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茹
第一次見到小景,是在鄉鎮衛生院的病房里。她身著灰色寬松短袖,潦草地扎了一個低馬尾,身體面向病房墻壁,整個人蜷縮在一起,一言不發。在她旁邊,一位比大幾歲的姐姐在勸她吃點東西。
在去醫院之前,我已經看過部分案件材料。小景的彩超檢查圖文報告顯示,她腹中胎兒雙頂頸7.9厘米,股骨長約5.7厘米,約7個月。我看著那個蜷縮的小小的身體,很難想象里面還有一個幾乎成形的胎兒等待做引產手術。
在病房外,我見到了小景的父親,一個40多歲的男子耷拉著頭,一聲不吭地蹲在地上。旁邊站著的派出所楊警官招呼我:“涉嫌強奸的嫌疑人剛被刑拘送看守所了,想著案情重大,得邀請你們未檢檢察官提前介入。”
我瞥了眼小景父親,情緒一下上來:“女兒懷孕7個月,肚子那么明顯了,你們做父母的居然沒注意到,還得她喊著肚子疼你才帶她去看醫生?”
小景父親囁嚅著:“我,我忙著到處打零工,我媳婦又剛生了孩子,一家人都沒注意到小景,覺得就是比之前胖了一點。”
“是,你但凡多留心點,還能讓她被隔壁一孤寡老頭給欺負了。”楊警官回應道。
小景父親猛然站起來,聲音提高了八度:“小孩去鄰居家還個除草的鏟子,誰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要不是醫生發現她懷孕報了警,我都不想找你們,張揚出去她名聲算毀了,以后還咋嫁出去?丟人!”
“誰丟人?”我瞪大了眼睛說道,“而且強奸這么惡劣的事,你還想私了,想讓那個老頭賠點錢就算了?”
小景父親張了張嘴嘆了口氣,又蹲下來,小聲嘀咕一句:“真倒霉,那個老頭也沒錢。”
楊警官看了眼病房里的小景,對我說:“咱們還沒給被害人做詢問筆錄呢,之前她就簡單說了下是鄰居干的。待會兒我找間醫生辦公室,再喊個女民警過來,抓緊給她做筆錄。”
“帶上執法記錄儀做同步錄音和錄像,咱們爭取只詢問她這一次。”我補充道。
按照規定,詢問未成年被害人的時候需要有監護人或合適成年人在場,可小景強烈抗拒父親在場,于是,我們又喊來了她的媽媽。作為檢察官,在詢問過程中我們可以在旁全程觀察,但不能發問。
楊警官語氣輕柔,先跟小景聊了聊家庭和學習情況,又把話題慢慢引到了生活方面,再開始一點一點地詢問事情發生經過。但小景像驚恐的小鹿,目光很難捕捉,也很難大段且詳細地描述案發過程,因此我們只能在長時間的一問一答中拼湊出案發當天的情況。
原來,涉嫌強奸的嫌疑人是小景家的鄰居,名叫章亮,60歲,無兒無女,只有一個哥哥,常年獨自居住。小景的父母看章亮獨居可憐,經常送他一些自家蒸的饅頭、包子,章亮也經常幫小景家的田里除草打藥,兩家一直相處融洽。
2020年暑假期間,小景去章亮家還一把除草鏟。章亮看小景穿著短褲短褂,身材剛剛發育,又是獨自一人前來,頓時起了歹念,直接將小景拉進自己臥室,抱到床上。
一開始,小景猛烈地反抗,不停用手推他、抓他。章亮有些惱火,用力打了小景的額頭,威脅她,只要敢出聲就掐死她。小景被章亮嚇蒙了,不敢亂動。章亮見狀便直接脫了小景的褲子和自己的衣服,按住小景的手,進行了強奸。
詢問過程很艱難,在場的辦案人員聽著也揪心。結束后,我送小景回病房,鼓勵她勇敢面對之后的手術,多照顧自己身體。
臨走時,小景母親拉住我,悄悄問:“引產手術要四五千元錢,家里實在沒錢,政府能不能救濟點?”
“我可以幫你們申請司法救助,但撥付需要一段時間。你們還是先籌措醫療費,等起訴的時候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法院會判決犯罪嫌疑人賠償這些錢。”我回復道。
按說,這起案件到這里應該沒有什么疑點了,很快我就會收到這起案件提請逮捕的卷宗,只要證據齊全,就可以批準逮捕。可沒想到比卷宗先到的是一通電話,電話那頭的楊警官語氣聽起來很焦急:“鑒定結果剛剛出來,胎兒父親不是章亮。”
“什么?”那一瞬間我沒反應過來。
“是啊,”楊警官接著說道,“小景做了引產手術,生下一個死胎,當時我們就提取了胎兒的足部皮膚及肌肉組織送去物證室做DNA親子鑒定,沒想到引產的胎兒組織與章亮的基因型不符合親緣關系。”
“章亮強奸過小景,這個事實肯定存在。如果胎兒不是章亮的話,那就是還有另一個嫌疑人。”整理完思路后,我立刻跟著楊警官一起驅車前往小景家。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抵達了位于偏遠農村的小景家。小景家的堂屋除了簡單的家具,空無一物。小景躺在東間臥室簡陋的床上玩手機,看到我們略顯驚訝,小聲打了個招呼后側身繼續玩手機去了。
小景父親聽說我們來了,從外面匆匆趕回。楊警官簡單告知他鑒定結果,他立刻氣得擺出了架勢要打小景,被楊警官直接攔住了。小景被嚇得不敢吱聲,大滴淚珠在眼眶直打轉。把小景父親勸走后,不管我們如何引導發問,小景都不愿再多說一句話。我們怕小景受到更多刺激,在警告小景父親絕對不能再打她后,先離開了她家。
小景不開口,但偵查不能就此中斷。在與法醫深入溝通后我們了解到,胎兒父親雖然不是章亮,但DNA比對數值已經非常接近了,這意味著胎兒父親很有可能是章亮的近親屬。我們立馬想到了章亮唯一的哥哥章青。
在沒有確鑿證據前,我們不能打草驚蛇。隨后,楊警官請章青來派出所,詢問他弟弟章亮的基本情況。其間,楊警官遞給了他一支煙。在章青離開后,楊警官將章青吸過的煙蒂提交給法醫。經法醫鑒定,章青與引產的胎兒組織的基因型符合親緣關系。
我們再次找到了小景,并把她帶回到未成年人辦案中心。除了我和楊警官,現場還有一位女社工陪同在旁。在沒有父母在場的情況下,小景終于放下心防,鼓起勇氣開口說出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原來,章青的住處與小景家相隔兩排人家。一天,章青在小景放學回家的路上邀請她去家里吃水果,她沒多想就去了。沒想到吃完橘子后,章青拉她去了臥室。小景拼命地哭喊、掙扎,但章青沒有就此停手,強行和她發生了性關系。
小景告訴我們,之所以在上次談話時沒提起這件事情,是因為在離開的時候,章青塞給了她200元錢,讓她不要告訴家里人。小景平時很少有零花錢,看到錢一時心動就答應了,想著拿這筆錢去買點衣服飾品,但她又擔心父親知道她拿了這錢會打她。

我心疼地抱著眼前的小景,感受到了她的驚慌和害怕。她不過才13歲,卻承受了那么多痛苦:生于缺乏關愛、粗暴教養的家庭,從小缺乏兩性教育,在被性侵后不敢告訴家人,停經數月后沒想到懷孕的可能,不知道應該立馬就醫,更不敢報警……對于發生在小景身上的悲劇,她的父母、學校、司法機關都應該反省:為什么沒有做好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法治教育?接下來如何多一些未雨綢繆,少一些亡羊補牢,去避免更多的女孩遭受侵害?
偵查機關后來傳訊章青到案,并通過血濾紙采集的方式采集了他的血樣。鑒定意見出來后,章青很快認罪認罰。
章亮、章青涉嫌強奸的案子進入了批捕、起訴程序,兩個案件辦理得很順利。經法院開庭審理,章亮被以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章青因強奸致使被害人懷孕,大月份流產,屬于情節嚴重,被以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一年。
作為未檢檢察官,在審結刑事案件的同時,也要關注那些未成年被害人受傷的心靈。相比懲罰犯罪者的干脆利落,被害人創后修復的過程則是艱難漫長的。
第二次談話后,我和小景一共會面了5次。第一次,我陪著她去見了心理咨詢師。我們委托了一家心理咨詢機構對小景進行長期輔導。心理咨詢師在面談過程中完成了小景的人格量表(EPQ少年版)、艾森克人格(EPQ)、父母養育方式量表(EMBU)等測試工作。
經過評測,心理咨詢師認為小景存在創傷性心理,主要表現是不愿意說話,對他人有明顯的防范戒備心理,有恐懼和焦慮等負面情緒,并伴有失眠、食欲不振等不良反應。此外,她還有一些精神病性的輕微表現,例如喪失對學習、生活的興趣,經常無精打采,遇事悲觀,甚至有厭世思想產生。
心理咨詢師建議小景去醫院的精神科就診,用藥物輔助治療,讓小景定期來面談。我擔心小景父母嫌麻煩不愿意帶小景就診,便查詢好幾家醫院精神科的就診掛號信息,發給了小景父親,叮囑他一定要及時帶小景就診。
在那次心理咨詢過后,小景給我打了電話:“阿姨,我做完咨詢后覺得輕松了很多,再加上一直服藥,最近晚上睡得著覺了。您可以幫我再約一次心理咨詢師嗎?我能加您微信嗎?”那是她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提出請求,我立馬就加了她微信,預約了下一次面談。
第二次會面是在檢察院,我帶小景到控告申訴部門領取了2萬元的司法救助款。此前,考慮到小景家境貧困,我們為她申請了救助款,希望她能好好保存這筆錢,用在自己的學習和生活上。小景經常在朋友圈發一位男明星的美圖,所以我還提前買了專輯和明星卡片,在那次見面送給了她。收到禮物的小景眼里第一次泛出笑意,翻閱手機圖庫里存著的一件件明星周邊,如數家珍般給我介紹起來。
第三次會面,我帶小景和她的父親一起做了家庭教育指導。造成小景目前人格缺陷和心理問題的原因除了性侵帶來的創傷,還有其原生家庭的影響。小景父母在教育方式上以打罵為主,簡單粗暴,缺乏親子之間的溝通,亟須進行家庭教育指導。我們委托了2名家庭教育指導師對他們開展了長達2個月的指導,希望通過面詢、認知療法、行為療法等輔導方法讓小景重新建立與父母的親情鏈接,達到修復家庭關系的目的。
起初,小景父親對家庭教育指導抱有懷疑態度,甚至不愿前來,但經過一系列的輔導,他終于對過去錯誤的教育方式進行了反思,表示愿意積極調整和改變。
在輔導快結束時,小景父親當面向小景道歉,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舉止看起來木訥,態度卻誠懇。小景則抱著父親號啕大哭,保證自己不會再有自殺的念頭,要好好生活下去。
后來,我們聯系了婦聯下屬的一家公益組織,將小景納入長期的關愛對象。公益組織里有一名志愿者是舞蹈老師,知道小景愿意學跳舞后,讓她去自己的舞蹈工作室免費學爵士舞,小景很開心地在朋友圈上傳自己跳舞的視頻。小景的舞姿雖然笨拙,但散發著歡樂的青春氣息。還有一名志愿者是幼兒園老師,住在小景家附近,經常抽空帶小景去逛街,給她買衣服,買生活用品。
2021年暑假,志愿者組織去山東曲阜旅游,我帶著小景一起去了。這是我們第四次見面。她懂事又體貼,其間總是主動照顧其他年齡更小的孩子,去孔廟的時候還刻了一枚自己名字的印章。這讓我很好奇,便問道:“為什么刻印章呢?”
她抿嘴笑了,過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想著學校以后發了新書,可以直接在扉頁上用印章印自己的名字。”
“出事兒后你就沒再上學,已經過了3個多月了,你現在愿意重新回到學校上學嗎?”我順勢問道。

小景歪著頭猶豫了很久,先是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說:“阿姨,我想上學。我現在每天在家除了刷手機視頻,都沒有別的事兒做,也不知道未來該怎么辦。但我現在的初中離我家太近了,我很怕老師同學知道我的事兒,您能不能幫我轉學?我想到一個新的環境重新生活。”
后來,我們院向教育局發函,請他們按照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協調轉學適宜。在征求了小景意見后,教育局聯系了一所學風優良的全住宿私立學校。校方表示愿意接納小景入學,同時減免部分學費。
2021年9月,在小景的新學校,我們第五次見面,小景穿了一身新衣服,扎起馬尾,顯得特別精神。楊警官知道小景可以重新上學,也很開心,特地開車把小景從家里接到學校,車里滿載著她的被褥行李和其他生活用品。在安頓好宿舍,只剩她獨自一人時,我送給了她一本很可愛的筆記本,上面寫的很多是對她的祝福。我告訴她,那兩個惡魔都已經在監獄服刑,她的個人信息也都有保密,希望她不用擔心過去,好好迎接全新的人生。
今年3月,小景在微信上主動聯系了我。這一次我們聊了很多,她性格開朗了不少,話也明顯變多了,一會兒吐槽“打卡”上網課、上傳作業等有多么煩瑣,一會兒分享她喜歡的男團,并挨個跟我介紹,教我認清每個成員……
5次會面,她的改變讓我很欣慰。我想到就在一年前,當看到小景全部病例單的時候,我沒忍住落下了眼淚。那時,我無法想象一個13歲的孩子是如何在遭受侵害后還能忍住沒告訴任何人,也無法想象她是如何完成了那么痛苦的引產手術。
作為未檢檢察官,我們不能阻止悲劇、抹去記憶,但可以通過司法的力量讓這些未成年被害人重回正常的軌道。幫助小景修復心理創傷的過程中,我曾一度擔心她無法戰勝,甚至會心生怨恨,有報復社會的想法,好在后來她的父母沒有放棄,她自己也沒有放棄,依靠著她的堅韌和善良重新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這是一個刑事案件的全部流程,也是一個孩子身在泥淖,心向陽光,一步步變得更好的過程。看著她發來大段大段的文字,字里行間都訴說著她細碎的愿望和喜悅時,我忽然覺得陽光又燦爛了幾分。(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