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 年
我和母親、侄子小遠在回渾州的路上。母親今年七十五歲了,可她堅持要一同回去,我也沒有辦法。
本地清明的風俗是前三后四,意思是說清明節的前三天、后四天都可以給死去的親人添土上墳。成為鬼仙的他們,體諒在人世間忙忙碌碌的凡人們,特意把接待親屬的日期延長成了八天。清明節快遞公司活兒多,請不下假,我們只好提前兩天給父親過節。清明算是節日嗎?反正在我們晉西北叫鬼節日。
渾州并不是我們真正的祖籍。父親病重時一只眼閉著一只眼睜著,眼角不停地淌著眼淚,他斷斷續續地說,不想回大山里頭的羊投崖村。羊投崖是我們的籍貫所在地,村里倒是有一塊孫家的老墳地,四世同堂,擠一擠的話,還是有父親的一席之地的。
不忍讓老父親最后的心愿落空,我和大哥合計了一下,在渾州附近的龍洼村商量著租了一塊地,父親的骨灰盒只占一個穴位,余下的東家該種地種地,該收秋收秋。租地的手續只有雙方手寫的一張紙,上面連個裝模作樣的紅手印都沒有摁。也許十幾年后,這塊地的主人后悔了,就收回去種土豆、種玉米了。收就收吧,反正我們這代人以后是不可能土葬的。《喪葬法》不允許,就是允許,我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比較喜歡樹葬的方式,用油脂肥沃的骨灰培育出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綠色環保,美化環境,絕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讓母親耿耿于懷的,是父親不能一直在地下安安生生地住著。可若干年后的事沒人知道,也許到那個時候,這塊地早就撂荒了,也許我們還能再給父親續租些時間。
想想我們親愛的父親,也算是有福氣的人,他有時坐在一片金黃的葵花地里,有時睡在一片潔白的土豆花中,有時則行走在藍色的胡麻花海里。東家隔兩年就要倒茬子,即一塊地不能年年種同樣的農作物。一個人死后能守著這么一塊風景優美的寶地,要修幾生幾世的福才能得到。
渾州離同城近,開車只要一個多小時。母親平日里暈車,每次從免費公交車上下來,她都嚷嚷著再也不能坐車了,天旋地轉,頭暈得要命,差點就要死過去啦。暈車肯定不會死人,我母親說話有點夸張。她這樣說,是強調自己老了,不能舟車勞頓了。時間很充裕,我沒有走高速,二級路可以省下一筆過路費。我把車窗打開半面,問她難受不?覺得咋樣?要不要提前喝暈車藥?母親搖搖頭,不用。沒事,沒事,一點也不難受。還說她坐別人的車暈,坐自己兒子的車不暈。我們聽了都笑了。小遠說,我奶奶這是選擇性暈車。看得出來,母親今天心情不錯。她穿了一件紫紅的新衣服,新燙染過的頭發卷一層疊一層地整理出好看的牡丹花形,她這是打扮好準備和父親去約會嗎?
這幾年因為山火頻頻發生,國家提倡文明祭掃,只敬花不燒紙,所以清明的祭禮昨天夜里我和母親已經在小城的十字路口舉行過一半。母親給父親提前準備了一摞摞紙錢和換季的新衣服。春天多風,為防萬一,我提前帶了一只廢鐵皮桶,把紙錢放在桶里燒,這樣安全一些。除了冥幣,母親還親手疊了滿滿兩袋子金銀元寶,那些元寶像一只只憨頭憨腦的小豬,又肥又壯。
我也會疊元寶,是在為父親守靈時學會的。那八天大概把一年的雨都下了,我們幾個孩子坐在停放棺材的堂屋里,跟著母親學疊元寶。那間停靈的房子是和村民租來的,花了五千塊錢。
疊元寶最關鍵的一步是最后朝里面吹的那一口仙氣,吹不好,元寶鼓不起來,癟塌塌的,沒有精氣神。母親表現得很剛骨,她沒有哭,一邊干活兒一邊安排著后邊的事情,誰去報喪,誰去接祭,誰去采買,誰去請先生看墳地打墓……她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兒子媳婦女兒們,沉穩的樣子就像是帶兵打仗的穆桂英。二先生把發喪的日子定在九天后,大家一邊疊元寶,一邊憂心忡忡地看著昏暗的天空。天氣預報說,未來半個月里都有雨,如果繼續下雨,山路泥濘,棺材是抬不上山的。誰知第七天雨竟停了,紅彤彤的太陽照著泥濘的路面。大家都說父親是積德行善的好人,連老天爺都照顧。
那晚在十字路口,我正打算把給父親的衣服也塞進桶里燒掉,母親不滿地瞥我一眼,取出來放在地上鋪平。她說衣服必須鋪平展,父親是講究人,活著講究,死了也講究。衣服團成亂糟糟的一堆,父親是不會要的。我著急地說,這不是怕引起火災嘛。母親好像沒有聽到,還是拿打火機點了,我趕緊把一瓶礦泉水打開拿在手里,隨時準備滅火。幸好沒有起風,火苗不會亂竄。
進入渾州縣城后,我搜了一下附近的花店,找到一家叫“小丑人”的店,開著導航過去。店不大,只有應景的黃白兩色菊花。花也不新鮮,蔫頭耷腦的,母親不讓買。我只好接著找花店。最后在一家叫“艷艷”的鮮花店買到了,除了菊花,還有橘色和梅粉的非洲菊,還免費搭了一些滿天星、勿忘我。渾州的物價果然便宜,兩束花才花了六十塊。花店的姑娘看一眼母親紫紅的衣服問,老墳吧?我說,是,已經去世九年了。姑娘便挑了兩枝紅色的康乃馨插進去,說,老喪老墳配兩支紅花更好看些。過鬼節了嘛,要有點過節的氣氛。
不過母親一直覺得這些花沒啥大用處,好看有什么用呢?又不能當飯吃、當錢使。母親認為生活在那邊的父親和活人一樣最需要錢,買米買面、穿衣吃飯、一日三餐、人情往來,沒有錢怎么行?我很想多嘴問一聲,難道爸在那邊沒有退休金?他活著時在礦上可是響當當的八級電工。但看看母親一本正經的臉色,沒敢胡說。
去年一冬無雪,天干物燥,春天是容易發生山火的季節。而清明祭掃時燒紙又是引發火災的重要原因之一,網上這幾天都是森林火災的消息。路邊的村口有戴著紅臂章的護林員,他們來回走動著,看到疑似車輛便要求停車檢查。我打開后備廂讓他們看了鮮花和供品,并保證沒有帶香燭紙錢。等他們同意通過后,我發動起車子一路飛奔,心虛的樣子有點像犯事的在逃人員。母親一路上不停地嘮叨,不燒紙,你爸他一個人在那邊吃啥?穿啥?花啥?他眼巴巴等了這么久……我安慰她,媽,咱不是昨晚上燒過了?名字、地址寫得清清楚楚,爸一定能收到。母親把懷里的鞋盒子抱得更緊了。里面的小雞大概感受到了悲傷的氣氛,啾,小聲叫了一聲。啾啾,隔一會兒又叫了兩聲。小雞是母親帶給父親的禮物,每年清明時她都要送給父親兩只小雞。
小遠的注意力全在手機上,他肯定又在打《王者榮耀》。大哥在電話里讓我好好管一管他兒子,小遠把過年長輩給的壓歲錢都買了游戲裝備。說得輕松,我一個當叔叔的怎么管?打他一頓?好像沒啥作用。大哥和新嫂子又生了個兒子,孫遠在那個家里便顯得有些礙眼。大家的意思是我反正也沒有孩子,讓小遠給我當兒子養老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老孫家的種。我沒有同意,并不是怕麻煩、怕出錢,只是覺得這樣對孫遠不公平,那是活生生一個人,怎么能想送給誰當兒子就當兒子?大哥這爹當得也太操蛋了。
謝天謝地,再沒有遇到突擊檢查。父親的墳地在龍洼村的半山腰,對面是駱駝山,后面枕著鳳凰山,中間有一條小河,當年看墳地的二先生用羅盤測過,這是兩山夾一水的風水寶地,據說將來孫家會出一位貴人。
我前兩天給大哥打過電話,他在廣州呢,不能回來,有一個重要的生意要談,但他兒子可以代替他。小妹在海南采風,也回不來。不過他們都給我發了大紅包,托我給父親買點水果、祭品。這個錢在我們這邊有說道,必須是孩子孝順親爸的,別人不能代替。我覺得他們自覺地發來紅包,多少還是有點畏懼冥國的規矩的。
父親出殯以后,我們兄妹三個再也沒有一起來看望過父親,不過,倒是每年清明節都保證有一個兒子出現在他的墳前。只有我母親回回都不落下,年年都要來老伴兒的墳頭看看。就像是定期走親戚一樣。
以前上山沒有路,村民為了收玉米方便,用廢矸渣鋪出了一條簡易路,山路旁邊的小溝也一塊被填平了。所以我們把車直接開到了墳地邊。
父親旁邊的那塊地大概也悄悄租出去了,立了新墳。那個人可能是冬天沒的,引魂幡的顏色還新著。墳地挨墳地,挺好,這樣父親也算有了鄰居,可以互相走動。當初怕他一個人孤單,特意給爺爺奶奶立了碑,是空墳,不過墳里埋了兩個寫了他們名字的牌位。
母親下車后故意踢踢踏踏地走路,大聲說,老孫啊,你兒子、孫子來看你了。這是給爸和那些鬼族朋友們發個通知,有生人進來了,該回避就回避吧。聽說,鬼平日里都是怕人怕光的。至于鬼節,可能是他們在這幾天得到了閻王特殊的照顧,過節了嘛,人和鬼都可以破個例。你爸肯定又睡著了,我昨天夜里告訴過他,咱們今天要來。母親自言自語。父親退休后,喜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經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母親也不叫醒他,只是給他搭一塊毯子。你這老東西一個人在那邊過得清閑自在,兩手一甩享清福去了,舒舒服服,啥閑心也不用操了。母親委屈地癟著嘴繼續嘮叨,分明是嫌父親不夠熱情,怠慢了遠路來的我們。
當初我們按二先生的意思,把墳地整理成了一個巴掌形,四周高,中間低,這樣手心里能積聚財氣。父親的墳坐北朝南,像一個渾圓的大饅頭,鄉里的風俗是這個饅頭越大、越豐滿,越說明家族人丁興旺,年年有后人來看望、添新土。對父親另外的這個家,母親像一個挑剔的、有潔癖的家庭主婦,踱著小方步圍著墳正轉一圈反轉一圈,收拾收拾這兒,收拾收拾那兒,一會兒指著雨水沖出的幾道小土溝讓我填上;一會兒又說箍墳的磚塊歪了。我趕緊把磚塊推一推,再掬上一把土蓋上。墳地里的土有講究,平時不能隨便動,只有清明這幾天才可以圓墳。墳院東邊的墳樁估計是讓去年秋天拉玉米的三輪車撞斜了,我往正扶了扶,再用腳把土踩實。父親當年沒有立碑,這個碑要等母親百年以后,兩個人合葬在一起時,才立。幾尺高的白草幾乎把整塊墳地都覆蓋了,這種茅草引火極好。柴、財諧音,墳里的柴草長得越旺,說明家里的財越旺。母親拍拍墳頭的土,慢悠悠地說,等她下世以后便省事多了,把旁邊預先留的側門打開,把棺材推進去就行。我看她一眼,她說的時候特別輕松,似乎生死只是開門關門的一個動作。
去年母親查出了腸癌,我們開始還想瞞著她,后來不得不住進了腫瘤醫院,母親便啥都明白了。母親說她不害怕,讓我們也不要怕,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經歷,她已經準備好了。她比父親多活了八年。她知足了。母親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年就去壽衣店縫好了壽衣,我們那邊叫裝老衣裳。上好的杭州綢緞,上面印著菊花和變形的壽字。母親把肥大的新衣裳試穿起來給我們看,還問好看不?我們都轉過臉去。母親有點自私,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那頭找父親團聚。
手術后,母親恢復得不錯。大夫說,腸癌手術后人的存活率很高,如果沒有別的并發病,老太太可以再活十年,甚至二十年。我把大夫的后半段話摘下來告訴她,母親聽了并不高興,說,那不活成了老妖精?
父親死后她總是說人這一輩子太長了。長得看不見個頭兒。她還看不慣公園里那些腦血栓后遺癥的鍛煉者,她說,萬一有一天她也那樣了,千萬不要搶救她。她一點也不感激我們。那不是孝順,那是害她。母親老了以后最信奉的一句話是,躺下睡一覺就到那邊去了。人一輩子修行下個無疾而終才是最大的福分。
我把帶來的鮮花擺在墳邊。一邊一束,像兩個美人陪伴著父親。母親叮囑父親記著給花澆水,不要委屈了它們。她指揮著我擺供品,給天地神靈磕頭。這個頭相當于一份申請書,請求地府的鬼仙高抬貴手,給人鬼一次相見的機會。我用舊報紙擦干凈祭臺,再把祭品一樣一樣擺在上面。五小碗供菜,各種水果糕點,還有月餅。母親說父親喜歡吃月餅。說實話我已經想不起父親的樣子了,更不要說他喜歡吃什么。大家都說,我的樣子最像父親。這也是母親有時錯把我喊作“老孫”的原因。母親的記憶力越來越差,已經發生過幾次出門找不著家的事。大夫說這病沒法治,只會發展得越來越嚴重,最后可能都不認識家里的人。這個病有個很長的名字,叫阿爾茨海默病,人吃五谷雜糧啥病也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把我的電話號碼做成塑封的卡片掛在她的脖子上,可她出門時經常連卡片也忘記帶。
母親坐在墳的對面,低低地說,老孫呀,昨晚上寄的錢和衣服都收到了吧?怕讓別的死鬼搶走了,我讓二子(二子是我的小名)在每一摞錢上寫了你的名字和地址。寄去的衣服合身不?換夏呀。知道你喜歡小格子的,我特地跑了幾家冥紙行給你買的……聽母親說話的口氣,似乎父親就坐在對面呢。陰陽相隔,父親真的風塵仆仆地趕來和母親見面了?大概是因為我還年輕,看不透陰陽的這層紙。但有人說,人活到了一定歲數就成了精怪,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還有不滿十二歲的小孩子,眼里干凈,也能看到。
我不知道十歲的孫遠有沒有看到爺爺和奶奶相會,他在上面的玉米地里跑來跑去地玩,他還不太懂上墳是干什么。他對埋在土里的爺爺,除了幾張照片,沒有一點印象,我父親去世時他只有一歲多。他愿意跟著我們來上墳,只是覺得鄉下山野有趣好玩。
記得父親剛去世那年,我大哥站在墳地的手掌中心說,我們兄妹三個以后年年七月十五都要在這里聚一次。七月十五是本地的另一個鬼節,還有一次是十月初一,鬼界一年里一共有三個節。小妹說我們帶點啤酒,買點羊肉牛肉自己穿串吃燒烤。完了再烤幾個新鮮的土豆和玉米。墳地的周圍就是莊稼地,這些吃食隨手就能搞來。在玉米地里摘幾個玉米,應該不算是偷吧。
可是大家都挺忙的,根本沒有相聚的時間。我想父親也會原諒我們的。他活著時也是拼命地往前跑。三個孩子就是三個債主,上學、找工作、買房、成家,哪個不花掉幾萬塊錢?每個孩子的成長對他們老兩口來說都是傾家蕩產的洗劫。可這種洗劫還是心甘情愿的。
給父親再次磕過頭,拍干凈膝蓋上的土,今年的見面會就要結束了。遠遠看到有村民在地里勞作,一年之計在于春,父親身邊的這塊地馬上也會播下種子,只是不知道東家今年會種什么。母親停止了絮叨,她讓我們吃些供過的吃食,然后就該回去了。我們身上的陽氣重,待的時間長了那邊的人受不了。我想起《白蛇傳》里,白素貞因為喝了雄黃酒,而在許仙面前現出原形。父親現了原形后是什么樣子呢?一具移動的白森森的骷髏骨架?父親是愛面子的人,他一定不希望在老婆和孩子們面前丟臉出丑。
先人享用過的東西,傳言中吃了對后代好。怎么個好法?沒人知道。我們分吃一塊月餅,我父親生前愛吃月餅,我母親便認為大家都愛吃月餅。我把餅子掰碎了,揚灑在四周。敬天敬地,見者有份,其他過路的鬼仙也可以沾光吃一點。父親活著時喜歡結交朋友,我記得那時候隔幾天就有人來家里找他喝酒。他們圍著一碟花生米和一碟拍黃瓜,可以喝一下午。遺憾的是,這次沒有帶一瓶酒給他,只好等下一個節日吧。
清明的最后一個節目是放生。母親把帶來的小雞從鞋盒放出來,小雞只有一個月大,還沒有長出大翎,也不知母親從哪兒買來的。兩只雞剛開始有一點蒙,站在原地不動。母親把手里的蛋糕渣給它們吃。它們吃飽后,嘰嘰喳喳地叫著,母親張開兩手呼扇著把它們轟走了。放雞歸山,雞原來也是由野雞馴養來的,這樣回到大自然挺好。有一只雞嘴饞又跑了回來,被母親毫不留情地趕走了。等雞沿著山坡跑遠了,母親才慢慢收回視線。我沒有問母親為啥要在清明時帶小雞來放生,大約這是我們村里以前的一種風俗。放生從佛家那邊來說,是一種善行,為先人和后代積攢功德和福報。那些雞的生活應該不錯,山里不會缺吃少喝,餓了吃青草、螞蚱,渴了喝山泉水。隱身于綠水青山間,活成一群長生不老的仙雞。
我小時候母親每年春天都要捉幾只小雞,也不多,三五只吧。太多的話家里沒有多余的食物喂它們。
父親在煤礦一線工作,很辛苦,家里買不起什么高級補品,但是母親保證他天天都可以吃到家養雞下的新鮮雞蛋。早上母親把雞放出來前,會一手抱起雞,另一只手在雞下腹和雞屁股中間的位置向里探一下,然后就說這只雞今天有蛋。那只呢,沒有。我一直覺得母親探試雞蛋的那個手勢很神秘,怎么會摸一下雞屁股就知道有沒有蛋,肉眼又看不到。
有雞蛋的那只雞這一天就會得到優待,能吃一些碎米的獨食。母雞自覺有功勞,吃飽喝足臥在柴草窩里,我蹲在外面偷看,母親不讓看雞生蛋,好像是說母雞生蛋和女人生孩子一樣,看了不吉利,會害眼病。我不管,撅著屁股在雞窩邊等。母雞安靜地臥在莜麥草窠里,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我等得不耐煩,丟下雞去玩時,母雞忽然在院子里唱起來,紅著臉,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唱,個個大,個個大。我急忙跑過去,把熱乎乎的雞蛋取回來。母雞有時會偷吃雞蛋,還有冬天太冷時,雞蛋殼會凍裂。凍過的雞蛋不好吃,蛋黃會變成硬硬的一塊。
母親每天早上用開水沖蛋花湯給父親補身子。她把雞蛋磕進碗里,用筷子打散,剛滾開的水直接澆在蛋液上,就像變魔術一樣,馬上變成滿滿的一碗雞蛋花。嫩黃色的蛋花湯香得人直流口水,不過當父親拿勺子要舀給我們喝時,我們都堅決地搖著頭說,不喝,不想喝。說完快速地跑出去玩。母親背地里嚴厲地警告過我,不許喝父親的雞蛋湯。父親受的苦重,他只有喝了有營養的雞蛋湯才有力氣干活。那時我覺得雞蛋湯和命一樣重要,沒有雞蛋吃,父親似乎就會有危險。
家里的雞從來沒有超過五只,除了為父親每天提供營養品,過年過節時殺的雞還能充當餐桌上的一道葷菜。肉熟了,母親把雞腿、雞胸肉揀出來放在飯盒里,那是留給父親的。余下的我們才能大吃。雞翅膀是妹妹的,母親說吃了雞翅膀會梳頭。女孩子把頭發梳出各種花樣,長大了能找到好女婿。雞頭是哥哥的,寧當雞頭不做鳳尾嘛,男孩子吃雞頭,考試能拿頭名。哥有個絕技,吃的時候能把雞腦子一點點剝離出來,據說那個害死岳飛的秦檜和他老婆就藏在雞頭里,人們懲罰他們時時向世人謝罪,所以他們一直跪著,細看還能看到捆綁著的繩子頭。哥把“秦檜”放在空火柴盒里,我隔一會兒就去看一看“秦檜”偷跑了沒有。放幾天,曬成了肉干,我偷拿出去玩。可是一轉眼“秦檜”就丟了。也不知進了哪個饞貓的嘴。
母親不吃雞肉,殺雞時她都別過臉,不忍看雞垂死掙扎的樣子。每只雞都是她一把米、一把菜葉子辛辛苦苦喂大的。
我們搬到城里的樓房后,家里再也沒有養過雞,母親和父親嘮叨退休后要回礦上養一院子雞。一只也不殺,讓它們自然老死。
水果點心留在墳地,山里有放羊人,他們渴了餓了時會來墳地取一些東西吃。這是多少年的習慣了,如果吃食沒有被取走,還覺得是人家看不上。有幾個草莓容易壞,貴巴巴的,本著不浪費的原則,我喊侄子吃草莓,喊了幾聲沒回音,抬頭看到從對面的玉米地里走出來一只大鳥。火紅的羽毛迎風舞動,身體比小牛犢還大。小遠站在那只鳥的對面,手里拿著一塊月餅喂它。在城里長大的侄子吃過很多炸雞,但沒有見過活雞,他大概以為所有的雞都應該長這么大。我吃了一驚,難道是母親放養在山里的那些雞發生基因變異了?這個在科幻片里很多。幸好母親并不在身邊,她帶著兩個蘋果去看望父親的新“鄰居”了。母親把蘋果放在祭臺上,彎下腰認真地讀碑上面的字。看得出來,母親是很在意那個“鄰居”的。
我怕驚嚇著母親,慌亂中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后,急忙扶著母親、拉著侄子往車上跑去。母親是最后看到那只大鳥的,那時她已經坐在車上了,大鳥昂頭叫了一聲,聲音異常洪亮。是什么聲音呢?肯定不是雞的叫聲。我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叫聲。聽到叫聲,母親搖下車窗,指著那只鳥笑著說,看,你爸把雞喂得這么肥,他可真是一個勤快人。小遠跟著起哄似的唱起來,早上起來公雞叫,喔喔,天天鍛煉身體好。這是大哥唱過的歌,那會兒大哥在家心情好時,就會吼一嗓子。
我把車子發動起來,那只紅色的大鳥一躍而起,飛到東面的一棵樹上。鳥身子太重,大樹劇烈地搖晃起來。
回到城里的家,母親改口,堅持看到的是一只火鳳凰。母親給親戚們打電話,東拉西扯一通后,最后說的都是那只火鳳凰。母親在電話里夸張地描述鳳凰的樣子,無非想炫耀我們家的墳地是一塊風水寶地。將來是要出貴人的。
小遠還有一堆作業沒有完成,吃過飯他便到客廳寫作業去了。有一位喜歡攝影的朋友給我發來一張圖片,說是在渾州的龍洼一帶拍到了一只奇怪的大鳥。鳥的羽毛顏色鮮艷,高大健碩,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龍洼的地名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仔細辨認了一下那只大鳥,拍得并不真切,只有一個模糊的鏡頭。點開后放大原圖看,和我們在墳地遇到的那只鳥有些像。他還把圖片發到朋友圈,一會兒就有很多人點贊、評論和留言。大家紛紛發表意見,有的說是火雞,有的說可能是一種沒有滅絕的小型恐龍,還有人說是外星人留下的外來物種。不過現在那里已經布下了數千只攝像頭,另外還有數以千計的“網紅”正在趕來渾州的路上,只要那只鳥一出現,他們將會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跟蹤拍攝。
第二天,同城的電視上也報道了這個新聞,主持人說因為近年來本市“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的政策實行力度大,煤礦周邊的環境變得越來越好,不光有天鵝、大雁,很多瀕臨滅絕的鳥類都回來了。不過近期出現在渾州的大鳥可能是一種新物種,還需要專家們進一步的考察研究才能認定。電視里大鳥只閃了一下就過去了。母親嘲笑那些人,連鳳凰都不認識,還敢上電視來丟人現眼。
連續幾天,同城人都在饒有興趣地談論這只陌生的、美麗的鳥,加上清明小長假,很多人開車跑到龍洼去拍鳥。可惜都失望而返。假期過后,孫遠他們學校的同學也在談論那只鳥的事兒,孫遠說他親眼見過。別的同學不相信,幾個學生打架,孫遠被打破了頭,另一個同學也進了醫院。我當時正在大西街送快遞,接到老師的電話,就往醫院趕,客戶想投訴就投訴吧。老子還不伺候了呢。孫遠頭上捂著一塊白紗布,看到我說,他們罵他小騙子,一群人打他。我說,以后誰欺負你,二爸就揍他。老師很不滿意我這樣說,批評我沒一點當家長的素質。
越是見不到,越珍貴。這只大鳥很快就侵占了網絡媒體,網上鋪天蓋地都是關于大鳥的消息。
一般情況下,如果送完快遞時間還早的話,我就去小酒館泡一會兒,兩碟小菜,一瓶二兩裝的江小白。我酒量不大,可喜歡喝一點,不多,一杯就好。我小時候左腿出過車禍,腿腳不利落,在礦上找工作便不太順利。不過我騎車、開車都沒有問題,現在送快遞,送一件掙個一兩塊錢。因為熟悉固定的生活片區,有空時我還兼職送外賣,兩個工作加起來能掙四千多塊。同城是小地方,我這也算是高收入了。我自身條件不好,一直沒有結婚,同居的女人來來去去倒是有過幾個,都不長久。半年前,那個貴州女人走掉后,我退掉房子,又搬回了母親家住。這樣可以省下一筆房租,我打算攢點錢,買個便宜的二手房,我總不能一輩子租房子住吧。再說有了房子,才會有女人肯留下來和我過日子。
邊喝酒邊瞅街邊好看的女人,一個人寂寞,兩個人江湖。我等不來我的另一半江湖,但也不想那么早回家去,回去便要輔導孫遠寫家庭作業。那真是要老命的事。沒有女人可看時,我瞅幾眼店里的小電視,為了節省空間,店主把電視吊在半空中,人們要仰著頭才能看到。電視里正在播一個線上線下互動的談話類節目,大家圍繞近期出現的大鳥各抒己見。有一位教授說渾州出現的大鳥,可能是《山海經》里面記載過的重明鳥。“重明鳥”這個詞新鮮,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力。很多人在節目下邊留言提問。那位教授講得頭頭是道,重明是古代外國人送給堯的一只奇鳥。重明雙瞳,長著兩個眼珠子。它的樣子像雞,叫聲嘹亮像鳳凰。重明是吉祥鳥,它的出現會給同城帶來祥瑞。我想起手機里好像有那只鳥的照片,翻翻相冊果然還在。我把它和電視上的重明鳥比較了一下,樣子的確有些像,不過看不出是不是雙瞳。難道我們家墳地附近真的出了吉祥鳥?
孫遠打來電話,說奶奶讓你回家吃飯。我答應著,在路上又磨蹭了一會兒,希望回去時孫遠的家庭作業已經獨立完成。但結果常常是失望的。我盯一會兒孫遠寫作業,出去看一會兒電視。再返回時發現孫遠在用手機玩游戲,我也喜歡玩,就在旁邊看他熱火朝天地打游戲。我有時會幫著他撒謊,明明沒有寫完卻在作業本上簽上“作業已完成”,旁邊再寫上我的大名。作業太多寫不完時,還幫他補幾頁,我的字寫得不好看,小學生字體,老師也看不出來。作為交換,我幫他寫作業,他教我打《王者榮耀》。《王者》里面羋月的賽季皮膚是大紅的配色,正對應《山海經》里的異獸重明鳥。
母親的晚飯簡單,稀粥饅頭,中午的剩菜,給小遠另炒了一小盤雞蛋。小遠殷勤地給我夾雞蛋吃,這小子的作業又是我幫他完成的。平時母親和我說話不多,不過是吃啥喝啥,少看會兒電視,早點睡,明兒還早起上班呢。幾句話天天重復地說好幾遍。我覺得天底下兒子和媽的關系大概都是這樣的吧,一個男人像女人一樣碎嘴子聊天,是沒出息的表現。母子倆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電視,喝一碗母親熬好的綠豆湯,我便回陽臺睡去了。孫遠不愿意和奶奶擠在一張床上,我只好把客廳的大沙發讓給了他。
那天下午送完一車快遞,我看時間還早,又拉了半車。我們是計件掙錢,送得多掙得多。給客戶打了電話,等人的工夫,我抽空瞅了幾眼手機,微信圈里有一條熱傳的新聞,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有網友拍到了大鳥的視頻,而且不是一只,是三只。大鳥舞動著紅色的羽毛涌到公路上,攔截過往的車輛。有一個女孩子把一小瓶酒打開給它,它兩只翅膀搭在一起作揖感謝。大鳥向人類討酒喝的視頻在網上傳得風風火火。點擊量瞬間超過十萬。不過事件馬上有了反轉,火眼金睛的網民發現這個視頻是經過剪輯拼接的。專家們讓廣大市民放心,目前還沒有發現大鳥會攻擊人類。為了獲取更有價值的線索,更多熱情洋溢的網友涌進了渾州的龍洼。
母親突發奇想,要捉兩只雞來養。我看看一室一廳的小屋,有點為難。我問她買了雞養在哪兒?城里不能養雞,鄰居們聽到動靜會舉報的。主要是衛生問題,雞會傳播禽流感。我提議養一只小狗和她做伴。養狗名正言順,沒有人舉報。母親很固執,一定要養雞,但她也害怕被鄰居舉報。我便在網上買了一只會下蛋的布偶雞給她。
母親越來越好騙,可我工作挺忙的,根本沒有時間哄騙她。那天她在電話里沒完沒了地講她的雞,布偶生了兩個蛋,她準備用這兩個蛋孵兩只小雞出來,明年清明時帶給父親。一會兒的工夫,我已經有好幾個未接來電,只好敷衍她說,好的,媽,多鋪一點棉花,把窩弄得暖和點。
我下班回去,看到她把父親留下的那條藍圍巾鋪在了雞身下邊。
孫遠在課堂上玩手機,被老師沒收了,這小子膽大包天,竟然去辦公室偷手機。老師打電話通知廣州的大哥,這學生她教不了了。大哥這兩年做生意掙了點錢,有些嘚瑟,要把兒子送到管理嚴格的私立學校去。私立學校封閉式管理,最受家長歡迎的一條是學生不能帶手機。孫遠不想去,希望我能幫他,老子管兒子,正當合法。我當然幫不了他。
運氣不好,我丟了一個郵件,等快遞公司處理完已經七點多。加倍賠償,罰了我二百多,命敗,一天又白干了。
最近幾個月因為大鳥的出現,同城人吃不香睡不好,一群又一群的網友聚到小酒館,邊喝酒邊等著從龍洼傳來的新消息。我從網上買了一本盜版的《山海經》,書上說重明鳥出生在祗支國,有驅邪的神力。它不吃食物,只喝一點酒。是古代的十大神獸,能驅逐虎、豹、豺、狼等猛獸。在古代,人們把重明鳥的畫像掛在門上,妖魔鬼怪便不敢危害人類。
《山海經》里講的故事大概是真的,同城現在還有端午節在門頭貼公雞剪紙的風俗。明黃色的底子,配上用紅紙剪的公雞,遠看就像一道仙家的靈符。我記得小時候那次被車撞后,可能是把魂丟在路上了,老是生病。母親便給我掛裝著香草的公雞香囊,說是可以保佑我平平安安,不生病。
那晚,我把送快遞的電動三輪車交到站點后,步行回家。我沒有泡酒館,晚上有足球賽,我答應母親要陪她看電視。母親年輕時喜歡看足球賽。現在她已經沒有精力看完一場九十分鐘的比賽。但母親希望我能堅持看完比賽,然后告訴她比賽結果。我常常偷懶和她一起睡著了。不過我醒來用手機搜一下體育新聞,就能知道誰勝誰負。如果贏的恰好是她看好的那個球隊,她一天都會很開心。
可是原本預告的球賽取消了,本市的電視臺在直播一場叫“九九重陽,快樂生活”的文藝晚會,請了很多過氣的明星來捧場。一群穿紅著綠的大媽跳著廣場舞,人歡馬叫的。我睡著了一會兒,醒來發現母親沒在屋里。我想她可能是出去散步了。等了一個多小時,她還沒有回來。我有些著急,打母親的老人機,手機在屋里響。母親出去時沒有帶手機,也沒有帶我做好的電話卡片。不過母親帶走了那只布偶雞。
母親失蹤二十四小時后,我報了案。警察也說,一年里這樣的老人失蹤案太多,真正找回來的不多。大哥接到我的電話,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這頭忙,就不回去了,回去也沒啥用,警察比我們厲害多了。街上安了那么多電子眼,我們要相信警察。我覺得大哥說得對,這世上如果警察都找不到,我們小老百姓更沒有辦法。
我邊送快遞,邊找母親,也就是在電線桿上、墻上悄悄地貼尋人啟事。幸好現在有膠帶紙,不用提糨糊桶了。
母親不見了,小遠最傷心,他說如果他不去私立學校,奶奶就不會丟了。我有點灰心,十幾天了,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有,詐騙電話倒是接了不少。我有個不好的預感,我覺得母親不會回來了。沒想到人民警察很盡職,他們在渾州發現了我母親,她一個人又去看鳥了。不對,是看鳳凰。這老太太真是不省心,啥熱鬧也跟著湊。
我連夜開車去渾州派出所接回母親,她的手里還抱著那只布偶雞,雞變得臟兮兮的。母親看到我,拉著我的袖子嘴巴一癟哭起來,老孫,你跑哪去了?也不管我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嘿,她又把我認成我爸了。
回來就回來了,媽還是原來那個媽,日子還是原來的日子,我給大哥小妹打了平安電話。他們都說,工作挺忙的,要過年時才能回來看望母親。小遠從學校偷跑回來看奶奶,班主任也隨后而至。
眼下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辦,當年那家人果然后悔了,他們要收回那塊地,準備在山上開辦一家“農家樂”。大鳥的出現帶動了當地的旅游業和餐飲業,全國各地的游客、網民都向渾州的龍洼奔來。龍洼成了網紅打卡地,渾州周邊所有的飯店、旅店都爆滿。那家的兒子把當初租地的錢退給了我。條件只有一個,馬上把父親的墳遷走。
我和同城這邊的公墓聯系過了,墓地倒是有,但價錢有點貴。我們三個商量了一下,決定分攤這筆錢。只是這么做,有點對不起父親大人,九年后竟要如此折騰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