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燁
(1.中國藝術研究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2.廣州美術學院 美術館,廣東 廣州 510260)
美術學院的教學系統是建立在多年的實踐、交流、調整基礎上的。回顧我國美術學院的教學歷程,從近現代的初創探索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系統建設,美術教學有著嚴謹的邏輯和思路。同時,一些來自中華民族自身的感悟和生活歷練能為教學帶來創新性啟示,藝術考察便是其中一種重要的教學手段。它既是教學內容的補充,又是教學方法的補充。在完整的教學框架上,藝術考察能開闊學生的眼界,同時讓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真切感受課堂上的內容,融會貫通。理論和實踐結合還需要有感性體驗和生活經驗,正所謂“藝術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藝術考察在美術教學中有著重要的作用。一些特別的藝術考察能為美術教學帶來深刻的裨益,比如20世紀二三十年代,西北地區受到關注和開發并逐漸成為文化教育研究的重要環境,慢慢進入中國美術教育的敘事之中,西北的藝術考察對廣州美術學院早期教學活動產生了特別的影響。由于巨大的地域差距,來自南中國地區的這批美術教育者深受啟發,他們在考察采風活動中獲取靈感,發展出有特色的教學模式,為美術教學帶來活力。
藝術考察不僅是對生活的一種體驗,同時也綜合了臨摹、寫生、采風等多元活動,在藝術考察的過程中,不同的活動方式能為美術教學帶來不同的效果。
清代董啟云在《畫學鉤玄》中說道:“初學欲知筆墨,須臨摹古人。古人筆墨,規矩方圓之至也。”臨摹在美術教學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對初學者來說,臨摹是一種門徑,能讓學畫者感受到繪畫的方法和模式,在臨摹的過程中能快速掌握繪畫的技法,讓學畫者少走彎路,并在學習前人和經典作品的基礎上把握美術繪畫的要點。除了初學者,臨摹在藝術訓練中都是很有必要的,它有助于提高藝術創作的技巧和對多種技法的深入學習。臨摹同時也是藝術考察的一個方面,在考察中,學生在實物面前直接臨摹學習,直接感受原作的面貌和細節,較之于印刷品的轉譯使用,無論從視覺審美、感性認識還是對照臨摹的真實性方面,都有著很大的優勢,能為美術教學帶來好處。
美術教學的另一種門徑是寫生。寫生是學畫者對著真實事物進行創作,相較于臨摹而言,寫生需要深層次的思考和對真實事物的提煉,也是學畫者需要掌握的重要能力,在創作訓練之前,寫生訓練是不可或缺的。在古代繪畫創作中,人們已經對寫生進行了強調,所謂“移生動質”,對真實事物的細致觀察使傳統繪畫出現了諸如《寫生珍禽圖》等傳世經典作品。現代美術教學十分重視寫生,自清末“廢科舉、興辦學”,新式學堂開設圖畫課程開始,寫生就一直在美術教學的設置中占有相當的比例。蔡元培的美育改革方針也大力提倡寫生,寫生作為訓練方式一直被沿用至今。此外,寫生除了對景描繪之外,結合觀察和記憶,加以概括與提煉,在美術教學中彌補了臨摹所帶來的程式化弊端。
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搜盡奇峰打草稿”,無論是中國傳統繪畫還是西方繪畫,他們在創作教學上都對事物觀察、生活體驗給予了高度重視。生活體驗區別于理論、技藝訓練等方式的理性認識,是一種與通感相關的感性認知訓練,在生活中的所感、所思、所想象是美術創作的靈氣所在。生活體驗是聯結理論與實際、理性與感性的橋梁,尤其在藝術創作的教學中,感性的傳達是極為重要的。對生活的感性提取賦予美術作品超越現實再現的簡單描繪,增加其深入表達的空間。對世界的認識也不能依賴課堂教學,考察、采風、體驗,讓學生在真情實感中感悟世界,形成對世界、美術的正確認識,才是美術教學的核心。
廣州美術學院前身是創建于1953年的中南美術專科學校,1958年6月,學校遷往廣州并改名為廣州美術學院,成為華南地區唯一一所高等美術學府。在初創階段,學校條件艱苦,教學素材有限,教學活動未能有所拓展,而西北考察是廣州美術學院早期教學活動中的一次重要舉措。1961年7~8月,廣州美術學院國畫、油畫、版畫、雕塑四系十位教師,包括楊之光、陳金章、吉梅文、尹國良、林鳳青、胡鉅湛、馮玉琪、關偉顯等,由學校組織并推薦前往敦煌考察兩個月。之后也陸續有教師、學生開展西北考察活動,其中包括1979年由廣州美術學院國畫系教師尚濤帶隊,方楚雄、梁如潔、陳永鏘等多位美院師生再次前往敦煌。這些考察活動開啟了廣州美術學院教學的多元探索和開拓發展,相較于開啟西北考察之前的情況,考察活動在教學上形成了豐富的面貌。
西北考察對廣州美術學院師生而言,最大的感悟就是南北地域的差距,從氣候地貌、風土人情到歷史文化、人文情懷,生活體驗是教學中最難傳達的東西,而西北考察填補了這些感性認識。與此同時,對于一些跨地域的教學知識點,真實的呈現讓教學事半功倍。比較明顯的例子是傳統中國畫皴法中“斧劈皴”的理解與使用:地處潮濕氣候、丘陵地帶的南方風景面貌與北方的風景面貌相距甚大,年青學子可能不好理解繪畫作品中關于北方山石的表現,而“斧劈皴”作為描繪北方山石的一種技法,是專門為了表現北方山石的質地而出現的,年青學子在面對真實的北方山景時才能領悟“斧劈皴”的妙處。前人的美術創作是基于生活的提煉,考察是讓學畫者感受相應的生活,從中尋找前人創作的語境,從而達到理解與融匯的效果。
臨摹作為美術教學的手段之一,臨摹的對象是關鍵。對于原跡的臨摹是優先于印刷品的,因為印刷的轉譯因印刷技術而存在差異,而對于一些非紙本的作品臨摹,分別就更大了。如胡鉅湛在臨摹敦煌壁畫《千手觀音》時便感嘆道:“這次學習研究是很好的機會,使我對古代藝術(有了)更深的學習和感受,在臨摹元代的千手觀音(時)有更深的感受,它能用單線的組合,疏密流暢動感的造型變化,無不為之折服,深感祖國遺產的豐富。”這種臨摹壁畫的感受,是印刷品所給予不了的。在西北考察中,對美術教學帶來的最大裨益便是對壁畫、藏于西北地區的作品真跡的觀看和臨摹,這些臨摹加深了學生對美術作品的認識,使其在臨摹中吸收繪畫技巧和創作要點,這是課堂教學所難以達到的。
在美術教學中,臨摹和寫生是相輔相成且必不可少的。20世紀三四十年代,后來任教于廣州美術學院的關山月、黎雄才曾奔赴西北寫生、考察,他們的寫生畫稿成為廣州美術學院早期國畫教學的經典案例。1943—1945年,關山月與趙望云、張振鐸等遠赴西北地區旅行寫生,沿河西走廊到甘肅敦煌,畫了大量速寫并臨摹壁畫80余幅,開拓了胸襟與眼界。尤其黎雄才于1941年開始經韶關取道桂林入川,而后轉走西安、蘭州、敦煌,再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寧夏回族自治區、青海、甘肅等地旅行寫生,留下大量珍貴的西北寫生稿件,這批畫稿中關于皴法的使用為南方學子形象地示范了北方皴法的表現應用,而西北民風帶來的藝術氣息也開拓了學子們的胸襟與眼界。廣美學子追隨師輩,在西北寫生采風中獲取創作靈感,積累寫生素材,他們在重踏前輩足跡的同時領悟前輩們的開拓精神,而探索出新路徑的時候又深深為新的發現而震撼,這些采訪所得為美術創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教學質量也隨之有很大提高。
在條件艱苦的20世紀60年代,遠途寫生活動實屬難得,西北考察為廣州美術學院早期的教學活動積累了重要的教學材料。1961年的那次西北考察結束后,廣州美術學院舉辦了敦煌藝術學習心得報告——1969年11月底,楊之光向全校師生做了《敦煌壁畫的繼承、發展關系及其傳神特色》的學術報告——和臨摹敦煌壁畫、雕塑展覽。林鳳青臨摹的《維摩詰經變圖》、胡鉅湛臨摹的《千手觀音》等一系列臨摹作品展覽后捐獻給學校,成為廣州美術學院珍貴的教學材料,而敦煌行回來后的分享、臨摹展覽和后來的教學,更為廣美學子帶來了豐厚的學習資源。1979年的考察更是一次專門針對敦煌的考察臨摹活動,重點是為教學積攢臨摹材料。這些重要的臨摹材料在之后的三四十年里一直成為中國畫學院重要的教材,每年都為新生學子們提供重要的臨摹機會,而且成為中國畫學院重要的教學成果,是中國畫學院教學歷史中重要的一環。同時,教師們深受敦煌藝術的震撼和啟發,在之后的教學中滲透、推廣,逐漸形成廣美學子西北采風的傳統,并培養了一批受西北藝術啟發的藝術家。
中國畫創作中有一種沒骨技法,多用于花鳥畫的創作之中,后來在寫意人物畫發展起來后,也有人將該技法應用在寫意人物畫創作中,但一直未成體系。1961年的敦煌臨摹團隊中的楊之光是建構新中國人物畫重要的藝術家之一,他不僅在廣州美術學院建立起完整的人物畫教學體系,更在新中國人物畫發展上對沒骨人物畫教學進行了推進。在20世紀60年代的西北考察中,楊之光于敦煌壁畫中領悟到關于“傳神”的藝術精粹,他認為壁畫中的人物“堪稱神形兼備的典范,不只是神態動人,就是拿現代解剖學的觀點來看,對自然形體的把握也是極其準確的”。而且他受壁畫啟發,融合西畫技法,提煉出頗具高難度的沒骨人物畫法。色墨的干濕濃淡變化呼應著人物的形體起伏轉折造型,隨著色墨與造型的結合,在不用勾線描繪的情況下,人物動態便栩栩如生,這種沒骨人物畫創作給人一種渾然而至、一氣呵成的視覺效果。楊之光將沒骨造型法運用在人物畫教學中,形成一種酣暢淋漓的人物創作模式,為教學帶來了新的面貌。
記憶畫法是一種介于寫生與創作之間的有效訓練方法。在西北考察的切身感受和實踐中,為了快速記錄轉瞬即逝的景色,記憶畫法是不錯的手法。不少老師發現將這種快速記錄的繪畫手法使用在教學中,能訓練出學生對畫面大體感覺的把握,幫助學生提煉繪畫語言,減少過多細枝末節的干擾。正如劉盛夫在自己編著的造型藝術技法基礎課專題教材工具書稿《色彩與藝術》中說的:“從客觀存在的全露景象中,概括感受‘主調’的色彩關系;提煉其內容意境的特定氣氛,——這是實踐創作必需的要求。……記憶著的東西常是最鮮明的特征印象,就像音樂藝術的‘主旋律’。”“將記憶中一個特定的鮮明的視覺感受和自己的感情通過對形式、構圖與色彩互相融合的思索,最終在畫面上呈現著充滿微妙色、光的夢幻般的景象。”這套方法確實對風景山水練習和色彩訓練有不錯的效果,許多受教的學生從中獲得不少提升。就像胡鉅湛于西北無限風光中領略出的創作心得那樣:“當火車進入祁連山時窗外的景色讓我一驚,快打開畫箱,這種快速記錄加記憶成為我創作的最激動的手段。”快速記錄的繪畫手法為美術教學帶來了新的趣味。
回顧過往,西北考察對于廣州美術學院早期教學,確實產生了不少積極的推動作用,其中的影響是值得我們繼續挖掘的。從西北考察給予了美術教育者們靈感和教學推進中,我們也能感受到一些教學啟示與總結:(1)我們看到對經典的學習和對經驗的溫故知新的重要性。西北豐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猶如寶藏,是美術教學中一本翻不完的教材。西北考察為美術教學帶來的不僅僅是表層的臨摹學習,還有深層次的滋養。學子們從對經典的學習中積累基礎,對傳統美術的塑造、技巧等的重溫有助于未來的創新創造。(2)對生活的體驗和對自然的師法是藝術的根源,也是美術教學的根源。寫生與采風為美術教學注入新鮮的血液,讓藝術跟隨時代,不泥古、不陳陳相因,才能開拓更寬廣的創作未來。
考察與教學互補互促、相輔相成,形成良性的循環,也形成了兩個地域間的有效交流。美術教學在這種交流之下不斷地產生反應,繼續促進美術教學的向前發展。西北與廣美教學之間的牽連至今仍在持續發酵:廣美學子每年都分批進入西北地區進行采風寫生,西北考察是重要的專業課程之一;不斷引進考察學術成果展覽,如2008年與敦煌藝術研究院合辦的“東方色彩,中國意象”大型展覽學術活動、2019—2020年長安畫派/嶺南畫派交流展等;開展大型專題西北考察活動,如中國畫學院開展的“敦煌美術學——中國古代壁畫(西部)考察”等。
西北考察給廣美學子的影響是綿長而深刻的,筆者經對不同屆的廣美學子的問訪發現,繪畫專業的年青藝術家們均對西北采風、考察印象深刻,并認為西北考察對他們的專業學習、風格形成有著一定的影響。西北考察不僅僅對廣州美術學院早期教學產生了影響,這種影響一直延續至今,希望以上的分析能為美術教學以后的發展帶來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