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
關于小說中的展示與講述,一直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我相信每個寫作者,尤其是經驗較少的新手,都會在創作過程中反復思考,甚至會猶豫不決,不知如何把握:這一段到底是展示,還是講述呢,小說中哪一部分應該講述,哪一部分應該展示,有沒有一個具體的界定標準?我們知道,小說是自由而靈活的,不應有條條框框。作為寫作者,我們也應該自由靈活地書寫,甚至試著打破常規,創造新的可能。不過,話說回來,想要創新,更應該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寫作中的規則,或者說普遍的經驗。
展示與講述便是如此,我們先來理清這兩個概念。實際上,區分展示和講述,并沒有那么簡單。我給學生上課的時候,專門有一堂課來講展示與講述的特征與區別,先舉一些最簡單的例子,然后再以經典作品中的片段為例,讓學生試著理解。
比如說“今天天氣很晴朗”,這是講述。而“太陽散出暖黃色的光芒,云層一疊又一疊鋪在蔚藍的天空上,像一團柔軟的毛茸茸的線條”,這是展示。這兩個例子很好理解,說白了,就是要用盡可能多的細節去描述你想要描述的東西,而不只是干巴巴地一帶而過。但是在經典作品中,這兩者的區分就沒有那么容易了,因為有經驗的作家經常兩者混合使用,硬要區分得那么仔細,似乎沒什么意義。
展示與講述,似乎和語言有關,似乎和節奏有關,似乎也和腔調有關,和時間有關。它很像一個球形表面的紋路,如果紋路不漂亮,那便只是一個沒什么特點的球形。實際上,這個問題依然困擾著我。去年我把寫完的一個小說拿給朋友看,他給的反饋中有一點是:前邊部分講述性的話太多,沒有進入到事件本身。這個建議讓我困惑。直到現在,我依然會特別在意展示和講述的使用。
當然,這不絕對,我不認為使用講述,甚至通篇使用講述有什么問題。波拉尼奧有個短篇叫《安妮·穆爾的生平》,短短一萬字,講了安妮的一生。可以想象,在這么短的篇幅里進行如此長時間的跨度,節奏必然很快,壓根沒有進行展示的文本空間,所以波拉尼奧使用的幾乎都是講述,去掉那些我們慣用的細致場景,去掉加了引號的長對話,甚至去掉了人物的心理描寫,讀起來干脆利落,別有一番風味。
這是個極致的例子,因為這樣處理的小說很少,按照慣例,大部分小說使用的還是展示。我們進行展示時,要向人物靠攏,心理、動作、行為、環境、對話等等,故事的發生時間和讀者的閱讀時間是一致的,所以展示是緩慢的、細致的、身臨其境的。為什么大部分小說用的都是展示,我想,也許是為了獲得“安全感”,似乎這么寫才是對的、合乎常理的、受到讀者認可的。因為我們看到的大部分當代小說都是這樣(尤其是短經典系列),我們要有人物情節地點,要有平滑的場景,甚至短篇小說還要把時間集中在一天、一晚、一小時——你不得不被這樣的規則逼迫著進行展示,于是就成了某種約定俗成的風潮。
不過,這種情況正在發生變化,講述在“回歸”。除了我上文提到的波拉尼奧,還有我摯愛的德國作家塞巴爾德,他也喜歡講述。我在讀索耳的小說時,總會想到塞巴爾德。現在我來談一談索耳的中篇小說《與鈾博士度過周末》(《花城》2022 年第2 期)。
這是一篇神奇的小說,為什么索耳的小說總給我這樣的感覺呢,拋開人物、情節(自然,索耳擅長構建有意思的情節,神秘也好,戲劇性也好,奇情也好,這里先不談)、背景、思想這些條件,我覺得最大的原因是他使用的語言——幾乎都是講述,展示很少很少。所以我猜索耳之所以不愿意分段,除了風格考量,大概也是不想破壞由一氣呵成的講述帶來的順滑感。讓我們看一段例子:
“在半空中,無數放射性元素從小男孩身上的毛孔飛出,全打進她的毛孔里。玻璃窗和地板在顫抖。輻射讓機器失靈,他們也許會掉下去,她驚恐地想,小男孩是個如此危險的人物,以往她只看到了他的和藹,忽視了他的危險,這個人可能是整個社會最危險的人,就像他的綽號,‘小男孩’,1945 年首次出現在人類歷史的原子彈,他也把自己當成了那個唯一,在那個遙遠的粵北山村里,他考試第一,體育的跳遠和鉛球第一,也是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第一個在珠三角當老板,第一個百萬富翁,第一個在獅子山下開歌舞廳,第一個由西江游到伶仃洋,第一個在珠江電視臺開午夜欄目,第一個會說五種語言的人,不過,最讓他自豪的身份,還是第一個煉出鈾的博士,小男孩可以這么說,因為他做到了連他父親也沒做到的事……”
這段話中,由“她”的想象轉入對“小男孩”過往背景的介紹,也由展示進入到大段講述中。實際上,這篇小說的時間跨度不長,集中在很短的交談時間中,但是卻寫了兩萬四千字,按照慣例,似乎需要大段大段細致的展示,但作者卻選用了似乎無法延長字數的講述,如何做到?
第一點是漫游。這篇小說沒有終點,甚至也不知道中途停靠站在哪里(一般來說,小說會有高潮,但是這篇沒有),這里面的每個情節點看起來都毫無關聯,呈現出一種“漫游式”的狀態,這樣來看,講述和展示相比,似乎達到了更大程度的自由,不需要當下的場景,不需要情節之間的咬合,而是一種腔調,一種氛圍,一種整體感。
第二點是講述人的切換。這篇小說中,人物有兩個,“小男孩”和“她”。與展示不同,不需要把視角固定在某個人身上,順著這個人來建立場景,索耳選擇在兩人之間切換,讓他們都進行講述,而且切換講述的交點非常順滑。上文那段例子是由“她”轉向“小男孩”,下面是由“小男孩”轉向“她”:“小男孩說,跟這份快樂相比,本就短暫纖薄的生命,更像是一眨眼的工夫,誰還會計較它危不危險呢?α 射線、β 射線、γ 射線,在這個危險萬分的世界里,它們只是快樂的諧謔曲罷了。小男孩的這些話都被她記在了錄音筆里。在一些失眠的夜晚,她放在枕頭邊反復播放……”
第三點是無限延長。索耳喜歡進行看似無關緊要的講述,給我的感覺是,每段話都像一根可以無限延長的線,不知發散到何處。這些話也許沒有畫面感,也許僅僅是回憶,但是有特色。這可能和他的語感,以及閱讀經驗有關。與大熱的極簡主義相比,可以稱得上反其道而行之。這當然是才華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