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亦博
從根本特征上看,當代民粹主義已經明顯有別于19世紀法國左翼革命或俄國傳統村社中的那些激進的民粹運動,它的制度起源是19世紀末美國的“人民黨”,幾種主要的民粹異變也均來自美國。民粹主義在人類進入21世紀后又一次席卷全球,有些國家的“民粹主義”話語甚至大有取代“治理”話語之勢,其破壞性已突破了民族國家的邊界,發展為一種全球公共危機。當前學術界以“民粹主義”為主題的研究分散在多個學科的不同論域中,但在許多基礎性問題上仍未形成共識。
民粹主義在整個20世紀出現過三次大的浪潮,進入21世紀以來,2008年前后各國政壇和社會的民粹思潮再度翻涌,并在2016年達到頂峰,余波至今未散。民粹主義的出現既可能是內生性的原因導致的,也可能是外部力量的誘發或策動。民粹主義能夠吸引眾多對現狀不滿的社會底層以及一部分具有樸素平等觀的中層群體,然而它追求平等變革的方式卻是偏狹與不平等的。通常,人們在使用“民粹主義”這個詞語時,只是直覺地知道他們所提到的運動或思想究竟在指涉什么現象,但很難將這種直覺轉譯為嚴格的學術概念。這就意味著我們的話語體系里缺乏與之相對應的思想,于是學者們開始了一場圍繞民粹主義的概念大生產,有的學者從民粹主義“現象”入手將其定義為一種特殊的“身份政治”,有的學者從“對抗”的視角將民粹主義理解為一種“政治運動”,另一部分學者則從“意識形態”的研究路徑闡釋民粹主義的實質。不過總體來看,當前中西方學者對民粹主義的研究呈碎片化狀態,并沒有形成一個關于民粹定義的普遍共識,也未能圍繞某些核心理論或思想形成相應的學派,對民粹主義的定義更是看上去如同一個“縫合怪”,很難找到一種正典化的“型”,因而民粹主義只能被理解為一類沒有固定信條的觀念集合。
民粹主義具有一種隱蔽的自反(self-defeat)特征,表現為民粹主義主張“自由”卻在更大程度上造成了所有人的“不自由”,強調“平等”卻又要求將一部分“人民”從共同體內部驅逐出去,聲稱“民主”卻實質上引發了專制,同時還表現為所有堅持民粹主義的社群最終會因為民粹主義的封閉性而失去其思想基礎。在民粹主義想象的理想國家中并非所有人在所有問題上都擁有同等重要的決定權,其話語體系的內核并不是“民主”和“平等”,更為常見的是“隔離”“驅逐”“遣返”“限額”“懲罰”等,這反映了它的封閉性。然而,一個共同體內的異質性要素終是有限的,熊熊燃燒的民粹主義會很快耗盡燃料,這也就解釋了為何民粹主義政黨在上臺后往往急于尋求轉型。
盡管時常與左翼或右翼結伴出場,但民粹主義在思想譜系上既不屬于左也不屬于右。相反,民粹主義的高漲往往意味著一個國家傳統左右政治話語的衰落和民主政治的系統性失靈,政府無法憑借民主技術形成有效治理,民眾(demos)也無法依靠民主政治達成共識,只能以某種硬性標準確立人數上的優勢進而壓制異見,這種“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壓制強化了政治集權。現實中奉行民粹主義政策的國家容易走向極化,因為民粹主義者們非常清楚誰是票決民主的“永恒多數”,在現行的游戲規則中,作為多數的他們不需要向少數族群作任何妥協。所以,民粹主義者總是支持“贏者通吃”策略以最大化自身利益,而與之相伴的必然是貧富分化和社會撕裂的加劇。這樣的結果就是,民粹主義只能提供短暫的組織動員能力卻無法支撐穩定的國家治理,它沒有像極權主義一樣被徹底從政治中切除的主要原因是,民粹主義與西式民主(為表述的精簡流暢,如不加特殊說明,后文中出現的“民主”皆指“西式民主”)其實是一體兩面的共生關系。
雖然在邏輯形式和譜系分布上,民主一直都被視為專制的對立面,但現代世界真正威脅民主的力量其實源于民主自身。用專制反襯民主至多能夠證明還存在著一個“比民主更差的制度”,卻無法為民主制度具有道德優勢進行有效辯護。而且,民主在與專制的纏斗中加速了自身暗面的顯現,當不滿現狀的人開始占據多數,民主政治也就漸漸向民粹的范疇傾斜了。楊-維爾納·米勒進一步確認了這種“民主—民粹”的伴生關系,他指出民粹主義是代議民主制永遠無法擺脫的“影子”。但是,現實世界中也有國家采用代議民主制卻并未陷入民粹主義漩渦,這說明民主并不必然會異變為民粹,這個異變的發生需要我們著重分析兩個關鍵的環節——多數原則和代議制。
“民主—民粹”邏輯鏈如圖1所示,這條邏輯鏈的起點,是現代世界將人的內在平等(intrinsic equality)以一種權利的形式確立下來。人的平等權利在政治上表現為“一人一票”,一方獲得的選票更多則意味著它在社會中的支持者更多、合法性更強,因此民主采用“多數原則”作為決策機制就是一種運行磨損最小、操作最簡單且政治上最安全的方案。現代世界在保護人的權利平等的同時,也強調對每個人自由的保護,即保護一個人以“不妨礙他人自由”為前提的一切行為。自由帶來了差異,并非所有人都具有同樣的參與政治生活的能力和意愿,且隨著國家規模的增大,強制要求每個人都參與政治生活的成本會被不成比例地異速放大,所以為了既尊重人的自由和差異,又不至政治秩序崩潰,就需要通過法律契約形成委托代理關系實行間接民主。于是,代議制就成了西式民主的主要形式,平等的公民可以自由地選擇他們的“代表”去替他們參與政治。隨著實踐的推進,代議制最大的問題日益凸顯,很多時候代表們未能成為民意的表達者,反而扮演了民意的解構者,在向人民和政府揭示治理行動的目的與意義時,代表們的失敗往往是雙向的——既無法向上匯總民意,也難以向下兌現承諾。盡管密爾篤定地宣稱“一個完善政府的理想類型一定是代議制政府”,不過他也強調如果代議制民主無法滿足下列三個條件中的任意一條,即人民普遍認同民主制度、人民能積極自覺地維護民主、人民會履行代議制政府要求他們的義務和職能,則此時建立代議制政府一定是不合適的。當代表取代了人民成為維護民主制的主體之后,代議制民主在密爾所說的這三個條件上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問題。

圖1 “民主—民粹”邏輯鏈
民粹主義刻意回避了一個關鍵問題,即“一人一票”的票決民主雖然能體現權利平等,但由于民粹對多元性的排斥,它在社會內部制造出一個“永恒少數”,這極大貶損了民主投票的合法性。雖然民粹主義動員起來的“多數群體”未必總是鐵板一塊,但是在面對利益分歧時,他們總能找到對“少數群體”推行偏倚性政策的共識基礎,通過結成“滾木”(logrolling)來維持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壓迫。“滾木”中的每個人只關注自己的核心利益,在遭遇反對時也可以利用投票優勢進行壓制,沒人在意政策成本問題,因為這些成本早已被全部轉移到了“真正的人民”以外的其他少數群體身上。所有以“多數決”為公共選擇唯一方式的國家,都站在一個向民粹傾斜的陡坡之上。現代政治中單純的人數優勢已經無法順暢地轉化為統治合法性,當多元價值無法公度時,民選政府可能比完全奉行功利主義的政府表現更糟,因為它已無需再對社會總體福祉進行計算,而只需維持一種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奴役體制。因此,將現代社會的復雜政治決策簡化為“多數決”的投票游戲是非常危險的。
由于民粹主義是內嵌于民主政治之中的具有極強社會動員能力的危險力量,同時它可以寄生于社會各個階層,因而要抑制民粹主義的出現,就需要改良現行的民主制度。
首先,我們需要從一種公共選擇的策略或技術的角度來重新認識民主,避免將民主過度價值化(認為民主即善)。民主制在冷戰后已被美、英等西方國家奉上神壇,它們以“是否開啟了民主化進程”來作為辨別敵友的標準。進入21世紀后,“民主”更是被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打造為區分一個國家文明與野蠻、正義與邪惡的象征性符號。這樣做的后果是,今天全球多數國家的左派和右派都對民主抱有一種盲目的信心,將其作為彌合社會分歧的“萬能藥”,全然不顧民主化浪潮中已經出現的國家失敗以及倫理危機。必須看到,西式民主是一種充滿內在矛盾的制度,自由主義對民主的工具化理解在事實上貶損了民主的核心價值,直接引發了自由主義與民主之間的對立。而且資本主義本身與民主制的兼容性不佳,因為民主的邏輯前提是承認人的平等,而自由主義的前提是基于人的自愿,當兩種前提結合在一起時,即社會要求公民們不靠強力威脅達到“自愿平等”——這其實是馬克思所描述的共產主義社會“平均分配”的一個主要特征。換言之,建立一種真正穩定的民主制度不是依靠軍事和經濟力量將民主價值塑造為普世價值,而是承認資本主義與民主并不具有同一性,進而發現資本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的必然性——這是一個西方世界很難坦然接受的結論。民粹主義的出現可被視為資本主義、自由與民主之間矛盾積累的一種釋放,但民粹主義試圖通過激烈反抗來尋回民主價值的方式并不成功,甚至其失敗本身都缺乏對大眾的教化意義。西方將民主過度價值化了,面對民主制度的內外矛盾和挑戰,不斷地為民主的正當性進行辯護,甚至回溯到古希臘時期為它找尋道德優勢的證據。事實上,古希臘民主與今天的民粹主義更相似,試圖從兩千多年前的城邦政治中找尋民主正當性,無異于緣木求魚。只有從一種公共選擇的策略或技術的角度來看待民主,才能從民主異變為民粹過程中的兩個關鍵環節(即“代議制”和“多數原則”)著手,阻斷民粹主義的發展。
其次,以公議改良代議。代議制的運行成本在高度復雜、高度不確定的社會環境中不斷攀升,而公議在獲得了新技術的支撐之后,運行成本能夠被壓縮到一個可接受的范圍之內。作為間接民主基礎的代議制,在今天出現了代表們對“被代表者”和對其“不代表者”的雙重責任豁免現象:一方面,代議制不但剝離了代表對被代表者的絕對忠誠,甚至鼓勵一小部分“理性中立”的代表對自己所屬階級和選民的“背叛”行為;另一方面,代表制又豁免了代表對其不代表者幾乎全部的政治責任和倫理義務,使代表制將民主變為多數統治。對代議制的改良既不能忽略政治參與,又不能囿于傳統思路,那么可供選擇的方案也就更加清晰地指向互聯網平臺。在信息社會中,大數據和人工智能具有一種籠罩性,民意的交流、匯集和分析、反饋都可以在互聯網上實現。社交媒體和直播平臺將成為重要的政治言說空間,所有討論的文字、影音都會轉化為數據被存儲、檢索、分享和再創造,最終數據轉化為信息。在這個過程中,大眾不再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是主動的創造者。在代議制中,投票無法制定政策,只能決定由誰來制定政策,選舉也不能解決爭端,而是決定由誰來解決爭端。但在公議制中,人們是針對“問題”而非“政策”展開公開討論,政策的基本方向都是從公議中浮現出來的。公議可以繼承代議的大多數議題,但它只是國家治理決策系統中的一個環節,它并不能完全取代代議,至多作為施政(而非制定政策)的參考。
最后,以“智慧原則”置換“多數原則”。現代民主是一種高度復雜的政治制度,它不能被簡化為投票的“多數原則”。投票不僅應該能夠表達支持(投“贊成票”),也應該可以表達反對(投“反對票”),然而今天西式民主制下的選民若要表達對某位候選人的反對,卻只能用支持其對手的方式。基于對人思維的否定性功能的發揚,我們提出一種投票機制的改良思路。具體來說,投票依然采用“一人一票”,但將每張選票的表達維度從二元(贊成/反對)增加至多元(贊成/中立/反對),并執行四個規則。規則一:選民可以投“贊成票”(計作+1),也可以投“反對票”(計作-1),或者投“中立票”(計票方式見規則二),但是一人對同一問題只能投一票。規則二:中立票包括“完全中立票”和“不完全中立票”,前者會給所有選項均“+1”,后者則可以幫助選民表達最低偏好或最不反感的偏好(納入“中立偏反對”或“中立偏贊成”范疇并計作“±0.5”票)。規則三:除中立票外,所有贊成票或反對票不對喜惡程度賦值(均視為完全贊成或完全反對),以降低投票的復雜性和民主的參與成本。規則四:除“完全中立票”外,其余票都需要解釋理由。規則四是該投票機制變革的核心,所有的“解釋”會經算法分析、歸類后向社會公示,獲支持最多的和最富爭議的“解釋”都會出現在醒目位置并隨時動態調整。展示和討論都保障參與的匿名性(anonymity),以此避免某些具有特殊影響力的精英成員左右民意。這種對投票“多數原則”的改良只能在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技術的幫助下實現,我們稱改良后的原則為“智能原則”。“智能原則”幫助民主從一種同質選民的“意見加總”機制變為自由個體的“知識加權”機制,讓民主制度既能更智慧地表達民意,也能在其運行的過程中啟迪民智,這在理論上可以大大弱化民粹主義出現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