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生
2019年9月,我回山西探家,順路太原,專程去看了我的同鄉學長——馬旭。這是我們時隔四十六年后的重逢。盡管歲月滄桑,黑發變白,但是,鄉音未改,一見如故。我們憶往昔,聊今日,深談至午夜兩點,真是時短話長,悠悠往事,歷歷在目。
在這之前,我曾在網上看到馬旭的長篇小說《善居》出版,因書的封面簡介是寫我們那個地方那個年代的事,便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我想買一本,書店里卻是沒有,想索要一本,又沒有聯系電話。后來,通過我的弟弟與他弟弟聯系,才得到他的手機號碼。
我和馬旭都是臨縣大禹鄉(原為歧道鄉)善慶峪村人。兩家相距幾百米,都有一個在外鄉當醫生的父親,都是七八口人吃飯的大戶,家境相近,再加上他只比我年長兩歲,共同話語就多,我們自然走得比較近,算得上親密發小。
1970年,馬旭上了三交育紅中學,隔一年,我也去了。他在高四班,我在高七班。因是文革中招收的第一二屆高中生,大家都很重視來之不易的機會,學習頗為用功,沒有多少時間玩耍,因此,我們接觸不是很多。我除了經常在黑板報上看到他的文章、板書,只知道他喜愛樂器,學吹大號,吹笛子,并參加了學校宣傳隊。
和馬旭接觸比較多的是高中畢業后回到村里。那時,他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晚上沒什么事就寫小說、寫詩。我白天參加一些勞動,晚上也沒事,就跑到學校和他作伴,分享他創作的小說、詩歌。煤油燈下,被窩筒里,兩人無話不談,近如兄弟。
那時候他叫馬長旭(我們村馬家是大家族,馬旭這一輩為長字輩),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時過多年仍然十分清晰。
一是地貧志堅,不墜青云。
臨縣是革命老區,也是貧困地區,荒山禿嶺,十年九旱。四十六年前,恰逢狂熱年代,村村改名,善慶峪竟被更名為“興無莊”。原本就不富,經過幾年大折騰,百姓生活更加困頓,真可謂是“無”了。村里不單光棍成群,災年時討吃要飯的就有十多戶。記得離我家不遠的一個叫“管愛”的女主戶,家里無箱無柜,一貧如洗,僅有的一點糧食放在磚頭圈砌的池子內,若不是村人接濟,連出門的褲子都沒有。那時候公路上跑的大汽車大都是拉救濟糧的,小汽車里坐的大都是參觀臨縣“農業學大寨”成果的外地領導。從外地拉回來的救濟糧主要是紅高粱、紅薯干和粉渣,村里的人能吃上用高粱做成的“炒面”算不錯的,多數人都有青黃不接、吞糠咽菜以至餓肚子的經歷。我們兩家的生活雖然不算赤貧,但也是困苦度日,艱難生活。即使這樣,我們經常在晚上黑燈瞎火時一起拉二胡、吹口琴、彈指琴,苦中作樂,一起尋思文創素材,試圖借之跳出農門。后來我去縣里的化肥廠當了通訊員,馬旭還呆在村里,除了堅持寫作,他利用學校場地召集村里喜歡文藝的年輕人排演節目,正月里“鬧會則”,參加公社的調演。他一邊在用精神食糧補充物質生活的匱乏,一邊將艱苦環境當作錘煉意志、激發信心的場所,立志闖出一條通往外界、走向“大地方”的路來。
二是酷愛文學,勤奮耕耘。
馬旭的父親是從朝鮮戰場上下來的軍醫,立過一等戰功,是當地很有名望的醫生。醫生在那個年代比較吃香,按理說子承父業是順理成章的事,父親也的確希望他成為醫道接班人,曾把他關在醫院一年(六七年學校停招),每天背誦一個藥性、一個湯頭,直到四百藥性、三百湯頭都背得滾瓜爛熟。但是,這期間,馬旭第一次接觸到了文學作品,他從一位醫生處借來《林海雪原》,看后覺得當作家比當醫生風光多了,便暗中放棄鉆研醫道,于初高中時大量閱讀明清時的章回小說和當代小說,高中畢業后把時間和精力幾乎全部用在寫作上。他的長篇小說《湫水戰歌》,我算是第一個讀者,他也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其中的人物故事,講得入心入腦,看上去自我陶醉,自得其樂。干一行不一定愛一行,但愛一行必定能干好一行,因為他是用心去干。村小學的辦公桌上,除了教具,全是他的手稿。這是他一次次從幼稚可笑到逐步成熟,從一次次失敗到一遍遍修改的證據。應當說他最初寫的東西,對于我這樣文化底子薄弱的讀者來說已經是很不錯了。但是,如果從專業的角度看,差距還是顯而易見的。可是他憑著一股子執著勁,像蜜蜂一樣不停地去采集素材,像河中的石子一樣不住地經受磨礪,為日后的成功奠定了堅實基礎。
三是淡泊錢物,崇尚清高。
出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無不打上小生產者的思想烙印,尤其是生活在農村的老百姓,難免有小農意識。但在我和馬旭的接觸中,很少聽到他言及柴米油鹽,更少聽他談論物質利益和金錢得失。所以他給人們的印象似乎是超凡脫俗,自負清高。這一點連他的家人也頗有同感。除了教書、文藝活動和寫作,種地挑水之類的農活家務似乎與他無關。為此,小的時候兄弟們對他多有抱怨。
對馬旭早年的這些印象,成為我與他神交的緣由。作為學長,他的學風與學識對我往后的發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這也是我后來一直想見他、想看他寫的作品的理由。
和馬旭四十六年沒見面了(我后來去云南當兵,轉業后又去了吉林,而他則去外地上學、工作,兩人就失去聯系),這次久別重逢,在馬旭家住了一宿。第二天走時索要了他寫的《善居》《大地方》《血祀》《馬旭詩選》等好幾本書,回到吉林后,認真讀完,頗為震撼。深感與四十多年前相比,他的作品有了質的飛躍,可謂天壤之別、石玉之差。我對他也有了新的認識:
其一,視角敏銳,思想深刻。思想是文創的靈魂,一部作品能不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就看他有沒有思想性,有沒有感召力。而思想內涵的發掘則源于對客觀現象的敏銳捕捉和深入思考。看了他后來寫的幾本書,感覺入題獨到,思路非常。尤其是人物塑造不落俗套,故事情節曲折回蕩,文化內涵相當豐富。比如《紅與白》的創作,入題于古村道口上安、田兩族同時舉辦婚、葬宴而引發的沖突,實際上揭示的是改革開放背景下,不同階層的利益訴求和復雜的社會矛盾。
其二,知識豐厚,才學出眾。馬旭在高中時文章就初露鋒芒,后來的創作過程,也是他刻苦學習、博覽群書、厚積薄發的過程。再后來上大學、到文聯工作,加固了理論功底,開闊了歷史視野,結交了文壇高手,使他的知識構成不斷優化,文化底蘊日益厚實,創作起來得心應手。《紅與白》中展示出來的中國古典文化,《大地方》中的詩詞歌賦,都是比較精湛的。
其三,憤世嫉俗,文有正氣。作品就是人品。沒有好的人品,就不會有好的作品。好的作品反映的也是人的品位。馬旭寫的東西正氣十足。在小說《善居》中,通過塑造心錘和富貴這兩個栩栩如生的人物,把善與惡、明與暗、是與非、得與失的矛盾斗爭展現給讀者,啟迪靈魂于無形之處,教化人們于無聲之中。在小說《大地方》中,則通過對閻文標等人的刻畫,深刻揭露了黨風官風和社會風氣中的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可謂是現實版的《官場現形記》。
馬旭是一個多才多藝多產的作家,是我的同鄉學長,是家鄉人的驕傲,也一直是我心目中的榜樣。可惜我們后來聯系中斷,接觸不多,了解不夠,無法勾勒出他的全貌,待由其他讀者或熟人補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