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銘爽 王啟東
“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魯迅先生在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時,將蹇先艾納入鄉土作家范疇。自此,人們便多沿著鄉土小說的路線對蹇先艾的作品進行觀照和解讀。而魯迅先生對蹇先艾作品的劃分與歸納,成了理解蹇先艾小說創作的一個關鍵性事件,為后續讀者、研究者閱讀和解讀蹇先艾的作品,尤其是蹇先艾前期的小說創作,提供了一種不可忽視的經驗。
在蹇先艾的很多作品中,人物和故事都被放置于貴州鄉村的背景下進行表現。他用滿蘸感情的筆觸描寫了生活在貴州鄉土的普通人。這里有受兵士侵擾的鹽巴客,他們在別人的誤解中默默承受著生活的苦難;有生活貧困的趕馱馬的老人,在樂觀與隱忍中苦苦尋求生的出路;有為了五塊大洋將自己的女兒賣給蘇家公館的安癩殼,直到被槍打死之前一直在后悔與自責中生活……蹇先艾通過對這些人物的生活的呈現,將近代鄉土貴州黑暗的畫面展示在讀者眼前,而這些鄉土敘事也造就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鄉土作家這一身份。
如蹇先艾本人所說:“我的短篇小說取材于貴州的較多,因為我對故鄉的人民生活、語言、風土人情一般比較熟悉。”他的短篇小說生動細致地表現了貴州地區的人民生活、語言和風土人情。
在蹇先艾的小說中,他對故鄉人民生活的境況給予了深切的關注。在他的筆下,既寫出了鹽巴客、挑夫、轎夫、草藥販子等多種貴州底層勞動人民的苦難生活,也觸及了鄉村婦女的艱難處境和悲慘命運。作者是懷著同情與熱愛來寫這些遭受苦難的人民的。對生活在貴州這片土地的鄉民生活境況的展現,使蹇先艾的短篇小說在內容和題材上呈現出鄉土小說的特征。
對鄉間習俗的描寫是蹇先艾小說的鄉土特征之一,他的代表作品《水葬》展示了貴州的一個鄉土習俗。水葬的殘忍,與被這種習俗戕害的鄉民的可憐和悲哀構成了作品哀冷、悲戚的底色。而駱毛和母親之間那種真摯樸素的情感流淌于文字之間,為這種冷酷增添了一絲溫暖,成了這灰色的鄉村圖中難得的一抹亮色。蹇先艾用飽含同情的筆調寫出了駱毛這個遭受壓迫的窮苦人的不幸經歷。他似乎不忍心將鄉土寫得過于黑暗與絕望,于是母愛的出現便對習俗的冷酷、殘忍及鄉民的麻木、冷漠進行了中和,從而使作品中因展示黑暗而引起的驚異與不適得到了暫時的放松與緩和。
蹇先艾小說中的鄉土特征還體現在他對鄉土貴州的環境書寫上。他的很多作品都有對貴州地形地勢、自然風貌等地域特征的描述。《水葬》中“層層疊疊的山嶺”,《謎》中“習習的谷風”“餓狼的嗥叫”“峻秀的山峰”,《在貴州道上》中“奇異的高峰”“連綿蜿蜒的山嶺”和兩山間“幾百丈寬的深壑”,等等,都是貴州山區的鮮明特征。蹇先艾對這些貴州自然文化的書寫,展示出一幅幅生動的貴州風景圖,使他的小說流露出濃厚的鄉土氣息。
“看客”是蹇先艾小說中一個明顯的鄉土意象。蹇先艾的很多作品都對“看客”這一形象進行了表現,揭示了人們的精神狀態,由此彰顯出其鄉土小說深遠的文化視角。在《水葬》中,他細致地描繪了這樣一群看客形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擠進擠出”,爭先恐后地看駱毛被押去水葬。在這里,周圍人與駱毛之間構成了一種看與被看的關系,在文本中形成了一種“看—被看”的二元對立模式。人們將殘忍的鄉間民俗當作一場好戲來觀賞,在這種無意識的行為中暴露出來的是鄉民的麻木與冷酷。而駱毛作為被鄉民觀賞的對象,卻也在“看”這群鄉民,看著他們對“看”這一行為的表演,從而使那些“看”水葬的鄉民在不自覺中淪為被別人看的對象。這樣一種“看”與“被看”關系的呈現構成了一種嘲諷,最終指向的是對鄉民精神狀態的揭示和批判。
無意識殺人團帶來的精神上的戕害。《倔強的女人》中的主人公祁大嫂遭遇了鄉民對其丈夫的“打聽”。這些鄉民通過“打聽”的行為來揭示他人痛苦,這似乎是一個有意識的行為,然而顯示的卻是鄉民那種無意識且不自知的麻木與冷漠。就算是以城市生活為背景的《遷居》,也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一種看客意識,表現出作者對看客心理的關注與思考,這也使他的都市小說在某種意義上具有了一種與鄉土小說相同的氣息與痕跡。在這篇小說中,看客的出現主要表現在人們對鶴群先生屢次搬家的調侃與譏諷上。他們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冷漠地看鶴群先生搬家,用譏諷的語言獲取生活的笑料和短暫的心理滿足。這些人對鶴群先生一家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絲毫同情,那群不會思考的、冷漠的人是看不到鶴群先生屢屢搬家的背后隱藏的外來者對北京“在而不屬于”的悲哀的。
另外,蹇先艾短篇小說的鄉土特征還體現在作品中對“鄉愁”的呈現,他在作品中通過對故鄉衰敗的慨嘆,流露出感傷的情調,由此構成其短篇小說鄉土特征的又一種表現。《鹽災》中的臧嵐初原本對鄉村有著理想化的想象,他帶著希望回到農村,卻發現鄉村也沉浸在黑暗中了。其中透出的是希望破滅后的那種沉重的悲哀。在這里,作者以“歸鄉者”的身份來看待故土,想象中鄉村的美好和現實中鄉土的黑暗之間形成了強烈的沖突,現實將美好的記憶打碎,在歸鄉者和故鄉之間撕出一道裂痕,而對故鄉衰敗的痛心和感傷也順著這條裂痕流露出來。臧嵐初作為一個滿懷理想的知識分子,是沒有能力改變鄉土的黑暗現狀的,這種知識分子的無奈感也加深了作品中的感傷情緒。
除了描寫鄉土貴州,蹇先艾還以都市為背景,對生活在都市的人與發生在都市中的事進行了表現,從而創作了《遷居》《兩個老朋友》《仆人之書》等多篇都市小說。在這類小說中,作者主要以北京為背景,對生活在其中的普通人給予關照。而對北京市民生活的呈現,也使蹇先艾的創作在鄉土文學領域之外增加了一個新的審美范疇。在《仆人之書》中,他通過對在都市里謀求一個職位的困難的描述,揭示出都市的黑暗,指出了城市中青年的生活困境。而《遷居》則通過對寄居在北京的夫婦屢次搬家的經歷的描寫,反映外來知識分子在北京這座城市的艱難生活。
蹇先艾的很多小說在書寫鄉土之外,還實現了對主題的擴大與深入開掘。這主要體現在其作品中抗戰背景的介入、愛國基調的貫穿以及愛國情緒和民族情懷的融入與表現,這在他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創作的一些小說中有明顯的痕跡。蹇先艾的作品,如《兩兄妹》《鄉村一婦人》《牧牛人》,都有抗戰這樣一種環境背景介入,在小說中熔鑄了濃濃的愛國情緒,發出了樸素的愛國聲音。抗戰精神的融入,擴大了蹇先艾鄉土小說的審美范疇,使作品超越了對鄉土命運的關注,上升為對國家、民族處境的思考。在這些小說中,作者著力塑造了一批樸素的愛國者形象,如《兩兄妹》中的洪生、華芷和貴州鄉下的一群孩子,《鄉村一婦人》中的王老奶和她的去前線的兒子王長順,以及到后方醫院工作的女兒幺妹,《牧牛人》中“常常關心著戰事的消息”的牧牛人王全德。他們或來自北平,或生長于貴州,有著不同的社會角色和生活經驗,但對侵略者的痛恨和對國家的熱愛構成了他們共同的特征。對愛國精神的表現和頌揚成為蹇先艾20世紀30年代鄉土敘事和故都敘事的主要基調,對戰爭給人們帶來的苦難的揭露成了蹇先艾這一時期創作的一個主要內容。
對小說審美意蘊的開掘是蹇先艾的創作在鄉土流派特征之外的一種開拓,這首先表現在其小說體現的詩性特征。詩的情緒的融入使蹇先艾的小說跳出了鄉土敘事的范疇,增加了一種抒情性的氣息。正如李健吾為蹇先艾的短篇小說集《朝霧》寫的書訊中提到的那樣:“他是詩人,在小說中充滿了詩意。”蹇先艾的小說彌漫著情緒,飽含感情,這為他的小說敘事增添了一種情感上的真實,使他的小說充滿了感人的力量。除了詩意的流露,蹇先艾的小說還表現出一種散文化的傾向。《映姊》中回憶型散文的敘述語調,將映姊的人生娓娓道來,在小說的敘事中流露出敘述主人公對映姊真切樸素的情感。而《在貴州道上》仿佛也消弭了小說與散文的界限,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將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融入敘述者的歸鄉經歷,讀起來仿佛更像是作者對自己歸鄉途中所見所聞的一種記述。散文化的筆調,使蹇先艾的小說優美而真摯、樸實而感人,由此形成了他獨特的創作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