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圓記者 劉亞 檢察日報記者 范躍紅 通訊員 王旖 韓丹杰

(來源:CFP)
“63天,距離我緩刑結束還有63天!”今年9月,《方圓》記者在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區檢察院見到18歲的趙小峰,他戴著一副半框眼鏡,厚厚的劉海半遮住了眼睛,一身黑色衛衣略顯瘦高。一見面,他就告訴《方圓》記者和檢察官自己的緩刑期即將結束的消息。兩年前的8月,趙小峰因犯聚眾斗毆罪被上虞區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八個月,緩刑二年二個月。
現在,趙小峰已經在當地一所職業高中學習了兩年烹飪專業,成一家餐廳的見習廚師。“我是特意跟餐廳請了假出來的。”趙小峰心情很好,介紹說烹飪是他喜歡的專業,因為從小家里做飯就不好吃,現在終于能自己做得一手好菜了。但顯然這份工作并不輕松,經常在后廚站大半天,掄鍋鏟都要掄出火星子。特別是前陣子,紹興一度40多攝氏度的高溫,他還起了一大片紅疹,又癢又痛。
“就起在后背、胳膊的一大片皮膚上,特別難受。”趙小峰向我們比畫,還好最近氣溫下降,疹子才退了。但他仍然很興奮,通過職高的學習,終于有了一份正經工作,能養活自己并照顧家人了。
“還沒見哪個孩子來檢察院這么高興的。”見到這位“老朋友”,上虞區檢察院第六檢察部主任丁銀萍打趣說。就在兩年前,趙小峰還因為犯罪記錄被學校知曉而遭到勸退,不僅面臨無學可上的困境,還一度浪跡街頭,成了睡在銀行ATM機邊的少年。
趙小峰是紹興人,從小便生活在單親家庭中。他平常和爺爺奶奶住在一塊,父親就在家附近的單位做保安,雖然工資不高,但一家三代人住在一起還算融洽。
為了減輕家里負擔,趙小峰從讀初中時就開始打零工。“爸爸的收入還不如我打工賺得多。”趙小峰坦言,自己當童工的“工齡”并不短,既做過理發店的學徒也送過快遞。之所以當童工沒被發現,主要是招收臨時工的公司不仔細查驗身份證,如果實在需要的話,就借個身份證用。
趙小峰做的最多的工作是收發快遞,按天發工資的活,干一晚上能掙兩三百元。白天還是要上學,晚上就收發快遞。到了暑假,趙小峰就去理發店做學徒,但理發店工資并沒有想象中高,沒有保底工資,一個月下來就賺了幾百元。而且工作異常辛苦,做學徒要給客人洗頭、燙染發,一天洗幾十次頭,有時候不戴手套,手都快被洗“爛”了。
嘗過社會的各種苦頭,趙小峰越發堅信,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因為成績不好,趙小峰考不上其他高中,只能進入一所職業高中學習建筑專業。專業是參考家人意見選的,盡管趙小峰不那么喜歡,但想著以后能靠專業找個正經工作,他也就繼續念著。打工和上學期間,趙小峰也結識了不少社會上的朋友,有時候會約著一塊吃飯、娛樂。
意外在2020年4月的一天悄然來臨。當晚,因為瑣事,趙小峰和另一名男子在廣場“約架”,雙方各糾集了一幫好兄弟前來助陣,但由于趙小峰方人數明顯多,雙方沒有打成。第二天晚上,雙方再次“開戰”,混戰之下,趙小峰等拿出了鐵棍、伸縮棍等工具,在馬路上持械聚眾斗毆,導致其中二人受傷。經鑒定,二人損傷程度為輕微傷。案發后,紹興市公安局上虞區分局對該案立案偵查,后趙小峰被取保候審。
打的什么人?為什么打?這些對于兄弟義氣至上、血氣方剛的男孩子來說,就是一筆算不清的賬。趙小峰回憶起來,只記得大部分人都是被別人叫過來的,互相也不認識,沖動之下拿起棍子就是一通混戰。
由于案發時趙小峰16周歲,還是未成年人,承辦檢察官對趙小峰進行了社會調查和心理測評。紹興市上虞區司法局社區矯正工作站于2020年5月25日至5月29日對趙小峰進行了調查評估,出具了調查評估意見書。
打架事件發生后,趙小峰告訴檢察官,自己感覺愧對父親,很后悔自己的行為,認識到了錯誤,承諾今后不敢再犯;加上趙小峰家庭經濟狀況較差,其父做保安工資較低,爺爺奶奶除養老金外沒有其他收入;此外,趙小峰所在村委會愿意對其進行接收,同時也會派專人共同與司法所進行監管。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下,司法所認為趙小峰符合社區矯正監管條件。
趙小峰涉嫌聚眾斗毆罪一案,上虞區法院于2020年8月26日作出一審判決,判處其有期徒刑一年八個月,緩刑二年二個月。
按照我國刑法規定,犯罪分子在緩刑考驗期限內,要依法實行社區矯正。社區矯正的時間與緩期考驗期同期。
社區矯正期內,趙小峰一直遵守相關規定。
“因趙小峰犯罪時系未成年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286條、《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482條、《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指引(試行)》第82條之規定,上虞區檢察院決定對趙小峰的犯罪記錄予以封存。”丁銀萍介紹說。犯罪記錄封存后,除司法機關為辦案需要或者有關單位根據國家規定進行查詢及出現依法應當解除犯罪記錄封存的情形外,相關單位不得向任何單位和個人提供封存的犯罪記錄,并不得提供未成年人有犯罪記錄的證明。
這也意味著,學校不掌握趙小峰的犯罪記錄,他雖被判處緩刑,但在接受社區矯正的同時是可以繼續回學校上學的。然而事實卻是,其所就讀的職業學校已經得知其行為并作出了停學處理,還勸他主動退學。
“都不想活了,”得知自己要被退學的第一時間,趙小峰覺得自己以后沒希望了,“我太傷心了,各種狀況糾結在一起,學校不能去了,家里人也會埋怨,說我不去上學還能干什么。”
趙小峰和父親不是沒有努力過,也曾找過公安、司法所、便民中心開具無犯罪記錄證明,但學校出于對聲譽的考慮,仍舊不同意趙小峰復學。
于是,趙小峰開始逃避,不回家、浪跡街頭,甚至有時候睡在銀行ATM機邊。睡在銀行ATM機旁的那個夜晚,趙小峰痛哭流涕,覺得自己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家人。“我對自己的未來還是有期望的。從小到大經歷過很多事,連自助銀行都睡過了,最后還是想回到學校。”趙小峰告訴《方圓》記者。
后來,趙小峰和父親幾乎抱著孤注一擲的希望,找到上虞區檢察院尋求幫助。
“到了9月的時候,趙小峰父親聯系我們,說趙小峰就讀的學校知道了他接受刑事處罰的事情,從為其他學生和家長考慮的角度出發,建議趙小峰退學。”丁銀萍告訴《方圓》記者。事實上,趙小峰在經過幫教和法治教育之后,已經深刻認識到了自身的錯誤,也對之前參與斗毆的行為后悔不已,表示自己愿意痛改前非、好好讀書、報答父母、回報社會。所以當趙小峰和其父親找到檢察機關,提出希望幫助他們繼續留校就讀時,丁銀萍認為檢察機關義不容辭。
“我們在了解到這個情況之后,首先是找出趙小峰犯罪記錄泄露的原因。”丁銀萍說,“我們先仔細詢問趙小峰是否曾經和學校方面或者班主任說過自己犯了罪、被判處刑罰的情況。得到否定回答之后,我們又逐一排查參與整個刑事案件辦理的相關部門,主動和公安、法院、司法局的有關辦案人員、工作人員了解情況,后來掌握到是在社區矯正工作這一環節不慎發生了記錄泄露的事情。”
原來,司法局為了對被判處緩刑的趙小峰進行社區矯正,會派專人不定期和趙小峰進行電話聯系。而此時小峰正好在校,學校規定學生要將所攜帶的手機上交給班主任保管。所以司法局工作人員將本想了解趙小峰思想狀況的電話,打到了趙小峰班主任手里的電話上,因此學校就掌握了其被判處緩刑、處于接受社區矯正期間的情況。
“我們也和校方談了很久,既了解掌握了趙小峰的在校表現,也向校方作出了我們會盡最大努力對趙小峰進行幫教挽救的承諾。學校方面反映,其實平時趙小峰表現還不錯,學習成績還可以,和其他同學關系也不錯。所以我們就從教育、挽救趙小峰的角度出發,向學校說明,如果趙小峰在校繼續學習的話,會更有利于他回歸社會。”丁銀萍表示。
丁銀萍介紹,當時學校方面也是有顧慮的,一方面,是擔心趙小峰的繼續在校讀書會不會對其他學生產生不利影響;另一方面,也是擔心萬一其他學生和家長知道趙小峰的情況之后,對學校繼續讓趙小峰留校讀書這種處理方式會有意見。
“其實,我們也沒有辦法保證趙小峰如果繼續就讀,他后面的表現一定會怎么樣。但是既然他的返校復學意愿那么強烈,我們覺得與其讓他在社會上,還不如讓他在學校里繼續讀書,這樣也能夠幫助他的生活重回正軌。”丁銀萍表示。
“因為趙小峰家庭比較特殊,是單親家庭,從小是和父親一起生活的,他父親文化程度不高,所以在教育孩子方面有些缺位。不過,趙小峰算是比較聽話的孩子,親子關系還比較融洽。而且平時除了父親之外,他還有一個姑姑在管教他。”丁銀萍告訴《方圓》記者,案件發生之后,趙小峰十分后悔,在做筆錄和后來的多次電話溝通、面談的過程中,都表示以后一定會改正,希望能夠繼續上學、找一份工作,讓父親不再那么勞累。
“另外,我們和司法局社區矯正人員還擬定了一個盡可能完善的幫教方案,一方面是我們回去立即找了趙小峰和他父親再次談心談話,說明這次復學的來之不易,后續還不定期向趙小峰了解他的在校表現,跟進幫教矯治情況;另一方面是由司法局專門派人跟進他的社區矯正工作,在不耽誤趙小峰正常的學習進度的情況下,利用周末對其進行面對面的單獨幫教。”丁銀萍說。
“最后,學校終于同意讓趙小峰繼續就讀,還讓他換到了自己喜歡的烹飪專業,我們心里的石頭也終于落了地。”丁銀萍表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檢察機關向學校方面再三說明我國對于涉罪未成年人有“教育、感化、挽救”的特殊保護原則,解釋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有關規定。同時,根據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原則和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有關要求,提醒校方要對趙小峰被判刑的事情做好保密工作,以免趙小峰遭受其他同學和家長的歧視,引發不必要的沖突。
此外,檢察機關還告知校方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有關精神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8條規定,判處刑罰宣告緩刑的未成年人,在復學、升學等方面與其他未成年人享有同等權利,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歧視,學校不能以趙小峰被判處緩刑為由拒絕其返校,建議盡快為其解決學籍問題。就此,趙小峰復學成功。
為了防止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再發生泄露情況,上虞區檢察院專門就此事和區公安分局、區法院、區司法局召開了一次座談會,就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相關法律規定、要求和實務操作中遇到的問題進行了探討,互相通報了相關機構之間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做法和有關文件收送情況,并就案件封存文書送達時間、送達對象、封存做法等達成一致意見。此外,針對此案中趙小峰被法院判刑一事被司法所工作人員泄露給校方的情況,上虞區檢察院向區司法局發出了針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執行問題的《工作提示函》,建議該局全面排查、梳理涉未社區矯正工作中遇到的可能會涉及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泄露的風險點,并對有關工作人員加強記錄封存規定的培訓,預防此類情況再次發生。

2022年9月,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區檢察院第六檢察部主任丁銀萍(中)向趙小峰了解其目前的生活學習情況。(來源:資料圖片)
在丁銀萍看來,雖然已經按照刑事訴訟法和刑訴規則,對于被不起訴的未成年人進行犯罪記錄封存,并同步通知公安機關;對于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或免予刑事處罰的未成年人,也是在刑事判決生效之后就對其相關案卷材料進行封存,但是涉及具體的操作,還是可能存在一些問題。在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過程中,如何讓它在實踐中落實、落細,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同時,遇到趙小峰這種被判處緩刑、非監禁刑罰的未成年學生,公檢法等機關如何和學校進行溝通,在不泄露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的前提下,和學校一起做好、銜接好幫教矯治、挽救教育的工作,也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丁銀萍說。(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