的陰影中走出來。他說，他登錄兒子的社交軟件，本意是為自己救贖，可眼睜睜看著自己沒能救回來的生命消失了，他好像又經歷了一次活生生的兒子從自己身邊離開的痛苦。我能做公益勸生人，是三爸爸的痛苦讓我堅持下來的。一個人的輕生，后面跟著好幾個家人的絕望人生，一輩子都活在痛苦中。小付說到這兒，含著淚望向窗外的天空。

我的目光也移向了飄浮霧霾的灰色天空，感覺有一滴水珠劃過了臉頰。我決定要和相約的白馬王子好好談一談。

選自《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