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魆
畢業的頭幾年,我以嚴謹的求知態度以及一點點不礙事的好奇心,追蹤過一對連體兄弟的奇異生活。對當事人——復數的人——來說,這種奇異的生活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哥哥渴望獨立生活,而弟弟卻對分離手術表現出了強烈的畏懼,感覺像寄生藤失去樹木主體,落地枯死,或者與意識分離,引起痛苦和惡心。若要進行手術,就先得說服弟弟。
我們給出的理由是,經過慎重又深入的檢查,我們發現他們的連體沒有牽連內部器官,只要將相連的肢體和皮膚分離即可。同時,針對弟弟的心理,我們又給出這么一個說辭:他們本質上是獨立個體,彼此分離后仍有機會活下去。這聽起來頗為合理,其實對某個敏感的問題避重就輕了——因為哥哥的左腿就是弟弟的右腿,換句話說:他們有一條共用的大腿。
那么,這條腿該歸誰呢?
“大夫,腿留給小的吧!”他們的母親說。
是呀,小時候,母親不總是教導哥哥要把雞腿留給弟弟吃嗎?
“不行,大的更有前途,腿給他。”他們的父親又說。
對呀,也有道理,誰吃了會長肉,誰的吸收能力好,就給誰吧!
“不過,這個問題……”我遲疑道,“不是我能決定的。”
確實,我那時資歷尚淺,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醫生助手,沒法替主治醫生做決定。哪怕是手術團隊,也沒能力決定這條腿歸誰。因為這是一條公平中立的大腿,從骨骼生長位置判斷,留在哪一方身體都成立。也正因如此,我們沒有權力剝奪他們任意一方獲得這條腿的自由。難題只能拋回給他們一家。
弟弟沒有被我們說服。他對于落成終身殘疾的畏懼,對于解體分離的畏懼,是根深蒂固的。若失去哥哥的依附,又失去一條腿,生活豈不是四分五裂?兩人如今共用一條大腿,他是哥哥的一部分,哥哥是他的一部分。那么多年來,他們每次一塊兒走路,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在進行二人三足比賽,配合默契,手足情深。可是,自從得知弟弟有意拒絕手術后,哥哥常常在他耳邊惡言相向,稱他為累贅。他不寒而栗,心如死灰,開始意識到跟他相連在一起的,只不過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兄弟,還不如盡早分開,就像摘除惡性肉瘤。弟弟拿出壯士斷腕的氣概,決定舍棄一條大腿,換取連體生活的結束,緊接而來的,是兄弟情誼的決裂。
那時,我有一個不道德的可怕念頭:我希望他們的身體永遠相連。這個想法不僅出于我對連體生活的好奇,更重要的原因是——解體分離的畏懼也存在于我心中。
分離手術很成功。身體恢復后,哥哥很快遠走他鄉,謀求新生活。只剩一條腿的弟弟,留在這個工業小城,繼續面對惴惴不安的未來。他時常拄著拐杖,來找我聊天。但他不知道,我們無法成為朋友。因為看見他,我就感到害怕。我所害怕的也是他所害怕的。當初與哥哥分離、失去依附的畏懼,在手術后,已逐漸變成他對于自身解體的畏懼。我總是有意回避他的來訪。況且,我當時沒有直接參與分離手術,只不過在前期過程提供了微不足道的協助。站在自身立場上,我應該支持他拒絕手術,或者替他爭取過上兩條腿的生活。但我沒有。我只是一個沒有話語權的小人物。他完全不該來找我,因為那只會讓我一遍遍地想起自己的無能為力,一遍遍地感到羞恥。
“你是故意的嗎?”我有天忍不住問。
“什么是故意的?”他有點愕然。
“我什么都幫不到你呀……不是嗎?”
弟弟察覺到我的冷漠與回避,漸漸識趣不再來找我了。許多年過去,我反而開始懷念他。另外,當年的分離手術意外激發了我的某種幻想。連體兄弟一分為二,開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新生活。一個身體完整,遠走他鄉,另一個落成殘疾,不得不留守原地。有幾天,我琢磨著用二分法為事物進行劃分,分成兩個對立統一的部分來認識。除了將人分成矛與盾、對與錯來認識,還有抽象的靈肉分離。靈肉分離是什么?是身體與意識分離?它有可供研究的生物學特征嗎?若有的話,我認為是身首分離。
此前,我聽聞某個地方出現一個奇跡:一只公雞在被斬首后,無頭的身軀依然存活了十八個月。無論是醫學奇跡,或者是偶然事件,只要過于離奇、難以復現、缺乏參考價值,都不會被作為范例載入教科書。可我仍要問,人能像傳聞中的無頭雞一樣生存嗎?這是天方夜譚。帶著這種非科學想法的我,最該待的地方不是醫院,是瘋人院啊。
我們的想象力如此寬宏大量,對于那些比我們低等的生物,無論在它們身上出現何種離奇事件,都能抱以最大限度的包容,允許其以科學無法穿透的形式存在。但我們的想象力又如此狹隘,出于道德和倫理的限制,不敢把包容對象擴展到人類身上。人怎么可以像雞一樣無頭生存呢?一個人,通常便是一個整體,是一個最小的生存單位。我這個默默無聞的醫生小助手,對解體分離有著專業素養不足的畏懼。然而,越令人畏懼的事物,越具吸引力。身首分離后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呢?盡管是畏懼的,但我的心仍充滿了想象的熱情。
想象一下吧:在一個風暴來臨的秋天,我受委派到基層去行醫。真高興啊,那個地方恰好是出現無頭雞傳聞的工業小城。
“想象須建立在可信的現實基礎上。”我暗示自己。
于是,在一個寒冷的日子,一個午休時間,我把衣服脫得只剩一件薄薄的襯衫,制造一種與想象中的小城相似的凄清氣氛。接著,我在科室椅子上打起瞌睡來。這一切發生在半睡半醒的間隙。整個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在一個風暴肆虐的秋天,我受委派到基層去行醫。
那是一個深入內陸腹地的工業小城。我夢想中的遠大前程,正被陌生的風暴摧毀。在這個職業的黃金時期,我的聲望應該在現代城市里建立起來,如今卻困在小城鄉鎮。但當地人迎接我時的熱情,使我無地自容,感到羞恥。而且,當地即將退休的老馬醫生,還慷慨地將小診所讓給我辦公,為我省去了落地安置的種種麻煩。
我這個小醫生,何德何能值得他們夾道歡迎?看著他們略帶怯懦的眼神,我才意識到,他們是擔心從城里來的我看不起他們呢。久旱逢甘露的喜悅,以及甘露稍縱即逝的隱憂,在他們臉上交雜出現。我不敢說自己是什么甘露,但眼下必須向他們保證,在行醫期間,我將盡我所能,有求必應。是呀,除了盡職盡責,我還有什么可以報答他們的期盼?
但我也有私心。我希望能在這里積累足夠的聲望,日后回城里為自己爭取一份更好的待遇。幾年來,我一直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助手,再難往上升。醫生是一個終生學習的職業,然而,跟其他同期進來的畢業生相比,我早早看到自己的人生進入瓶頸。院方派我來基層,也許是希望我通過積累實踐經驗,來彌補學習能力的不足吧——我才不是被當成累贅給遺棄了。
我被派來這里,不是漫無目的地行醫,而是帶著一項調查任務的。當他們有氣無力地鼓掌時,我就注意到他們面黃肌瘦、病懨懨的模樣。院方起初定了一個調查方向,認為這里的人普遍感染了某種寄生蟲,導致營養不良。我挨家挨戶地走訪,發現他們生活的環境樸素整潔,食物也徹底煮熟了,找不到感染寄生蟲的源頭。后來送檢樣本的結果也表明,他們沒有寄生蟲病,或說寄生蟲的感染數量在指標范圍內,不足以影響健康。
這本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我的任務完成了是嗎?我可以回去了是嗎?但任務的最終目的,是要改善他們面黃肌瘦的狀況。當我知道寄生蟲不是病因時,便抬頭望著那片我一踏入這里時便注意到的奇特天空。天空是一個總體的反映,如鏡子似的,把地上民眾那一張張發黃憂郁的臉龐,都熔鑄到自身中去,形成一團團黃色的煙云,造就一種灰暗迷蒙的景致。
這些煙云來自工業小城賴以生存的工業區。特別在傍晚,煙云與晚霞交織,形成一層厚重的低空云霧,涂抹出殘酷絢麗的夜景,如嚴重擦傷的皮膚,滲出血來,濃得隨時會下起血雨。他們把這樣的傍晚景色看作人生常態,偶爾還能在危險中享受極致的美感。這是生活和工作殘余物組成的美麗沉淀物。
我卻感到灰溜溜的。要完成任務,就必須處理工業區帶來的污染問題。方法有二:要民眾搬離工業區,或者要廠區老板整改大氣排放。這可不是我一人能完成的啊!在生存和經濟面前,我的理想多么微不足道啊!我的任務永遠不能完成了。只有在他們的呼吸道感染一次次發作,向我求助時,我才能實現自己可憐的價值,比如開點安慰劑似的藥,緩解他們的癥狀。
見到患者,我要這么勸道:“你們最好離開這里!”
見到廠區老板,我則要警告他們:“關停那些機械吧!”
可是,我一句都說不出來。當廠區老板得了呼吸道感染,難道自己不知道病源正是他們經營的那批如牛喘氣的現代機械嗎?同樣,那些患者,他們是決意要到毒氣彌漫的沼澤去釣魚填飽肚子的。我能有什么辦法呢?誰都是在走鋼絲,小心翼翼地到鋼絲另一頭找吃的。
剛來的幾天,我把門窗關緊了,戴著口罩。窗戶的紗網一夜之間就能落滿細膩晶瑩的塵埃。太陽猛烈的日子,空氣的粉塵晶瑩剔透,宛如下著星辰隕石般的雨。我甚至有點兒著迷了:肺部纖維化后,會產生晶狀格結構嗎?是蚌受傷后形成的珍珠,是桃樹為了自愈而凝結的桃膠,是牛膽囊產生的珍貴的結石牛黃。他們一邊用工業求財,一邊向我求醫,還利用自身經驗,暗示我要學會從痛苦中挖掘寶藏,學會甘之如飴。若永遠也走不出這里,我不如也索性摘了口罩,到了白天就把門窗打開吧。
這種消沉的情緒只持續不多的幾天,就被我決然掐斷了。這不該是一個行醫者該有的精神面貌啊!既然沒法指望通過治愈他們的面黃肌瘦來完成任務,只能曲線救國,另謀出路。我要通過主動出診,治療他們的其他健康問題,來豐富自己的經驗履歷,累積聲望。
于是,我轉而走訪工業區密密麻麻的廠房。那里的工人基本是小城的居民,見我在那兒出現,他們還以為我是來打工賺外快的。因為這里有很多非正式的零工,做一天工,結算一天工錢。如果受了工傷,他們無處申訴。工廠不會為這種事兒賠償一分錢。這里處處是尖銳的鐵枝、運作的切割機、嗆人的粉塵。他們的手指布滿疤痕。我逐個提醒他們戴好安全帽和口罩,穿好防護服。只要他們的傷勢不是過于嚴重,我上前消毒處理,就能完成一次簡單的診療。
幾個倉庫主管見到我,就耷拉著臉,責備我多管閑事。他們說,我應該坐在診所里等病人上門,到這兒來只會添麻煩,甚至危及自身。但誰會為這些小問題上門找我呢?我必須主動出診。廠區潛在諸多危險,即使一百次事故中,有九十九次是小磕小碰,但哪怕有一次是嚴重的事故,對我而言都是一次嚴峻的考驗。醫生絕不是死亡的反義詞或對立面,要阻擋死神的降臨是不可能的。
(為了保護病人隱私,我從未提及前文那對連體兄弟的名字。現在只是一次午睡期間的虛構想象,無關緊要,于是,我給弟弟起了一個名字,繼續探索身首分離帶來的奇特后果。在這個故事里,弟弟的名字是馬亥。)
做義診的事兒在廠區傳開后,一個叫馬亥的工人找到我,說他的心不舒服。我拿聽診器準備給他聽聽心音。他卻說,此心非彼心。我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心理情緒問題。
馬亥指著附近一座軋鋼廠。他在那兒上班,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參觀。
“這跟看病有什么關系?”
“你去看了,自然會明白我到底在害怕什么。”馬亥眉頭緊鎖。
好吧,我沒有理由拒絕別人的求助,于是跟著他去了。我們在鬧哄哄的車間走了一遭,處處是鋼水噴濺的聲音,赤紅的卷鋼在機器上如龍翻騰。走完一圈出來時,我才發現自己全程沒有戴安全帽,不由得后怕起來。
“你看到了,里面那些都是行刑的機器。”馬亥說,“每天上班,我心不在焉,害怕燒紅的卷鋼會把我一切為二。”
“保持警惕是件好事。”我說。
“可是下班后,情況也沒有好轉。回到家,我也不敢打開吊扇,不敢坐在吊扇下面。萬一它掉下來,將我的頭切碎怎么辦?我盡量把家里的利器藏好,但依然不管用。還有那些關節,每天夜里一安靜下來,我就能聽到它們彼此摩擦的嘎吱聲,像擰螺絲,伴隨一陣陣劇痛。它們在脫臼,在分離嗎?腿會掉下來吧?我也去不了市場,見不得肉販子把雞鴨魚切成血淋淋的肉塊。我最近都在吃素呢。醫生,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你是在害怕解體?”
通過表揚別的學生某方面的優點來提醒家長,讓其明白自己孩子在這方面的不足,知道今后該朝什么樣的方面努力。這樣,不僅在家長面前給學生留了臉面,拉近了師生的距離,也使談話氣氛活躍,場面融洽和諧。
“什么是解體?你最好用些通俗的話來講,我現在害怕得要死。”
“呃……就是畏懼殘缺不全唄。”我稍作思索,又舉了個反例,來進一步說明,“相反,有些人有慕殘傾向,喜歡殘缺的肢體。”
“誰都希望自己完整。”
“所以我才每天到廠區去提醒你們做好安全防護嘛。”
“有什么藥可以緩解這種焦慮?”
“有是有,但我手上沒有,城里的醫院才有。可是我回不去。”
“你可以打電話,叫他們送來。”
“情緒問題,心理疾病?他們一定會覺得我在無事生非,大驚小怪。”
然而,馬亥來找我的次數比預期超出太多,有時三更半夜,他也來敲響診所的門。我有些后悔當初許下承諾。為了轉移他疑神疑鬼的心緒,我漫無邊際地找些別的話題來問他,比如他的名字馬亥很特別,背后有什么故事呢?
“我們這支馬氏后代,皆以出生的時辰來命名,若出生在亥時,則起名為馬亥。”馬亥說。
“樸素古典,好聽!”我贊許道,“我沒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吧?因為不提也罷。”
我對他的名字表達欣賞之情,并未讓他的臉色有任何改善。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馬亥在診室里踱步,試著調整呼吸,“連名字也預示了我的悲劇。”
“何以見得?”
“馬和亥,加起來不就是駭嗎?”
“巧了,我倒沒想到呢。”
“現在,駭被一分為二,變成了馬亥,也就是我。如你所言,解體——被解體的我!”
“你冷靜一下好嗎?”
“再解體下去,我會變成一堆碎片!”馬亥突然停住腳步,望著窗外。此時冷風吹進來,他冷得打起哆嗦,立刻把窗關緊。“從繁到簡,從面到線,再從線到點,點最后粉碎成無形:‘駭’——‘馬亥’——‘馬’‘亥’——‘一丨丿’——‘·’……怎么樣,醫生,我說得沒錯吧?”
我被他自創的邏輯給震住了,幾乎失去反駁的立場。如果他頑固地自我暗示這樣一種結局,恐怕命運終將會如他所愿。我不禁也感到畏懼,確切地感到了“駭人”。從這個夜晚開始,我失去了以往的平靜。馬亥煞有介事地虛構了他的妄想,無疑也影響了我的心智。我不得不找個什么理由將他送出門去。
“醫生,今晚將是你最后一次見到完整的我。”離開前,馬亥哭喪著臉,無助極了。聽他這么說,我竟然真的認為這是某種悲傷的告別,似乎明天日出后,馬亥將不是馬亥,而是一堆無法辨認的粉末。我反而有些不舍,一直目送他,直至他消失在沒有路燈的街道遠處。我等了幾分鐘,確認他不會回頭找我后才關上診所大門,結束行醫的一天。
雖說我接管了診所,但不少老年患者更愿意讓給他們看病看了幾十年的老馬醫生問診。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要把他從家里喊過來。
“你們總不能還來找我,萬一我哪天死了呢?”老馬醫生說,一邊給一個沒牙的老頭檢查牙齦,“你們該給年輕人機會,牙疼胃疼什么的,事兒又不大,能出什么錯呢?你看你這只牙,不也是我年輕時給你拔錯拔掉的嗎?”老馬醫生像在自言自語,其實是說給我聽的吧,他要我別動不動就把他喊來,為什么不試著說服這群老人家接受自己?我沒做聲,裝沒聽見。沒牙的老頭朝我咂巴著嘴,換上假牙,說:“哦哦,我可不想毀了年輕人的前途,萬一中途我死了,落得個什么醫療事故的名頭,那又何必呢?”我幾乎要眼泛淚花。老馬醫生嘆了一口氣,送走了患者。為緩解方才的尷尬,我立刻想起了馬亥的事兒,便把他的奇特心理告訴老馬醫生。
“你說的是我兒子。”老馬醫生洗凈雙手,說道,“那是他的老毛病了,他總說是我給他起的名字有問題。可是,這樣取名是家族傳統。”
“沒想到他是您兒子……”
“你當然想不到,他那神經緊張的模樣有幾分像我?”
“他這幾天還好吧?”
“你應該問,他這幾天還是老樣子嗎?”老馬醫生用衣服擦凈手上的水,準備離開診所,又說:“記住了,年輕人,想要有所作為,就要做好應對患者出現任何風險的心理準備。不過別太擔心,事情通常不會比拔錯一只牙更糟糕。但你犯的每一個錯誤,都會在患者身上留下記號。”
我始終說不出一句謝謝。我總感覺他是在恐嚇我。
畏懼就如痛覺,我們需要身體反應來提醒自己危險的存在。我認為,馬亥目前表現出的畏懼是良性的,不會為他帶來實質的傷害。連他的父親老馬醫生都沒當一回事兒,我又何必過于擔憂?
但悲劇還是發生了。我們事后從監控里目睹了悲劇發生的全過程。馬亥站在傳送帶前清點貨物,畏畏縮縮,心不在焉。過了一會兒,他盯著傳送帶出神。貨物都堆積在一起了。他沒有清理貨物,反而把右腿試探性地伸向傳送帶——是什么驅使他這么做的?我們是否天生帶著冒險的沖動?肢體致殘的后果如此恐怖,可是隨之而來的恐懼感,對某些人來說又充滿了奇怪的吸引力。馬亥的右腿越靠越近——監控前的人們屏住呼吸——一剎那,他的腿被卷入鉸鏈之間。眾人因為震驚而說不出話來。監控室一片死寂,我似乎聽到傳送帶咀嚼骨頭血肉的嘎吱聲。畫面里隨后出現了前來解救他的工友,最后我也出現在畫面里。
我接到通知時,離馬亥的腿被卷入鉸鏈已經過去半個小時。我從未實施過截肢手術,但從現場情況看,根本不需要施行截肢手術。鉸鏈已經壓碎了他的小腿,從另一頭吐出一攤像被絞肉機攪碎過的血肉。已經沒有再植的希望了,我能做的是立刻幫他止血,再把他的大腿與那條僅靠一些碎皮爛肉粘連的小腿分離,送他去城里的醫院繼續接受治療。
“醫生,我說得沒錯吧……”因為失血過多,他的臉白得嚇人,顫巍巍地擠出幾個字,“不再完整……”
我后來否定了自己在監控前的那番猜想。馬亥才不是因為天生帶著冒險的沖動才把自己搞到殘廢。可是我也想不通他自殘的原因。
一個月后,馬亥從城里回來。他拄著拐杖來診所找我。見面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他的臉色多么紅潤啊,眉頭舒展,畏畏縮縮、疑神疑鬼的陰色也不見了。他還沒適應拄拐杖行走,有時以為右腿還在,想邁出來時才發現那兒空無一物。他見我說不出話,反而先開口勸慰我不必擔心。
“醫生,你知道嗎,我不怕了。”馬亥坐下來,把拐杖擱一旁,抬起半截右腿晃了晃。“那時我都快忍不了了,如果不真正體驗一次你所說的解體,我恐怕永遠無法從擔驚受怕中解脫。”
“這么說,這次事故是你主動造成的?!”我一驚,“那工廠老板過來問我好幾次,想從我這里搞清楚事故責任主體。但我暫時什么都沒有透露。你可要想清楚。”
“是主動,還是身體本身的沖動,一時沒法說清。一個月來,我在醫院天天注射止痛藥,對付感染,對付幻覺。但現在,我感到內在的力量抵達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好吧,替你高興。”
“也別高興太早。我只是沒那么害怕,但自那天起,解體的沖動在身上呈現得越來越強烈了,身體仿佛隨時會四分五裂。怎么終止自發的解體沖動?倒是沒什么辦法。”馬亥說得云淡風輕,情況一點兒不像他描述的那么嚴峻。他的情形跟一個失去痛覺但仍會死于受傷的人一樣,反而更加危險了。
馬亥竟然三番五次地懇求醫院,最后從醫院那兒把本來作為醫療廢物處理掉的右腿殘肢拿了回來。已不能稱作是殘肢了,那不過是一團形狀不明的爛肉,看起來像一堆垃圾。“好歹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不能當成垃圾扔掉。”馬亥把右腿殘肢帶到一個梅園里,埋在一棵他親手種的梅樹下,還特意立了一塊墓碑,刻著:馬亥的右腿安息此處。
來年春天,梅園繁花盛開。唯獨馬亥種下的梅樹一朵花也沒開。經過幾個月的行醫,我跟這里的人已經混熟了,他們對我的評價不錯。但他們依舊面黃肌瘦,我的到來不過是為他們解決了些無關緊要的皮肉之癢。這也意味著我的任務沒有完成的可能。為馬亥進行急救的事寫成報告呈了上去,但調回城市的決定尚無回音。我痛苦地想到自己也許真的被遺棄了。
那天,馬亥拄著拐杖,扛著一棵樹來到診所門口。他把那棵梅樹砍了。他請求我用這棵樹為他做一個假肢,代替拐杖。這時候,他的右腿殘肢已經變成養分,被這棵梅樹吸收了,現在它以另一種形式回到馬亥的身體上。我被馬亥努力追求身體完整的執著打動了。雖然對木工活兒一竅不通,但人體構造難不倒我。我花了幾個夜晚,一刀一刀地削,用梅花木為馬亥制作了一根可裝卸的木腿。木腿頂部鑲嵌一個鐵油漏,將斷肢套進去后,再用皮套加以固定。鐵油漏底部墊滿了棉花,確保斷肢截面不會受磨損。但木腿終究是木腿,馬亥走起來有些別扭,一瘸一拐的,一蹦一跳的,但他非常感謝我。
馬亥再次提起自身解體的沖動。他仔細地分析了這種沖動的構成:除了“我”之外,在他的身體里,還有另外兩種沖突的意識,分別來自于腦袋和身體。他聽到有一場爭吵正在他體內上演。
腦袋說:“身體重得像一頭豬!為什么我每次去一個地方,都要依靠它的行動呢?”身體想辯駁,可是它沒有嘴巴,只能憤怒地擊掌、跺腳,用肢體語言表達:“腦袋只是一顆被人踢著走的皮球!為什么我每次去一個地方,都要遵從它的指令?”它們互不相讓,企圖擺脫對方的控制。
“謝謝你,醫生,我暫時完整了。但不會維持太久。”馬亥說。
我不敢想象,接下來在他身上還會發生什么比卷進鉸鏈更恐怖的事。馬亥只是淡然一笑。說太多也無濟于事,我只能隨時待命,萬一出現什么事故,以便第一時間出現在他身邊。
悲劇再次發生時,我有種終于大難臨頭的感覺,卻比上一回冷靜多了。我拿起早已準備好的藥箱,跟著那個前來通知我的人去了。一路上,那個人一句話都說不出,無論我問他什么,他都只是喘著氣,睜大眼睛。事故現場似乎到了一個難以描述的境地。來到軋鋼廠的卷簾門前,他才緩過氣來,說他不進去了,給我指了事故所在方向。
“馬亥,他被卷鋼——”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他的眼神已經告訴我,這次事故已經沒有救援的必要了,要我來只是善后。
是身首分離——馬亥再一次預言了自己的悲劇,這次的代價不再是一條腿,而是他可憐的性命。我強忍著悲痛,走進軋鋼廠。在人們圍起來的地方,我沒看見馬亥,那里有一攤鮮血,還有三種不同形狀的血痕,一直通向大門外。從痕跡判斷,第一道是鞋印。另一道,外觀顯得小而圓,像是棍子截面留下的;最后一道,給人一種聽覺上的想象:“骨碌骨碌地滾動。”
當人們對馬亥的尸首不翼而飛感到奇怪時,我已經在想象中還原了一種可能:馬亥終于分裂成“馬”和“亥”兩種事物;以馬為首,以亥為軀,它們分別逃離了現場,開始嘗試獨立生活。
從今天起,我的朋友馬亥不存在了,他徹底不完整了。接下來,我們將見證身首分離的奇跡,并以一個形而上的事例,來深入探索靈肉分離背后的種種深意。以下事件,有兩個主人公,正如一對連體兄弟分離后,以獨立主體的形式存在。我計劃將它寫成一份別開生面的報告,呈給醫院,希望醫院領導有足夠開闊的思維接受這種現象的出現。
廠區和生活區隔著一條河,一道橋橫亙其間。如果馬和亥要離開廠區,就得從橋上經過。我派了幾個居民到廠區里搜索,自己則守在大橋的出口處。他們完全不敢相信我叫他們找的是什么:一個頭顱,以及一個無頭的身體!他們以為我開玩笑,我只能引導他們回憶此前這里出現過的無頭雞事件,他們這才半信半疑地點點頭。
“你們誰動過馬亥的尸體嗎?”我問他們。
“這絕對不敢。”他們紛紛搖頭。
“那就對了嘛,只有這種可能了。如果你們覺得馬亥死了,那他就真的死了。可是,如果你們相信人在身首分離后仍有機會活著,那么,馬亥便有可能以某種形式繼續活著。”
他們當然希望馬亥還活著。于是,誰也不敢多嘴提出質疑,以維持一種奇跡存在于世的神秘氣氛,分頭去找了。
玫瑰色的晚霞從橋上掠過,一群對情況一無所知的孩子從廠區那邊跑來,腳下踢著一個帶毛的、表面凹凸不平的怪球。那是一個在風中頭發四散、孤零零的頭顱。人們也許會以為,那是生產人體模特的工廠丟棄的模特頭部。而只有天真的孩子才覺得如獲至寶,認為是球,踢著玩。
我攔住這群孩子,將頭顱從他們腳下救出來。他被踢得鼻青臉腫,瞪著毫無血色的大眼珠,直愣愣地看著前方某處。他這么做是為了掩飾身份,假裝是一個沒生命的塑料制品,以免嚇壞孩子。我把孩子趕走后,抱起那顆腦袋,晃了晃,明知故問:“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馬!”
“哦——是的,是的,你當然是馬。你獨立了。”
馬的眼珠悄悄轉向我,逐漸恢復一絲人氣,像被水泡發了似的,從眼窩深處“噗”地鼓出來,只是目光中少了點兒人的感情。他想點頭,卻怎么也動不了。畢竟,他雖然能自主思考,但由于脫離軀體,失去了支撐點,無法自主點頭。他只好動動嘴巴,吸吸鼻子,代替點頭。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亥”,解決他們之間的矛盾,將他們重新縫起來,拼成完整的“馬亥”。
“你是怎么活下來的?”我問,“呃,你還算活著嗎?”
“非生非死。”馬說,“中間狀態——對,中陰身。”
“這話不像你說的,要知道,馬亥他以前……”
“我必須重申一遍,現在我不是馬亥了。一直以來,感到畏懼的是身體,而我作為思想的源頭,早已把死亡想通透了。這真是太好了,我第一次以這種視角看世界,世界也變得廣闊,看來跟身體分家是個正確的選擇。”
“別忘了,要不是我,你這會兒還被孩子當皮球踢呢。”
“對,我承認,我必須借助外力才能行動。別廢話啦,接下來,你要帶我去哪里?千萬別讓其他人見到我。他們一定會把我當成是神跡供奉起來的。世人最喜歡干的事,不就是把不理解的東西變成神嗎?再丟進神龕里,不聞不問,逢年過節才想起來。”
我絕不能讓他知道我要把他和亥拼回去的計劃。我騰空藥箱,把他裝進去,說要先把他帶回診所藏起來。我一蓋上蓋子,馬就大呼一聲:
“要窒息了!要窒息了!”
“你都沒有肺,哪里來的窒息?”
馬訕笑一下:“對,對……是后遺癥,可見依靠肉體生活存在諸多限制啊。我一時還沒能把依靠肉體生存的習慣從我這里清除出去。”
“還是說,意識根本就不能脫離肉體存在?”
“醫生,別讓你的知識限制了你的想象。”馬從箱子里發出一聲悶悶的恥笑,“試想象一下,當一座房子拆成遍地磚瓦時,它雖然不復存在了,卻產生了另一類事物。”
“但磚瓦沒有生命……”
“聽聽,你的回答給出了答案。房子解體,變成這地上的一磚一瓦,它們不正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嗎?再說,房子解體后,難道里面的人會隨著房子的解體而不復存在?他們只不過是回歸一個個生命單體。房子,是一種臨時的組織形式,是一種空間載體。現在我和身體分家,各自獲得了獨立存在的機會,不正說明了生命可以被切分、重組,并保持連續性嗎?就像被切斷的蚯蚓會重新長出頭和尾來一樣,我和身體分開后,自然會產生代償性的變化,彌補因為分開而出現的功能性缺失。”
“蚯蚓也不能被無限地切分,到了一定程度會失去再生能力。”
“連續性的問題還需要細化討論。生命和時間都具有連續性。但生命在時間之中的連續性,是非線性的。莫如說,它是按照出生、繁盛、衰老和死亡的秩序,分成幾個彼此無限靠近的階段,就如自變量無限接近極限值的函數概念。解體后,我們不再等同本體,而是一個既可以說是新的,又可以說是本來就已獨立存在的事物。所以我認為,人被時間切割成了無數個單體,在每一秒里,人都是一個單體,只有在死亡的那刻,人才最終復歸完整。我就是一個單體,一個活著的單體。醫生,假如你無法在科學上承認我作為主體的存在,也請在想象的極限處為我留出一個位置,那里是庸常的世人看不到的角落。”
接下來,馬為我展示了如何抵達這種極限。他用眼球進行了一次嘗試。他劇烈翻動眼球,瞳孔隨著眼球不斷上翻,也一點點地向眼窩深處翻轉過去……這么翻轉下去,他的視線就能達到極限,看到眼窩背后的那片黑暗空間嗎?瞳孔的正前方,是日常生活的光明。那么眼球背后的世界,又是什么呢……那兩顆眼球,好像即將越過一條界線,看到背面的恐怖……
這時,我鬼使神差地嘗試將眼球向后使勁翻轉——一股強烈的疼痛頓時讓我眼冒金星!那種非人的、抵達某種生理極限的強烈不適,立刻與死亡攀上了關系!當我這么做時,別人看到的我肯定是一個在翻白眼的人吧。這就是為什么翻白眼能表達出鄙視的含義,因為當瞳孔向背面深處翻轉時,正面眼球所呈現的,是一層布滿血絲、并深深地鄙棄日常的茫茫空白。
當兩只眼球恢復常態時,這顆頭顱的狀態卻不如剛才那么有活力了,仿佛一個蔫了的果子,臉色蒼白,又突然像窒息了似的,喘不過氣,變成一個漏氣的氣球,發出噗噗的聲音。我還想著給他做心肺復蘇呢,但他根本沒有身體,這一行為從原則上無法實施。他肯定是為了看到眼球背后的黑暗,竭力消耗了一個小小的頭顱僅存的能量吧。
我飛似的把他帶回診所去。一進診所,我就看見老馬醫生在里面等待了,馬上把藥箱藏在身后。老馬醫生緊盯著藥箱,想必已經知道了在馬亥身上發生的悲劇——或說是奇跡?我向老馬醫生陳述了目前的危急情況,沒有身體持續供能,如今,馬只不過是一個不可一世、稍縱即逝的靈魂,必須抓緊時間把殘缺的身體找回來。
“時至今日,他還活在他的噩夢里。”老馬醫生說得如此平靜,“小時候,他經常夢見自己被五馬分尸。一個沒見過世面,也沒讀過幾本書的孩子,怎么會夢見此等惡毒的刑罰?”
“為什么呢?”
“因為命是有連續性的……”
“又是連續性……”
“一代人是一個階段。無數代人則組成一個人類共同體。”
“難道您的祖上有人曾被五馬分尸?”
“倒不一定。試問,難道你不害怕被人大卸八大塊?”
“當然害怕。”
“這是我們共有的恐懼。人類渴望完整。”
我不得不背著裝著馬的藥箱,和老馬醫生一起,又回到廠區去,要把走失的亥找回來。
亥,本義為被割掉了頭的豬……
夜晚,我們走進巨大的廠區建筑群里。廠區占地三十多萬平方米,幾十年前曾是一個糖業帝國。糖廠倒閉后,這個帝國被拆分、清理和重建,車間和辦公區域被分割出售,形成眾多小工廠,繼續著維持主體的完整。
這里仍有不少沒有投入重建的廢棄建筑,年久月深,無人管理。月亮穿過紫色的霧紗,空氣好像充滿毒素。風吹動懸掛在廢棄工廠外墻的藍色鐵皮,咣當作響,若鐵皮墜落時,人正好從下方經過,身體恐怕會被垂直切開吧。
我們走過在月光下才能勉強看清內部的廢墟、深淵般的工業水井、被藤蔓纏繞的鐵梯、積水頗深的地下室……在午夜,仍有零星的青年在廢棄的工廠里探險,用噴槍在墻上涂鴉。唯獨不見亥的蹤影。如果一個無頭人出現在午夜街頭,估計會引起不小動靜,但現在整個廠區,除了風聲,只剩一片死寂。
時間流逝,藥箱里的馬已經不怎么動彈了,或許氣數已盡。就在我認為馬亥的解體將無法挽回時,老馬醫生憑借一種身為人父的直覺,指著一座空置的廠房的遠端,要我去看。乍看之下,那個像是面對著墻一動不動的人影,不過是青年在墻上留下的涂鴉作品。當月色從頂棚瀉下時,我才得以看清盤坐在地上的,是一個人,而且他的右腿,綁著我為他制作的梅花木假肢。
老馬醫生站在原地,沒有前去查看的意思。我只好自己來,放慢腳步,走到亥的面前。我不敢觸碰他,于是輕聲呼喚:“亥,亥,亥……”他不為所動。我拔下一根頭發,在他的脖子上輕輕撩撥。“啪”一聲,他舉起手掌,拍蚊子似的拍下去,不慌不忙,撓癢癢。看來他的皮膚保持著敏銳的觸覺。無首之軀能否憑借生理本能存活?殘余的肉體和意識活動,都是夢與現實、生與死之間連續性的結果,互相溢出、滲透。
我握住亥的手。亥的手受驚,彈起來,很快又抓緊我的手。他困在黑暗無聲的世界太久了吧,我的出現無疑是一種救援信號,像在漂浮失重的宇宙里,抓住一艘飛船拋出的纜繩,回到堅實可觸的空間。
現在他是否在“思考”什么呢?失去腦袋后,身體會代償性地發展出思考的能力嗎?他盤坐在穹頂底下,如一個沉默的懺悔者,為自身沒有思想的引領而祈禱神恩指引。
我在他的手掌上,一筆一畫地寫下:“我帶你回家。”
亥沒有理解文字的含義,只是死死抓住我的手。我拉他站起來,引著他走到老馬醫生的面前。他沒有認出自己的父親來,也根本沒有去辨認的五官。他的行走姿勢與常人不同,東倒西歪,或跳著、蹦著。在夜深的世界里,頭上的月亮就是他的腦袋,金黃圓潤,陰晴圓缺。我無法實現與他的交流,只能將他一步步地引出來。我仿佛是一個趕尸人,我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一個沒有腦袋的人,世間萬物都可以成為他的腦袋,任意擺布他的身體。
望著亥的斷頭處,我驀然想起戰爭時期的斬首暴行,一場慘無人道的殺人競賽。過去幾十年,不幸和痛苦都不曾消失,回光返照似的在活著的人身上復活。他們每夜夢見自己在刀起刀落的一瞬間身首分離。斬首,是最令我感到詭怖的行刑方式:刀刃劃出一個巨大的弧形,頸部——那段銜接腦袋和身體的柔軟組織——那么輕易地就被切斷了,身體和頭顱即刻分離,同時將靈魂與肉體也切開了。
我忍著嘔吐的惡心,強迫自己一次次地進入斬首的想象中:敵人的刀刃;滾落的球狀物;倒伏的身體;涌出的鮮血;肢體不全;非人類觀感的顫栗……身體失去頭顱,比失去任何一個其他肢體和器官,都讓我感到更顫栗、更不可理解……為何斬首會讓我產生如此強烈的畏懼,足以壓垮我作為一個醫生的基本理性?因為那場令人難以置信的人類暴行,仍深埋在我們的頸椎神經里,嵌入生命的連續性里。
涂鴉青年留下了行將熄滅的火把。我將它重新點燃,引領我們走出黑暗的平原,再次回到馬亥發生事故的現場。老馬醫生把了無生氣的“馬”放在沾染血跡的卷鋼上。我把開始僵硬的“亥”橫著放在卷鋼下。靈與肉的矛盾解決了嗎?今夜是復活之夜嗎?但我們等來的并非是馬亥的復活。因為死亡才是結束馬亥的矛盾的最終辦法。我們只是還原了事故現場,平靜地迎來他的死亡,迎來他永恒的安息。這時,老馬醫生才抱著兒子的尸身,老淚縱橫……
我看看表,時間剛好在亥時。一切斷裂的事物,在死亡中復歸了連續:
“·”——“一丨丿”——“馬”“亥”——“馬亥”——“駭”。
午睡結束。我看看表,竟然睡到了下班時間。這期間,沒有任何人找我看診。真是一個富有夢幻氣息的寂靜午后!但以上的想象,并非完全毫無根據。只是這種根據來自于接下來的未來,而不是過去——
當我下班離開醫院,穿過大橋,行經廠區時,一群驚慌的人突然向我呼救,拽著我走入一個黑暗的車間。當視野逐漸清晰起來,我分明看到一具身首分離的尸體,在一臺轟轟作響的機器前,赫然呈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詭怖姿勢。尸體還缺了一條右腿,他無疑是那對連體兄弟的弟弟。我立在原地,僵住了。我怎么能告訴他們,就在幾個小時前,我的想象與這樣的場景如出一轍呢?是我用想象制造了一種現實嗎?不,那不過是意識與現實出現了奇跡般的巧合,就如兩條平行線在無意中接續,實現了連續性。
僵在那兒的一分鐘里,我甚至還考慮過,假如我能處理好眼前這個慘烈的事故現場,或許就能獲得提拔,結束這種默默無聞的職業生涯了。但解體的恐懼在我心里突如潮水高漲,想象中的形而上的美感蕩然無存。我一邊打電話求救,一邊飛似的逃離了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