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章：“嗜硯如命”的幣制局局長

俞 棟

讀書、做人、修為，歷來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追求的為人處世、安身立命之道?？v觀近現(xiàn)代銀行家，亦多是文人，且其中有考取功名者，有金石書畫家，還有精通詩文者，更有收藏鑒賞家……可謂集專家、雜家、大家于一身，如民國總統(tǒng)徐世昌1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號菊人，直隸（今河北）天津人，清季翰林，北洋政府第四任總統(tǒng),才高學博，詩文俱精，兼工書畫，被后人稱為“文治總統(tǒng)”。的堂兄弟，有交通銀行副總理、幣制局局長等諸多頭銜和標簽的徐世章就是這樣一位文人，其讀書歷程、做人之道和博雅人生值得我們回味。

徐世章（1886—1954），字端甫，又字叔子（其父徐嘉霖字叔雨），號濠園，天津人（祖籍浙江寧波鄞縣2據(jù)徐世昌《續(xù)修天津徐氏家譜》載：徐氏世居浙江寧波府鄞縣之繞湖橋，始遷祖徐鐘麟于明末只身北來順天府大興縣，其年代不可考，只記“年未及冠”。），擅書法，一生致力于收集古硯、古玉、璽印、書畫、碑帖等，為近代著名文物收藏、鑒賞家。

徐世章的曾祖父、祖父都在河南為官，故自小家境優(yōu)渥、家學淵源。他在接受了完備的蒙學和初級教育后，進入京師大學堂譯學館（多方資料記為同文館，實為謬誤），這為其打下了扎實的外文和西學基礎。此后，他漂洋過海遠赴比利時求學，進入列日大學經(jīng)濟管理系深造。該校是歐洲成立最早的公立高等學府之一，以工科和商科著稱，系歐洲頂尖工科大學聯(lián)盟3歐洲頂尖工科大學聯(lián)盟（T.I.M.E.）成員包括德國的慕尼黑工業(yè)大學、意大利的米蘭理工大學、瑞典皇家工學院等歐洲頂尖工科大學。和國際商學院聯(lián)合會資深成員。可以說，徐世章與錢鐘書《圍城》中的方鴻漸截然不同，是位不折不扣的學霸。1911 年，獲得商業(yè)學士學位的徐世章前往意大利擔任萬國博覽會審查委員，繼又赴英、法、德等國考察商業(yè)及鐵路建設與管理經(jīng)驗。在那個民不聊生、到處是文盲的年代，不要說正兒八經(jīng)的“海歸”了，就是一般國內的大學畢業(yè)生也屬鳳毛麟角，故他回國后（1912）自然得到了重用，先后擔任隴海鐵路局會計監(jiān)補與技術見習所副監(jiān)督、京漢鐵路管理局副局長、津浦鐵路局局長、浦信鐵路督辦、國有鐵路沿線防役官、津浦鐵路管理局局長等職。

民國七年（1918 年）10 月，徐世昌被國會選為民國總統(tǒng)，徐世章亦“水漲船高”，自1920 年起先后出任交通部次長、全國鐵路督辦和交通銀行副總理、中國國際運輸局局長、幣制局局長等職務。其間，還與交通總長葉恭綽一起創(chuàng)辦了交通大學并任董事。筆者查閱了大量史料，未發(fā)現(xiàn)有記載或披露徐世章在金融業(yè)的作為和成就，故推想其擔任交通銀行副總理應系大股東使然，但他親歷并參與處置交通銀行的第二次停兌風潮4年11 月至1922 年1 月。卻是不爭的事實。同樣，為實行《國幣條例》，袁世凱政府于1914 年3 月設立幣制局，梁啟超為首任總裁，其關于幣制改革的建議和改革有目共睹，而徐世章在幣制局局長任上卻未見其有新的主張和行動。毋庸諱言，徐世章的升遷與徐世昌密切相關。1922 年，徐世昌辭去總統(tǒng)一職，本就無意仕途的徐世章也趁此離任，但并未就此“寂寞”，而成為了津門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先驅。由于其精通建筑學且頗富遠見，不爭搶鬧市地皮，而是選擇當時有些冷僻但將來有望成為繁華之地（如今日之“五大道”區(qū)塊），并舍得花大價錢請德國設計師設計，這使得其開發(fā)的小洋樓外觀美、品質高，吸引了大量客戶，生意紅火興旺，很快就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待徐世章去世后，其家人將部分財產(chǎn)捐獻給政府，僅房地產(chǎn)就捐獻了56 所房屋及一塊空地，且都處于繁華的五大道地區(qū)，可見其當時的實力。

可貴的是，作為一名成功的地產(chǎn)商，一方面，徐世章熱衷于公益事業(yè)，興辦教育、醫(yī)療、實業(yè)等，并任鐵路學院名譽董事、天津耀華中學董事、工商學院董事長、天和醫(yī)院董事長等職，為津門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故在當時寓居天津的開明士紳中擁有較高威望。另一方面，致力于文物收藏與保護。由于其所處的清末民初正是時局動蕩、戰(zhàn)亂不斷之時，以致無數(shù)珍貴的文物被列強掠奪、偷盜、交易而流失。對此，徐世章痛心疾首，積極投身文物的保護與收藏，并寫下了“金印不爭，爭釣石”的誓言。他竭盡精力，傾其所有，嘔心瀝血，從各處搜尋購買文物，其所藏數(shù)量之多、種類之繁、品質之精，為業(yè)內傾慕。這些文物傾注了徐世章大量的心血和時間，因為并非簡單地用錢購買，還需對其進行鑒別、分類和保護。即便遭遇戰(zhàn)爭，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日軍占領北京后，古玩市場分散于多處，他冒著風險挨個跑，但凡發(fā)現(xiàn)精品，就不惜成本購買。更重要的是，徐世章從不為名利所動，解放前夕曾有一位美國富豪欲花上百萬美金收購其所藏文玩，并許諾其去美國定居，而他卻絲毫不為所動，實現(xiàn)了自己當初不讓文物流失國外的諾言。

在徐世章所有的藏品中，以硯最具規(guī)模。古往今來，文人藏硯是順理成章的，且嗜硯成癖者不乏其人。從宋代米芾著《硯史》始，文人對硯才有真正意義上的研究與收藏，其同時代的蘇東坡也是一位藏硯大家，并創(chuàng)作了許多流傳至今的硯銘與硯詩。從元代到近現(xiàn)代，藏硯家中如趙孟順、文徵明、梁清標、阮元、朱彝尊、萬承紀、金農(nóng)、余甸、袁枚、伊秉綏、黃任、林鹿原、翁方綱、吳昌碩、沈石友、張大千……都是著名的藏硯家。其中最癡迷者莫過于米芾、黃任、徐世章三人。徐世章愛硯接近癡狂，為得到一方名硯，可以毫不在乎地拿一套房子去換，故稱其“發(fā)燒友”已不足矣，用“嗜硯如命”來形容亦不為過。其所藏古硯自唐宋至近代，均不乏精品，且材質齊全。除端石、歙石、洮河石、紅絲石、松花石、淄石，還有澄泥、陶瓷、磚瓦、漆砂、玉、銅鐵、竹木、象牙、煤精等多種硯材。從內涵上看，其藏硯以文人硯為主，注重文人氣韻，有些硯還鐫刻著名人書法、手跡或臨摹古碑帖、金石文字，不僅可以稱為書法藝術品和文學作品，而且反映了一定歷史時期的人物或史實，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徐氏藏硯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就是硯拓，凡重要古硯，必傳拓留影，每硯拓十張，正、反兩面及四側，所用宣紙均從南方宣紙產(chǎn)地訂購，墨用的是上好的古墨，拓片層次分明，深淺適度，既忠實原作，又不板滯，全面而生動地展示了每件硯臺的風姿。需指出的是，很多硯拓出自著名傳拓專家周希丁及其高徒傅大卣之手。師徒二人應邀在徐家傳拓器物達七八年之久，他們施用立體拓、著色拓（有些有色澤的硯材用相應顏色拓），把硯拓美拓活了，使之璀璨生輝，大放異彩。除請人拓硯外，他還搜集硯拓，或先見拓片，按圖尋物；或得硯后再搜集硯拓。傳拓留影，可欣賞亦可出版；搜集舊拓，則可查清源流，確認真?zhèn)危梢娖溆眯牧伎?。別看徐世章收購文物毫不吝錢財，而生活卻十分簡樸。他不尚奢華，不亂花一分錢，衣食均不講究，粗茶淡飯足矣，無不良嗜好，不打牌、不飲酒，平時愛穿用白布染成藍色的長衫，子女們上學時也都穿這種自家染的布做的衣服。從其流傳下來的《藏硯手記》等來看，發(fā)現(xiàn)其生活開支才一二百元，而一塊硯臺卻要六七百元5僅1934 年用于購硯達12116 元，1935 年為10017 元，1936 年為8375 元，1937 年為5739 元。。1954 年他去世后，其家人根據(jù)他生前遺囑先后兩次捐獻古硯、古玉、字畫、碑帖、印章等2749 件，藏于天津博物館，其中古硯、古玉構成了該館這兩項的主要藏品。1999 年，在徐世章誕辰110 周年之際，全國政協(xié)主席李瑞環(huán)對其化私為公的義舉欣然題詞：“珍寶無價，愛國情深”。

徐世章以收藏著稱于世，書名遂被癖好所掩。雖然，其算不上民國“一線書家”，但他的書法成就卻不容忽視。舊時讀書人，寫毛筆字是常態(tài)，但多為缺乏才情的功夫字，囿于館閣體的程式，少有生氣。而徐世章則不同，始學唐人，上追秦漢魏晉，下涉宋元，博采眾美，諸體兼善，尤以草書最具氣象，今草骨脈，章草意態(tài)，狂草氣質，故在同時代的書家中當屬佼佼者。

草書是書法中的集大成者。因此，清代學者劉熙載云：“書家無篆圣、隸圣，而有草圣。”“他書法多于意，草書意多于法。故不善言草，意法相害；善言草者，意法相成。草書之意法，與篆書正書之意法，有對待，有旁通?！币灿袑W者從書法藝術史角度出發(fā)，認為“中國書法的審美自覺都是圍繞著草書而產(chǎn)生的，草書因而構成中國書法審美轉換的契機”。正是基于草書的重要藝術價值，古今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書法家多選擇草書作為自己的主攻方向。徐世章亦不例外，傾情草書且水平絲毫不遜于專業(yè)書家。其一，取法多元。徐氏草書以“二王”為基，遍學漢隸及魏晉隋唐真楷行書，參張旭、懷素、孫過庭、楊凝式、黃山谷、宋克、徐渭諸家，出古入今，自成一格，將章草古韻、今草典雅、狂草飛動熔于一爐，形成“亦今亦狂亦章”的獨特風貌。其二，體勢多變。徐氏草書大小由之，豎勢為主，兼取橫勢，揖讓有序，顧盼多姿，毫無程式化、雷同化之感。其三，收放自如。徐氏草書非一味追求奔放，行筆放而能斂，時而飛流直下、萬鈞雷電，時而清泉入谷、萬壑空寂，飄逸中有蘊藉，疏朗處顯神韻。其四，古意濃郁。由于深究章草法度，用筆有隸意，字跡漫漶，斑駁陸離，別具古雅之趣。他擅用狼毫，使轉頓挫隨心而運，不少對聯(lián)、中堂作品氣勢磅礴、勁健綽約，既有今草之典雅、狂草之豪放，又見章草之生辣；既見使轉之迅疾，又見波磔之高古，字勢恢宏、氣象萬千。

也正是對章草的鐘愛，使徐世章成為名副其實的專業(yè)書家。因為在楷書、今草的演變過程中，章草發(fā)揮著重要影響，由章草入，可以窮本逐源，洞悉草書的來龍去脈，然后才談得上順流而下，兼收百家以至縱橫開闔。如鐘繇《賀捷表》《宣示表》等楷書作品，點畫形態(tài)及結體具有強烈的章草遺意；王羲之《十七帖》和孫過庭《書譜》等草書作品，其大多草法亦直接沿用章草而來。然自唐以后，章草日漸式微，宋人更是“草不兼章，罔成規(guī)范”，元明稍振余緒，但屈指可數(shù)，至晚清民國時期章草才重煥生機，書法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致力于章草的創(chuàng)變潮流。需要指出的是，近現(xiàn)代章草，多以北碑法書之，沈曾植、王世鏜、羅復戡、鄭誦先、王蘧常等人走的是碑學章草的這條路，高古厚重，遲澀雄強。而傳統(tǒng)帖學章草的風流蘊藉，流暢飄逸卻略顯冷淡。徐世章對于章草的進入角度并不是碑學式或碑帖兼容一路的，而是偏于傳統(tǒng)帖學一脈。也就是說，其章草的取徑接近于趙孟頫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而非清代碑學的傳統(tǒng)。頂著碑學的籠罩，恢復古人帖學傳統(tǒng)，與時人拉開距離，使得帖學有了新的發(fā)展空間，實屬難能可貴。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徐世章稱得上是傳統(tǒng)帖學章草的延續(xù)者和開拓者。

筆者以為，徐世章之所以喜愛章草，一方面，基于章草的實用性。唐代孫過庭《書譜》云：“草貴流而暢，章務簡而便。”章草具有省時、實用的簡便特點。相對于今草或狂草來說，章草又更易于辨認，比較適合于日用書寫。而偏于靜態(tài)的篆、隸、楷書，大多在官方場合使用，或作為書法的基礎性研習與創(chuàng)作，不太適應日常需要。另一方面，基于章草的藝術性。漢代崔瑗《草書勢》云：“獸陽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狀似連珠，絕而不離。畜怒怫郁，放逸生奇?；蛄桢溷窅?，若據(jù)高臨危，旁點邪附，似蜩螗挶枝。絕筆收勢，余蜑糾結……”這“畜怒怫郁，放逸生奇”講的就是章草的抒情性。并且，其結體變化莫測，有著飛蟲走獸的動態(tài)美，加之用筆兔起鶻落，縱任奔逸，點畫短促可瞬間提速、爆發(fā)，適于書者情感的表達與宣泄。

徐世章的草書還散見于信札尺牘、硯拓題跋、詩詞手稿之中，且多以雜糅草、章、行、正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呈現(xiàn)出濃郁的文人味、書卷氣?？梢哉f，這些實用性文稿最見真功真性真情，心之所想手指隨動不事雕琢，隨意轉變卻字字見精妙，處處耐尋味，何其難也。故非天資聰慧、悟性特高、用功專精且數(shù)十年乃至畢其一生者，定不能達此水準。當下，動輒聞“創(chuàng)作”一詞，以筆者之見，學書是一個由低及高，由淺入深，不斷引進，又不斷攀登不斷提高的過程，也是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如能認真“勞作”、勤奮“習作”，加上精耕“細作”這“創(chuàng)”字也就在其中了。請看徐世章的一通手札，一張便條，一個信封……雖為實用，信手揮灑，卻于奔突翻轉、毫無拘執(zhí)的點畫中自然流溢出書者的學養(yǎng)與才華，在大潤大枯、肆意縱橫的字跡中充分表現(xiàn)出書家的胸中之氣。這些作品中有的瀟灑輕松、靈秀飄逸，有的雄奇奔放、婀娜多姿，有的縱橫馳騁、滿紙云煙，可謂幅幅皆殊，各美其美。尤其是那些三五行、數(shù)十字的便箋，多為乘興、即興之作，但行筆的疾徐峻澀，線條的枯潤屈伸，結字的搖曳多姿，墨色的濃淡干濕，布白上的開合俯仰，都與書者當時的情感情緒高度相一致，發(fā)其胸臆，形其哀樂，見其情性，給人一種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因此，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書法“創(chuàng)作”。

當然，若以更高的專業(yè)標準來審視，徐世章的草書也有不足之處，比如，支撐體系的欠缺。草書視野的宏大同時需要更為龐大的其他書體支援，林散之為了寫大草，在漢碑、北碑中真抓實干了幾十年，才得以后來的厚積薄發(fā)，而徐世章顯然缺乏這樣厚實、廣博的根基。又如，徐氏草書小幅作品更精彩，寫大字則筆力相對偏弱些，偶有點畫浮滑與纖弱，這個問題也是近現(xiàn)代帖學書家的通病。瑕不掩瑜。盡管徐世章的書法創(chuàng)新帶有一定的局限性，還有許多問題需要繼續(xù)探究，但他確實為后人提供了一個創(chuàng)新范式，即：在今草書中融會章草。并且，他這種對于草書的敏銳的感知力，以及敢于突破前人藩籬，開辟藝術新境的遠見卓識和進取精神更值得時人學習。

由于過往時代的斷裂，歷史本身需要鉤沉。這種鉤沉和追述，往往會發(fā)現(xiàn)研究對象在那個時代中的光芒，而這種光芒絕非后來者發(fā)現(xiàn)。如近年來筆者關注和研究的像徐世章那樣從歷史的塵埃中走來或已幾近淹沒的精通藝術的銀行家，剛進入大眾視野時，引發(fā)的那種驚訝甚至愕然的神情，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大陸”，其實那只不過是文化斷裂后的陌生感，而大陸依然是那個早已存在的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