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樹青 金洪申
21世紀以來,中國的電影產業迅速發展,電影藝術的繁盛景象吸引了大量同類藝術行業的創作者們紛紛涌入,饒曉志也是其中一員。面對競爭異常激烈的電影市場,一直從事話劇事業的饒曉志選擇將喜劇作為自己進軍電影市場的有力武器。“喜劇并不是電影業娛樂的配料,它還能成為支柱產業。對于一個準備闖入這個行業的瘋狂作家來說,喜劇無疑是捷徑。”如何讓觀眾笑,讓觀眾產生戲劇感,饒曉志導演圍繞這些問題對喜劇電影進行了艱辛的探索。
為了保證電影故事的喜劇性,電影導演就要深入地挖掘故事中的喜劇因素。“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的、有局限性的、自我否定的,因而從其相對性的一面來看,都可以成為笑的對象。所以喜劇思維不可以把事物絕對化,而應該以一種相對性的目光來觀察事物,從而發現和揭示其可笑的局限性。”而饒曉志導演努力地挖掘事物內在的喜劇性,從看似不可能讓人笑的事物中找到笑料。《你好,瘋子》(2016)《無名之輩》(2018)和《人潮洶涌》(2021)這三部電影都和疾病有關。疾病使人痛苦,而饒曉志導演獨辟蹊徑,利用疾病題材創作喜劇。《你好,瘋子》中的安希、馬睿、楊猛、蕭乃恩、李正、韓沐山和莉莉等7人都渴望盡快出院,為了能夠證明自己沒有精神疾病,有時會相互協作,有時則相互攻伐,用盡了千方百計,出盡了洋相,笑料百出;《無名之輩》中的馬嘉旗高位截癱,生活不能自理,面對劫匪時卻臨危不懼。金錢欲望強烈的劫匪遇到了自毀欲望強烈的癱瘓患者,充分地暴露出膽怯的本質,讓人忍俊不禁;《人潮洶涌》中的“殺手”周全因為意外滑倒而導致失憶,并被群演陳小萌趁機盜取了身份,隨著兩人身份互換就出現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趣事。除了疾病,饒曉志導演還充分地利用了案件突出喜劇感,在《無名之輩》和《人潮洶涌》這兩部電影中表現得較為明顯。《無名之輩》中的搶劫案,“眼鏡”胡廣生和“大頭”李海根持槍搶劫了手機店然后慌忙潛逃,在馬嘉旗家躲藏時才發現搶劫的是手機模型,兩個笨賊的錯誤認知和愚蠢行動給觀眾帶來許多笑料;《人潮洶涌》中出現了雇兇謀殺案,暉姐痛恨騙子,雇傭Z先生殺死吳言真和曾九蓉這兩個騙子。沒想到,“殺手”周全和陳小萌也是騙子,只收錢不辦事,在身份逐漸暴露的過程在引發了一系列笑話。我們常見的案件尤其是刑事案件,一般對社會的危害較大,只能給人留下沉痛的教訓。但這兩部電影中,導演挖掘出了“虛假”案件這一元素,降低了犯罪行為對社會的危害性,為觀眾增加了許多笑料。
只有合適的主控思想才能保證影片的喜劇性。“主控思想可以用一個句子來表達,描述出生活狀態如何以及為何從故事開始時的一種狀態轉化為故事結束時的另一種狀態。”《你好,瘋子》的主控思想是:面對突然闖入自己的生活的6個陌生人,在精神康復中心接受治療的女主人公安希沒有像那他們一樣為了離開康復中心而偽裝自己,而是勇敢地阻止了他們的自私行為,放大了這6人的人性優點,感化了對方,同時也驚醒了自己,消滅了分裂的人格,沖出了自己的心理陰影,擺脫了病魔的困擾,最終走出了康復中心的大門,用燦爛的笑臉和愉悅的心情繼續追尋美好的生活;《無名之輩》的主控思想是:妄想通過搶劫發財的胡廣生和李海根遇到了倔強厭世的馬嘉旗,在相互糾纏和威脅的過程中,李海根勸服胡廣生放棄了幫助馬嘉旗自殺的做法,馬嘉旗也在與兩個笨賊的短暫相處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其哥哥馬先勇更是如愿以償地回到了協警隊伍,而這一切,都歸因于劫匪李海根和胡廣生棄惡從善、懸崖勒馬的行為。《人潮洶涌》的主控思想是:因為經濟拮據且一事無成就企圖上吊自殺的群演陳小萌和通過與欺騙雇主并收取目標客戶保命錢的殺手周全互換身份后,勤勞木訥的周全收獲了與李想的純真愛情,沒有完成殺手任務的陳小萌則受到了王艷暉的追殺,而誓言要殺死全部騙子的王艷暉則又一次被騙,孩子李由并沒有被綁架,全是虛驚一場。原來,欺騙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減輕罪責。以上三部電影的主控思想都有一個光明的結尾,都能圍繞懲惡揚善的主題展開故事,善最終戰勝了惡,這是喜劇的基礎,能夠避免悲劇的發生和延續。
觀眾觀看電影主要是為了欣賞電影里面的人物故事,而塑造人物是編劇、導演和演員三者共同的主要任務。對于喜劇來說,“喜劇人物是喜劇的靈魂。”因此饒曉志導演也把塑造人物形象當做拍電影的首要任務。“對人的關切是我創作的第一出發要素和核心的創作理念。所以在我的電影里,最重要的是人物,是演員的魅力與角色的特質相結合所創造出來的人物形象。”饒曉志導演塑造的每部電影中的喜劇人物都是多樣的,是集體群像營造了喜劇氣氛。一部電影之所以被觀眾認定為喜劇,是因為影片中的主要人物屬于喜劇性人物。例如,《你好,瘋子》中的安希;《無名之輩》中的胡廣生、李海根、馬先勇;《人潮洶涌》中的陳小萌、周全。這幾部電影中的主要人物之所以是喜劇人物,就是因為這些人物不同程度地體現出了“人物的喜劇性本質……其表現為對一種不可克服的障礙、不可逃離的命運、不可調和的斗爭的消解和超越。”安希在精神康復中心首先承認了自己有病,選擇吃藥,不想自己單獨地走出康復中心,也不想傷害自己身邊的6位朋友,能夠揣摩并模仿其他6位朋友的心理和語言,最終憑借真誠消解了精神疾病。胡廣生和李海根存在認知偏差,內心軟弱恐懼,用笨賊形象消解了搶劫犯。馬先勇貪圖小便宜,耍小聰明,用市井小民的特征消解了安保和協警。陳小萌是演員,接下暗殺任務就注定完成不了。周全是殺手,卻像演員一樣瞞天過海,但實際上是詐騙。這些主要人物都產生了喜劇感,也因此奠定了喜劇片的基礎。
喜劇人物不只有主要人物,也有次要人物,次要人物中的一些喜劇人物也為影片增添了喜劇色彩。《你好,瘋子》中的律師馬睿、司機楊猛、教師蕭乃恩、獸醫韓沐山、記者李正、公關莉莉,這6人千方百計地想要逃出精神康復中心,結果鬧出了很多笑話。《無名之輩》中的馬嘉旗口語尖銳辛辣,復仇心切的波仔倒霉透頂。《人潮洶涌》中討厭騙子的暉總接連被騙,發型奇特的謀殺案幫兇楊偉膽小如鼠。這三部電影中的次要人物以各種方式為影片增添了笑料,營造了影片的喜劇氣氛。
平行蒙太奇就是電影剪輯師和導演共同對已經拍攝好的電影素材進行藝術加工,把同一時間發生在不同地點的事件以及情境連接在一起。這種平行蒙太奇是電影創作的基本藝術方法,在《人潮洶涌》中的運用又達到了喜劇的效果。陳小萌和周全互換了身份,回到了對方的家中,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家庭狀況。周全來到了陳小萌原來租住的小區,老舊低矮,房間狹小,衛生條件極差,氣味難聞,以致于周全一進門就被迫退了出來。初識的女友李想更是難以忍受,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提著周全落下的東西,放到了亂糟糟的桌子上。陳小萌則駕車到了周全居住的高檔小區,從地下停車場乘電梯直達寬敞的房間,盡情享受豪華奢侈的生活。陳小萌和周全當下的居住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襯托出了陳小萌“小人得志”的嘴臉。而周全因為摔傷了大腦而顯得動作笨拙,認知遲緩,得到了人們的同情。通過陳小萌這一人物,人們“可以了解到它所隱含的對人類的愚蠢和邪惡因素的嘲笑”。陳小萌不勞而獲,直接侵占腦病患者的財產尤其是家產的行為,引發了人們對他的嘲笑。
各種藝術作品中都有可能用到夸張的手法,對于喜劇來說,夸張的運用更為重要。“夸張是喜劇的重要表現形式。”無論是舞臺藝術還是電影藝術,只要是喜劇,就必不可少地會運用夸張的手法。
首先是劇中人物形體上的夸張。《無名之輩》中上藥的一場戲,胡廣生和李海根把疼痛難忍表現得非常到位。電影藝術主要是刺激人們的視覺和聽覺,但無法刺激人們的觸覺尤其是痛覺。要想把劇中人物的痛覺傳遞給觀眾,只能讓劇中人物通過動作、表情和語言引發觀眾的痛感,也就是說,讓觀眾看起來就感覺到很痛。疼痛的主要承受者是主犯胡廣生,通過伸腿、翻身、扭頭等肢體動作表現出非常疼痛的感受。因為是逃亡,擔心被人發現,所以疼痛時也不能大聲喊,只能用條件反射似的猛蹬腿來釋放痛感。李海根是施藥者,拔釘子,噴酒精,撒藥粉,接連的動作激發了胡廣生身體的猛烈扭曲和激烈抖動,嚇得李海根目瞪口呆,張開的眼睛和嘴巴久久不能閉合,把劇烈的疼痛感傳遞給了觀眾。兩個所謂的男子漢居然還怕疼,而一旁的弱女子馬嘉旗癱瘓多年卻無懼生死,反襯了胡廣生和李海根這兩個搶劫犯的膽小心虛,營造出了喜劇效果。
其次是場景器物上的夸張。也是在《無名之輩》中,胡廣生和李海根搶劫后欲駕摩托車逃跑,在胡廣生的催促下,李海根因為緊張猛地一松離合器,兩人從車上摔了下來,車卻沖到了一人多高的樹上,懸掛在那里。車向上沖到樹上的情形,在現實生活中很難發生,在電影拍攝中也很難如實地演示,電影藝術工作者便省略了車沖上樹的具體過程,讓觀眾直接看到了車掛在樹上的結果,這是極為巧妙地運用夸張藝術方法的表現。這種夸張的情境直接展示了兩個劫匪已經失去了快速逃跑的方式,欲速則不達,再加上慌中出錯,兩個劫匪弄巧成拙,喜劇效果就自然巧妙地表現出來了。
電影中的音樂雖然不像對白一樣有著明確的含義,但可以深化或者豐富電影畫面與情境的意義。電影中的音樂“有助于讓人物形象變得豐滿……可以產生諷刺效果……最重要的作用是表達和渲染情緒。”在《人潮洶涌》中,陳小萌向前女友還債的一場戲中,陳小萌還清了欠前女友的8800元,在得知對方年后就要結婚時,毫不猶豫地掏出了一大沓錢,就直接當做婚禮的份子錢塞給了前女友,想要裝作大氣、坦然的樣子。但在轉身準備離開時,傷感的畫外音樂就隨即響起,聽到前女友“哎!”的一聲呼喊,陳小萌立即轉回身來,悲傷的音樂也如剎車般地停止了。由于沒有正確理解前女友的肢體語言,陳小萌錯誤地認為前女友是回心轉意要與自己擁抱,卻被前女友用力推開,傷感的音樂再次如剎車般地停止了。原來前女友是想讓陳小萌拍打拍打他身上的腳印和塵土,而不是擁抱和吻別,陳小萌頓時陷入了十分尷尬的境地,不得不羞愧地轉身離開。此時,大悲大痛的音樂響起,和著陳小萌的哭泣聲,混合成了一曲失戀交響曲。而回到豪車里,陳小萌無意中又發現了好幾捆大額人民幣,悲痛的音樂又一次剎車般地停止了。略一沉思,陳小萌又哭泣起來,這次是喜極而泣,暫停的音樂也再次響起。這兩首時斷時續的音樂在總體上是傷感的,理應是悲劇性的背景音樂,但是卻呈現出了相反的喜劇性效果,因為導演對陳小萌的態度不是同情,而是批判和嘲諷。陳小萌好色,貪圖小便宜,見錢眼開,將人物的弱點充分地暴露了出來,觀眾聽到悲傷的音樂也不會產生共鳴,反而是幸災樂禍,覺得陳小萌是罪有應得。
幽默是個舶來品,是西方藝術品特性的重要體現方式。導演饒曉志的第一部電影作品《你好,瘋子》就鮮明地體現了西方戲劇的特點,第二部電影《無名之輩》仍然具有西方戲劇的特征,第三部電影《人潮洶涌》改編自《盜鑰匙的方法》這部日本影片,以上三部影片都巧妙地運用了幽默手法,以《人潮洶涌》最為突出。
1.乖訛是電影幽默產生的基礎
幽默會使人產生不同程度的笑,乖訛也會使人產生不同程度的笑,康德和柏格森等哲學家都闡述過乖訛是幽默能夠使人產生笑的重要基礎。關于乖訛,比蒂(Beattie)作過較為詳細的闡述,“兩個或更多不一致、不適合、不協調的部分或情況,在一個復雜的對象或集合中統一起來,或以一種頭腦能注意到的方式獲得某種相互關系,笑便源出于此。”《人潮洶涌》中陳小萌扮老年人接近曾九蓉的一場戲是比較優秀的幽默段落,這種幽默就是由乖訛產生的。陳小萌向暉姐許諾的是要以自己的魅力接近曾九蓉,觀眾看到的卻是未婚青年陳小萌以略帶沙啞的腔調呼喚曾九蓉的寵物,多年的專業演員卻處處穿幫,出乎觀眾的預料。陳小萌戴著墨鏡拄著拐杖假扮盲人,卻隨機應變地繞過腳下的貓屎,被明察秋毫的曾九蓉看了個真真切切,盲人的身份好像暴露了。曾九蓉的一句“大爺,貓,是不吃狗糧的”把陳小萌嚇了一跳,陳小萌沒想到自己沒有準確地區分寵物的食物類型,隨即又出現了口誤“姑娘,我一看,一聽你就是個善良的人”,盲人是不用“一看”這一詞語的。陳小萌意識到情況不妙,便想離開,但一句“敢問路在何方啊”簡直是畫蛇添足,曾九蓉就順水推舟,“大爺,往左拐”直接把陳小萌逼上了絕路。面對帶刺的鐵絲網,陳小萌進退兩難,只得承認自己是想和曾九蓉交朋友。陳小萌想騙女騙子曾九蓉,結果有表演專業知識的大學畢業生竟然被暉姐最痛恨的曾九蓉騙了,也引發了觀眾對陳小萌的嘲笑。好色,多情,考慮事情不周的陳小萌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落入了曾九蓉的情感圈套;刺殺者喜歡上了刺殺對象,主動實施計策的陳小萌變成了被動的中計者,騙與被騙的身份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互換。
2.自嘲
自嘲就是自我嘲笑或者自我解嘲,曾被美國學者赫伯·特魯認定為最高層次的幽默。“自嘲往往發生在某個特定的語境中,自嘲者突出自身不和諧的一面,產生幽默的效果從而緩解尷尬的場合。自嘲的最終體現方式是‘笑’,是形態各異的笑。”在《人潮洶涌》周全冒充國際刑警威逼暉姐交出李由的一場戲中,“喝多了”這一句就是周全的自嘲。“喝多了”是周全對麻明的正確判斷,也是周全對暉姐的解釋,更是對自己身份暴露的極力掩飾。周全持槍追問孩子在哪里?暉姐和殷勝并沒有劫持孩子,確實不知道孩子在哪里,而群演頭目麻明的闖入加速了周全身份的暴露。醉醺醺的麻明以為周全在演槍戰片,當場揭露了周全的手槍只是道具,并且炫耀自己的演技比周全更加精湛,自己可以承接演藝業務。表演經歷,對騙子周全來說,理應是錦上添花,沒料到卻變成了節外生枝。演員朋友麻明醉酒后認為周全在演戲,實際上是周全是在唬人、騙人。麻明就是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沖毀了周全的真實意圖,使周全由主動變為被動陷入危險的境地。在麻明走后,周全弱弱地對暉姐說“喝多了”,意思是麻明酒后說的話不可信,這分明是想繼續騙下去。因為是周全對著暉姐說的,還可以讓暉姐理解成是周全喝多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就是周全在演戲,是周全喝多了在演戲玩兒,不必當真。而觀眾已經看清周全已經完全暴露了,可周全還在繼續偽裝,自然就產生了笑意。
電影產業在不斷發展,觀眾的觀影欲望也變化莫測,電影市場的競爭也更加激烈。饒曉志導演從戲劇界跨入電影界,擺脫了舞臺藝術空間敘事的束縛,深入地探索電影喜劇講故事的藝術。喜劇電影已經發展得較為成熟,觀眾的審美水平在逐漸提高,審美疲勞的情況也在頻繁地出現,電影喜劇的敘事技巧也應該相應地變化,對于以前的敘事技巧只能借鑒而不能照搬。喜劇不是簡單的笑,其包含更為廣泛的心理現象。借鑒戲劇的創作經驗,參考心理學的相關研究成果,深入生活實際,在豐富的社會實踐中尋找電影的創作素材,仍然是創作喜劇電影的重要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