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 濤
一
漆畫比中國畫久遠得多。遙遠而美麗的漆畫更像是中國人的靈魂藝術。
中國用漆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七千多年前,人們注意到漆樹流出的汁液能夠食用,還有膠粘、防腐等獨特性能。虞舜命人將“流漆墨其上,輸之于宮以為食器”,而大禹“作祭器,墨染其外而硃畫書其內”。舜與禹分別將漆具用作食器和祭器,在當時看來是奢侈的。禹時代用漆作為髹飾,并進行彩繪,日益拓展了它的功用屬性。明代《髹飾錄》談及漆的早期功用:“漆之為用也,始于書竹簡。”顯然,漆寫簡對文明的延續貢獻至偉。中國是產漆和用漆最多的國家,天然大漆是中國的土特產,具備特有性,故譽為“中國漆”,記錄著中國繪畫和文字的歷史進程。
漆畫是更早的中國畫,與巖畫等共同覆蓋著中國早期畫史,是當之無愧的中國元素。漆畫漫長的生平,主要建構在以天然大漆為媒材的基礎之上。它一開始就代表身份和隱秘的神性,在陶瓷時代來臨之前,漆器在生活中擁有日常的實用價值,并有著獨特的美學氣質。現代社會對傳統主流的髹飾工藝反而感到陌生,更需要傳播、普及。在當下代際傳承中,從工藝思維到以工藝為基礎的藝術思維,漆畫在融合上打破了固化的公式,在漆畫語言體系上不斷跟進世界前沿的藝術觀念,推動當代漆畫邁進一個嶄新的里程。
二
在很多人眼里,漆畫是相對冷僻的小畫種門類,年輕藝術家克服漆畫長期的遲鈍和封閉,在現代藝術視角的審視中驚醒。他們為贏得更廣范圍內的擁躉,在繼承傳統漆畫時,首先帶著批判的目光,努力避免漆畫在傳統的立意上被概念化,使創作陷入囿于一隅的境地。但他們必須要考慮的是,漆畫在符號意指功能下消解傳統與現代的對立。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轉換,當代漆畫創作毋庸置疑要著眼當下,而不是簡單地復制歲月。面對這種古老的繪畫技法,漆畫家們在做某種態度與觀念意義上的延展實驗,甚至采取移植、轉譯的方式打破漆畫的傳統規訓,賦予它自由的力量,置之于廣闊的社會。
在21世紀初的一次平常的觀展中,漆畫的蓄蘊之美給了江西畫家程凌云強烈的觸動。他擁有鄉土與城市兩個截然不同的生命區域,漆仿佛是鄉土留給他藝術上充滿記憶性的跡象,這種時光下的敘說,撲面而來的神秘挑起了程凌云的好奇,再復雜的工序也令他樂此不疲,他嘗試著漆畫在當代繪畫觀念下的各種可能性。
三
程凌云在漆畫的表達上一次次出神入化,版畫、油畫、水墨、影像等視覺語義,轉移在一層薄薄的、透明的皮膚下。
他推出表達生命與城市共情下的“城市萬象系列”,一開始就進入了細致縝密的布局。程凌云以廣角運思洞察城市,把生活的紋理進行重構,那些情緒轉變成為視覺上點線面的疏密關系,符號化的意象功能表現出城市的生活氣息和眺望感。這種極富節奏的感官沖擊力形成寂與色狀態下的透視,這是漆畫的語言和形式感的雙重呈現。東西方藝術在天然大漆的語義里奇妙地相遇,為漆畫創作提供新的圖像和方式。采取這種切入是大膽的,解決了原有漆不能流暢地處理虛實關系的問題,利用色彩、光線的表現功能,通過大量碎片化地鋪陳交錯,隱現忽明地提供了豐富的余味和想象空間,在傳統審美范式的變化、轉移中,漆畫完成另一種意義上的成長。
程凌云強調創作中生命體驗的理趣,獨特的畫面提供了想象的磁場和時空語義。漆畫體現出金屬悅目、絢爛的質感,工藝技術與藝術自由呈現有機結合,提供形式上的情趣。當下社會的物理空間、生存狀態及情緒攜帶在漆畫古老的話語里,流動著冷峻對峙下的一種況味。
當然,程凌云也會通過漆畫形式表現寫實主義的一面。比如著力于人物刻畫的《平和之光》,還有采取隱喻表達方式的“遺痕系列”,在細節部分的表現充滿耐性。而中國畫元素的《遠方的山》,水墨的意象浸潤感在漆語之下淋漓酣暢。在“重組的風景系列”創作中,他更加濃烈地將當代水墨意識以及重彩與漆畫嫁接,中國傳統繪畫的元件異化,這些革新的藝術語言表達著獨立性。他調動紙本上的繪畫語言共用在另一種載體上,以中國畫圖式的構成在異質平面上推進和轉換,在歷時性操作過程中呈現出面向世界的新意義。另一組“蓄勢待發系列”采取虛實相間的構思,在斑駁、粗糲的氣質下烘托中心事物的鏡像,突出事物作為時代象征物的語義。
四
漆畫是我們的舊時光,讓人有天然的親昵感。江西與漆畫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是手工時代的工藝成果,從材質上表現出不朽的意義。
漆畫是新石器時代就存在于世的繪畫表達,在藝術跨界時代,它的表現力和主題有了極大的擴延,縱深的歷史維度與當下全球藝術視野建構出當代漆畫的意味,感受來自歲月的溫度和新鮮的呼吸。
顯然,漆畫的歷史性注定它的前程具有無限性。在老一輩漆畫家的眼光里,他們需要更有活力和創新意識的下一代,老邁的漆畫藝術需要完成一場盛大的洗禮,輸入新鮮的血液,才能扭轉曲折的命運。擁有學院背景的當代年輕藝術家具有可塑性,帶著學術理想進入到漆畫創作的實踐中,使漆畫低沉的面貌突然變得生機盎然,放射出當代性的迷人光芒。他們的使命意識和實驗精神是一股不可小覷的新勢力,古板、沉悶的美學再無法迎接這個全球化的社會。畢加索說:“每個人必須做自己的太陽。”
漆畫更像是重新拾起的繪畫語法,重返當代人的審美視覺。一批年輕藝術家在新漆畫的浪潮中扮演了非凡的角色,他們有太多的想象,刪減沉積的匠氣,從老氣橫秋的形式中脫離,為漆畫灌注了前所未有的激情。
在漆畫當代化的運動中,這門傳統的工藝在自我革命中成為復合藝術,顛覆式的漆畫美學是一種解放的力量,跟隨時代的腳步煥發新意,使漆畫的美學話語有了多向伸展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