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圓記者 郭洪平

(來源:CFP)
為有利于涉案未成年人更好地回歸社會,我國刑事訴訟法在2012年設置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
2022年5月30日,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最高人民法院、公安部、司法部,根據刑事訴訟法立法精神,發布了《關于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實施辦法》(以下簡稱《實施辦法》)。
《實施辦法》細化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涵蓋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的定義及范圍、封存情形、封存主體及程序、查詢主體及申請條件、提供查詢服務的主體及程序、解除封存的條件及后果、保密義務及相關責任等內容,基本上解決了目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中遇到的主要問題,再度彰顯了法律對罪錯未成年人的司法保護。
4個月來,隨著各地公檢法司機關工作人員手中的“封存”印章輕輕落下,一批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檔案宣告封存,不少曾因涉罪的“莽撞”孩子將因《實施辦法》的施行而從中受益。
未成年人犯罪大多屬于初犯、偶犯,往往由于一時沖動而誤入歧途,經過教育改造,回歸社會的可能性要比犯罪的成年人大得多。
2012年3月,我國刑事訴訟法修訂時,增設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規定,明確提出,犯罪時年齡不滿十八周歲,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應當對相關犯罪記錄予以封存。
同年7月,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五部門根據這一規定,聯合制定發布了《關于建立犯罪人員犯罪記錄制度的意見》,其中明確規定,要建立未成年人輕罪犯罪記錄封存制度,對被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予以保密。由此,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正式建立。
最高檢第九檢察廳負責人介紹,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入法十年,公檢法司等機關總體能夠貫徹“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認真落實包括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在內的一系列特殊制度、程序和要求,加強對涉罪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效果比較明顯。
“但客觀地說,由于刑事訴訟法特別程序對犯罪記錄封存規定得較為原則,相關法律法規也未就封存的主體、內容、程序、告知、查詢等作出具體規定,導致實踐操作標準不一,造成一系列問題。”這位負責人說。
2021年6月,根據最高檢黨組要求,最高檢第九檢察廳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運行以來的情況進行了專項調研。調研發現,全國大多數省份均存在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未封存或者違規查詢導致泄露的事件。
泄露的情形五花八門:有政法單位人員不小心泄露的;有法律援助律師大意泄露的;有互聯網公布共同犯罪案件時,對涉及未成年人部分沒有作技術處理的;也有社會調查等相關人員保密義務落實不到位的;還有個別網絡平臺違規獲取、公開未成年人犯罪信息的,等等。
如未成年人趙小峰,16歲時因聚眾斗毆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八個月,緩刑二年二個月。后來,他考上當地一家職業學校,按規定應定期參加社區矯正。在一次社區矯正管理人員向學校詢問情況時,因不小心將趙小峰犯罪信息泄露給了校方,導致趙小峰差點被學校作退學處理。
2021年應參加高考的崔陽,也曾因之前有涉嫌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被取保候審的記錄,無法完成高考報名。為此,崔陽的父親一直奔走呼吁。
郭新的情況也大同小異。2020年11月,大學畢業的郭新通過了某商業銀行的招聘考試,但很快他又收到銀行發來的不予錄用通知,理由是政審沒有通過。多次追問下得知,是銀行通過當地行政執法部門查到了他未成年時的犯罪信息,郭新的精神為此大受刺激。
好在他們后來都尋求了檢察機關幫助,事情最終妥善解決。趙小峰順利復學,崔陽如愿報名參加高考并考上大學,郭新也拿到了2萬元精神損害撫慰金。
《方圓》記者梳理相關情況并請教專業人員后了解到,當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工作在實踐中遇到的問題和困惑主要是四類。
第一類是,沒有實現對全部案卷材料封存到位。不少地方對紙質檔案沒有做到分類管理和有效封存,有的把成年人犯罪檔案與未成年人犯罪檔案混合保管,導致無關人員也能輕易獲知相關信息。有的對電子檔案也無任何封存措施,沒有單獨錄入和加密設置,相關信息在內部平臺處于“公開”狀態,無關人員可以自由查詢。還有的在互聯網公開裁判文書時,存在泄露未成年人犯罪信息問題,發布的案件材料未刪除未成年同案犯的名字等。
第二類是,查詢程序不嚴格。相關部門對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有關單位根據國家規定進行查詢”“司法機關為辦案需要進行查詢”掌握過于寬泛,在提供違法犯罪信息查詢服務時,未嚴格依照規定審查提交材料,無差別地向申請人提供了查詢服務。
第三類是,對網絡平臺的授權比較寬松。相關部門未嚴格依照規定審查申請人提交的材料,使得不少網絡平臺可以通過授權聯網,直接對接數據,批量查詢犯罪記錄。
如湖北、廣東等多地就發現,當地多家快遞企業,因得到相關部門授權或者通過當地政務平臺,在招聘時可以自行查詢應聘員工的犯罪記錄,對查到未成年時有犯罪記錄的人員不予注冊或者錄用。
第四類是,不出具無犯罪記錄證明,或雖然出具了證明,但隱含涉案內容。由于相關部門對是否開具無違法證明在執行上存在爭議,實踐中,不出具無犯罪記錄證明的情況或者出具隱含涉案內容的證明的情況也較為常見。
如有的部門向申請人出具無犯罪記錄證明時,其中竟包括“18周歲至今無犯罪記錄”“該未成年人犯罪記錄被封存”“未成年人犯罪記錄不提供查詢”等字樣,這等于變相證明了犯罪,拿著這樣的“證明”,不知如何使用。
最高檢第九檢察廳負責人告訴《方圓》記者,由于法律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規定得過于原則,缺乏體系化的建構和可操作的流程,與辦理未成年人案件的多元化主體、多個環節的復雜性不相匹配,加之實踐操作不規范等因素,導致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和隱私信息被不當泄露的事件時有發生。
“這就造成一個問題,犯罪記錄的存在,對被記錄人的生活和工作始終是一個難以消除的影響,犯罪記錄成為被記錄人從頭開始的‘攔路虎’,他們被牢牢地貼上犯罪的‘標簽’,生活、就業處處受阻,不管考試、入學、求職都會遇到歧視。”這位負責人說,這對還處于成長期的青少年來說很不公平,有的孩子因此抑郁了,有的孩子因無法正常工作和生活無奈走上信訪維權道路。
據司法機關統計,2017年4月至2022年4月,未成年人犯罪不起訴8萬余人,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15萬余人,兩項共計23萬余人。
“如果這么大一批罪錯未成年人因犯罪記錄失密造成就業難、入學難,可能會再次滑向犯罪深淵,使辦案環節教育、感化、挽救的全部努力歸零,影響社會治理現代化進程。”這位負責人說,社會對這種情況比較關注,不少代表委員也紛紛提出完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
2021年12月24日,在十三屆全國政協第58次雙周協商座談會上,多位政協委員就提出要完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管理制度,規范工作程序,有效保護未成年人的隱私權、受教育權等合法權益。
2022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人大代表周燕芳專門提交了關于完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管理的建議。
周燕芳表示,各地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的適用對象、犯罪記錄的定義、封存啟動程序等規定不同,各單位在實踐操作中缺乏統一性,容易出現犯罪記錄封存不徹底、封存不及時的情況,建議規范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管理標準。
除了代表委員呼吁,新聞媒體也對建立統一規范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辦法屢有發聲。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學界和實務界,都認為建立統一、可操作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細化辦法勢在必行。”第九檢察廳負責人說。
據介紹,最高檢黨組對做好這項工作非常重視。早在2017年,最高檢制定《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指引(試行)》時,就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工作作出專章規定。2020年1月,最高檢召開全國檢察機關未成年人檢察工作會議,又強調要規范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工作。2020年4月,最高檢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的意見》時,再次強調要健全完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2021年4月,最高檢還專門制發犯罪記錄封存樣章,要求加強與檔案部門的工作配合,進一步規范未成年人案卷管理。
第九檢察廳負責人說,這些工作實際等于為《實施辦法》的出臺奠定了基礎。這次制定《實施辦法》,也是最高檢黨組的明確要求。鑒于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在落實中存在的問題,最高檢黨組認為,有必要在國家層面建立統一細化的法律規定,進一步統一認識,規范工作程序,促進公檢法司等各部門銜接配合,形成合力。
“最高檢主要領導要求我們做好前期調研,通過扎實的工作,實事求是查找問題,深刻分析原因,提出有針對性的改進建議。”
第九檢察廳負責人表示,最高檢牽頭起草《實施辦法》過程中,三輪征求最高法、公安部、司法部的意見,反復修改。其間,因部分概念及問題涉及對立法本意的理解適用,還進一步征求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意見,確保《實施辦法》得到各方認可。
據介紹,最終形成的《實施辦法》共26條,從封存內容、封存情形、封存主體、封存程序以及查詢要求等設計上,都更加全面、具體、細化,體現了公檢法司機關多年來在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工作上的理論認識和實踐經驗。
制定新規,目的是為解決問題。細讀《實施辦法》26條規定,條條都對準了實踐中的難點、痛點以及“空白地帶”。
以第2條為例,詳盡明確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的定義及范圍,這在以前是沒有的。
最高檢第九檢察廳副廳長李峰介紹,根據刑事訴訟法規定,犯罪時不滿十八周歲,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應當對相關犯罪記錄予以封存,但對于何種材料屬于“相關犯罪記錄”并未明確。
“這次起草《實施辦法》時,針對實踐中一些地方認為犯罪記錄僅限于判決、不起訴決定等終局性的處理結果,而不把強制措施記錄、立案文書、偵查文書、刑罰執行文書等過程文書包含在內的情況,四部門認真研究,認為既然是資料封存,就應當最大可能覆蓋刑事訴訟全過程的相關記錄,其中就應包括公安機關立案偵查、檢察機關審查逮捕、審查起訴、法院判決、社區矯正等各個階段的各種文書、材料及電子檔案信息。”李峰說。
李峰說,四部門多次溝通,最后達成一致,把以前未列入的封存內容這次全部補充進去。“同時還規定,對涉及未成年被害人的案件,涉及未成年人民事、行政、公益訴訟的案件,以及2012年12月31日以前辦結的案件等,也都應當予以封存保密。”
李峰表示,對封存定義、范圍等作出這樣的細化,既是考慮此類信息被查詢、泄露后對涉案未成年人可能造成的影響,也消除了長久以來存在的爭論,便于相關部門實踐中更好地操作執行。
《方圓》記者請教有關專業人員時,他們也普遍認為,《實施辦法》的出臺,顯而易見可為現實諸多問題提供破解之道。
比如,除第2條明確了犯罪記錄的定義和范圍外,第3條明確了參照適用封存的情形,第4條明確了行為人十八周歲前后構成一罪或數罪如何封存的處理辦法,第5條明確了未成年人與成年人共同犯罪如何封存的問題,第7條明確了宣告無罪案件是否封存的問題,第8條明確了司法機關的告知義務,第9條明確了未成年人再犯罪時如何封存的問題等。
除此以外,《實施辦法》第15條還明確了無犯罪記錄證明開具問題,第16條明確了查詢條件及辦理程序問題,第18條明確了封存解除情形問題,第20條明確了信息泄露責任問題,第21條明確了救濟途徑問題,第22條明確了檢察監督問題,第23條明確了舊案處理問題等。
李峰表示,《實施辦法》總體上是對原來抽象立法條款的具體化呈現,現在規定的條文,指向都很明確,針對性都很強,對犯罪記錄從各環節基本上做到了“應封盡封”,最大限度地堵住了未成年人涉案信息的擴散渠道,應該說,這是一個指導實踐的有效舉措。
毫無疑問,封存的本意是對涉案未成年人的一種寬容和保護,目的是為孩子們守住一個“保密”,確保相關涉案記錄不被人隨意查到看到,進而方便他們更好地改過自新,回歸社會。
所以,新制定的《實施辦法》便有了對涉案資料嚴格保密的規定,明確提出要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所有案件材料,執行個人信息保護法的相關規定,對資料加密處理,執行嚴格的保管制度。
同時,《實施辦法》還規定,除對紙質卷宗、檔案材料實施封存外,對電子檔案也要同步封存、加密、單獨管理,且設置嚴格的查詢權限,封存的材料不得向任何平臺提供或者授權相關平臺對接,不得授權網絡平臺通過聯網直接查詢未成年人犯罪信息。
可以說,新規較之以往,要嚴格很多。但嚴格歸嚴格,實踐中人們不免還是擔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遇到不封存的怎么辦?比如,“相關部門”“相關人員”忘了、忽略了、沒注意等。總之,不管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最后結果是造成了未成年人犯罪信息的泄露,給當事人融入社會帶來負面影響,對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呢?
最高檢第九檢察廳主辦檢察官張寒玉說,實際上,新規考慮了這一問題。《實施辦法》在明確查詢主體、嚴格查詢程序、規范查詢出口的同時,也明確了相關責任的追究。
據張寒玉介紹,根據相關責任追究規定,承擔犯罪記錄封存、保護未成年人隱私、信息工作的公職人員,如不當泄露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或者隱私、信息的,應當予以處分;如果造成了嚴重后果,給國家、個人造成重大損失或惡劣影響的,還要依法追究相關刑事責任。
張寒玉表示,為了對不封存或怠于封存等行為進行制約,《實施辦法》還專門規定了人民檢察院對犯罪記錄封存工作的檢察監督權,這是保障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落實的一項有力措施。“如第20條至第22條就規定,人民檢察院對犯罪記錄封存工作進行法律監督。對犯罪記錄應當封存而未封存,或者封存不當,或者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提出異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進行審查,對確實存在錯誤的,應當及時通知有關單位予以糾正。”
“相關部門收到檢察機關的糾正意見后,要及時作出反應,先要自己審查處理,認為審查沒問題了,向人民檢察院說明理由;認為審查還有問題的,自己要作出處理,并要將糾正的措施和結果告知檢察機關,以便核實監督。”張寒玉說。
對實踐中遇到應當封存的信息而被不當公開、且造成未成年人在就學、就業、生活保障等方面沒有受到同等待遇的情況,張寒玉表示,這種情況也有救濟渠道,《實施辦法》明確規定,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可以向相關機關和單位提出封存申請,也可以向檢察院申請監督。
“無論故意還是過失,只要泄露了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或者隱私信息,都是對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侵犯,按照規定,相關人員要依法擔責,這一點不能含糊。”張寒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