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網劇《開端》看國產劇中超現實時空表達的變化

□林兮

2022年1月，由東陽正午陽光影視有限公司出品，白敬亭、趙今麥主演的網絡迷你劇《開端》成為今年第一部霸占熱搜的影視作品。故事中出現的反復循環重復經歷災難，并一步步嘗試阻止災難的敘事結構也引起了觀眾的熱議，一時間“循環”“無限流”等詞匯在網絡上頻繁出現。《開端》講的是李詩情和肖鶴云乘坐的公交車發生爆炸，車上所有人全都遇難。但此后兩人又重新回到爆炸前的公交車上，反復經歷著這場災難，雖然他們可以用計提前下車躲過爆炸，但睡著之后依然會回到爆炸前，陷入無限循環。于是，二人不得不一次次嘗試阻止爆炸發生來終止這個循環。整部劇最大的敘事標簽就是“循環”這個詞，不斷重復經歷相同的事件是該劇的核心賣點。縱觀國內影視作品敘事結構，《開端》應該算是第一個采用此類多次反復循環的敘事方式并獲得成功的作品，在它的影響下，或許這種時空循環的敘事方式會成為國產劇近期的一種熱門現象。

說到這種將一個較短的時間段進行反復循環的敘事，有豐富觀影經驗的觀眾應該不難聯想到1998年由湯姆·提克威指導的德國電影《羅拉快跑》，或者可以說網劇《開端》在敘事結構和策略方面就是一個《羅拉快跑》的完善版。《羅拉快跑》側重敘事方式的創新和主題的表達，《開端》則是在借鑒其敘事方式的基礎上側重敘事本身。相較于沒有任何邏輯解釋，只因為無法接受事情出現壞的結果就進入并完成三次循環的《羅拉快跑》，網劇《開端》對這種超出現實邏輯理解的時空循環做足了鋪墊，完善了規則設定，讓敘事從內容上來說更加完整。

當然，無論《開端》所使用的時空循環的題材和敘事結構，相對于其他國產影視劇能給觀眾帶來多少新鮮感，但是作為核心的所謂“循環”，其本質仍是一種超出現實生活邏輯的時空關聯的敘事結構，在本文中筆者稱之為“超現實時空”。而這種“超現實時空”和人們經常提及的所謂“穿越劇”的時空內核是一致的，都是將人物置于一種超出現實的時空關聯當中，產生現實中無法實現的時空變化體驗，從而產生或承載矛盾沖突來推動敘事。也可以說，網劇《開端》的“循環”就是在一個非常短的時間段內所進行的反復穿越。而這種循環的敘事形式不單指敘事結構和方式，在表達層面上對原有類型的國產穿越劇也實現了極大的突破。

從夢的憧憬到遺憾的和解

除去循環敘事在表面上所使用的這種不斷往復的結構特點，《開端》和過去的超現實時空穿越的國產劇最明顯的時空設計區別在于：過去的穿越劇大體都是現代人穿越回古代，帶著現代人的先進思想以及智慧優勢，去融入一個自己從未體驗過的古代社會環境；而《開端》中的循環敘事方式讓人物穿越回幾分鐘或是幾個小時之前自己曾經歷過的時空，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重新經歷。這個區別點就使得兩者在基礎表達層面直接走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傳統的國產穿越劇，無論是早期獲得成功的《尋秦記》，還是后來一度引來大波流量的《宮鎖心玉》和《步步驚心》；無論穿越者是男性還是女性，超現實的時空穿越基本表達都是“夢”，是“憧憬”。對男性穿越人物而言，到古代去實現自我價值，本質上就是一個英雄夢。張藝謀曾說“每個男孩心中都有一個武俠夢”，筆者認為也許并不是每個男孩都愛“武”，但大多數男孩應該都想成為“俠”，這種對“俠”的執念其實就是一種英雄主義情結。在古代環境里，這種“俠”的精神和英雄的塑造會更加突出，所以一個現實中的普通男性穿越回古代實現英雄夢的表達也就順理成章，符合男性觀眾的憧憬。對女性穿越人物而言，到古代去大多是去實現邂逅王子的“公主夢”，符合女性觀眾的憧憬。而相對于男性角色穿越，在當今這個女性思潮日漸興起的年代，女性角色穿越可以很好地將現在的女性價值和女性的自強精神融入其中，這又恰好和古代封建思想形成碰撞，使得穿越到古代的女主更能顯得與眾不同，同時隨著角色在敘事中的推動，最終讓新時代的女性思想在那個背景下得到認可。現有的古代穿越題材的立意基本上暫時停留在這個高度，因此傳統穿越劇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完成穿越，本質上都是在滿足普通人心中的夢與憧憬。

與傳統穿越劇是到一個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時空去“做夢”不同，《開端》也好，《羅拉快跑》也罷，在循環敘事過程中體現出的并非是對自己未曾體驗過的夢想進行憧憬，而是要在循環中改變已經發生的危機。在《開端》中，李詩情和肖鶴云阻止爆炸的行為在敘事層面是為了脫離循環，但背后表達的卻是通過不斷的重來去改變曾經的失敗與遺憾。之所以在前文中說這個區別其實是“除去循環敘事在表面上所使用的這種不斷往復的結構特點”而存在的基本區別，是因為去除技巧性的東西單純就表達來說，到底循環多少次其實并不影響這種表達的落腳點，這種表達的落腳實際上來自于這種穿越是回到自己的過去，而并不是去往一個自己不曾經歷過的時空。超現實時空的題材從某種意義上是在滿足人類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奢求。而人類對時間最大的兩個奢求，一個是留住時間，不愿讓美好逝去，于是人類有了“木乃伊情結”，人們創造文字、繪畫、雕塑記錄歷史，發明錄音、攝影、攝像技術，都是想要實現精神意義上的不朽；第二個則是回到過去，去改變一些事情，讓結局不再那么難以接受，彌補自己內心的遺憾，否則人們也不會總是感嘆錯過，總是有各種悔恨，總是把“如果”這個詞掛在嘴邊。

在《開端》里，兩位主角在每一次循環里的嘗試都是對之前沒能成功的做法進行進一步修正，所以即便是沒有多次的循環，當人物回到自己過去時光的時候，哪怕只有唯一一次回到爆炸前，他們要做的也會是改變前一次失敗的地方，進而去阻止曾經發生的不好的事情，或者放大一點說，就是所謂的彌補前一次的遺憾。在2015年的電影《夏洛特煩惱》中，夏洛夢回高中，為了彌補遺憾，他利用對未來的記憶改寫了自己的人生，追到了夢寐以求的校花。雖然和《開端》的故事大相徑庭，敘事模式也完全不同，但其實也是同樣的表達思路——跟過去的遺憾和解。并且當時在網上也引發了“希望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高中的課堂上，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一類的感嘆。這和《開端》播出后出現的一些“如果進入了一天的循環，你會做些什么”的假設都體現出人類想要對抗時間，留住美好，也彌補遺憾的最本初的愿望。

從背景的置換到世界觀的探索

網劇《開端》通過循環敘事帶來的超現實時空表達的另一個改變在于：傳統的國產穿越劇中的主體思想和精神實質依然是現代人普遍性的思想、精神，只不過把這種思想和精神通過人物的穿越，置換到古代的背景環境中去發揮，所以就算穿越題材有著浪漫主義色彩的外衣，但其中的基本邏輯和現實題材的差異性并不大，但《開端》通過循環敘事給我們帶來了另一種超現實的視角，或者說是一種現實邏輯與哲學思考的并行的存在。

在《開端》中，出現了一個數學中的無限符號“∞”，這個符號最初應該是見于西方古代的銜尾蛇符號，經常被用來作為圖騰。銜尾蛇顧名思義就是頭尾銜接在一起的蛇，常見的銜尾蛇符號主要有三種。一種是蛇身構成一個完整的圓形，蛇尾剛好被自己的嘴咬住；第二種是蛇身扭成一個橫著的數字8，也就是后來的無限符號“∞”的形狀，蛇頭一般擺在中間的交叉處用嘴咬住尾巴；第三種是蛇身扭曲成橫豎兩個數字8交錯著，也可以看做是一個數字8和一個無限符號“∞”纏在一起的形狀，然后在無限符號的一側同樣用嘴咬住尾巴。另外還有雙銜尾蛇的圖案，一般是指兩條蛇互相咬住尾巴并且擺出的形狀總是在“∞”的形狀和圓形中進行組合。銜尾蛇作為圖騰，其最基本的內涵就是完整、完美、輪回等，后來引申出了無限、循環等解讀。在17世紀中葉，和銜尾蛇圖騰有著十分相近形狀的無限符號“∞”第一次被正式使用在數學領域，到19世紀德國數學家莫比烏斯利用“∞”形狀創造出了莫比烏斯環。無論銜尾蛇符號，還是無限符號“∞”，又或者是莫比烏斯環，它們都展現著諸如無限關聯、循環往復、永無止境的意義。因此，很明顯《開端》并不僅僅是在講一個特殊時空背景下的現實表層邏輯，而是加入了對世界萬物間關聯的思考。并且和《羅拉快跑》類似，《開端》中的循環每一次都在尋求改變，以獲得比之前更加優化的結果。但事實證明并非改變一個導致失敗的關鍵要素就一定能解決問題，就像李詩情為了避免爆炸想要下車報警，但由于鬧著下車影響了大巴車的行駛速度，結果意外引發了公交車和油罐車相撞，反而提前發生了爆炸。很顯然，在一個固定的時空里，改變一個單獨的變量實際是會引發連鎖反應的。簡單來說這是所謂的“蝴蝶效應”，進一步講，其實這代表的就是人們與世界的關系。正如《開端》中，兩位主角每一次的計劃都仿佛在下一局棋，必須提前去考慮自己的出招可能會產生怎樣的變化，算棋得算到十幾步之后去，這就是隱藏在無限符號“∞”背后的意義，它代表的并不僅僅是無限循環，還包括了無限關聯。世界當中的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如果孤立看待世界，人們的世界觀認知將會是狹隘的，只有將世界、人、事物都串聯成整體來看待才能獲得一個全新的視角和全新的思考。

當然《開端》的重點放在敘事層面更多一些，哲學思考看上去是次要的，也并不算是很深層面的，但在影視劇中哲學思考本身不一定需要刻意為之，只要思考的角度不同就必然會豐富作品的表達和作品的講述方式。國內目前超現實時空題材影視作品相較于歐美，在創作思路上的差距主要也在于此。2015年開播的美國穿越劇《高堡奇人》中的超現實時空體現的是平行時空的穿越，在另一個平行時空里，德國和日本贏下了二戰，穿越于平行時空的人們在幫助那個世界中的人們進行反法西斯戰斗，而那個世界中的法西斯國家也在發生著不可避免的內亂。可以說，這樣的超現實時空敘事實現了從一個全新的維度審視法西斯主義對整個世界的摧殘。Netflix公司2017年推出的德國穿越劇《暗黑》則講述了通過穿越見到過去和未來的自己，并試圖阻止末日的到來。故事中通過交織在不同年代時空的同一個人物，剖析了在不同的視野下和不同的閱歷中，哪怕同一個自己也會出現截然不同的觀點和思維方式，同時即便很多人物在不同時代有著不同的觀點，最終抉擇會又陰差陽錯宿命般地走向同一個方向。再想想2009年的英國電影《恐怖游輪》，登上游輪就陷入了無盡的輪回；再亦或是諾蘭的時間三部曲夢中夢等時空交錯的嘗試；甚至早在1999年，日劇《重返少年時》就已經表現過利用循環去拯救自殺的朋友，去改變自己的卑微人生，卻又在新的人生中撞得頭破血流的故事。相比之下，傳統的穿越劇僅僅是在置換古代背景，實現現實中實現不了的憧憬，對于整個超現實的時空表達來說就真的顯得太過膚淺了。

因此說《開端》在超現實時空表達方面的意義絕不只是它自身呈現出了怎樣的思考，而是它證明了一個優秀的超現實時空題材作品，還可以呈現出很多不同角度的思考和表達。就如同《開端》情節中每一次循環，看似是在面對重復的事情，然而一旦采取行動就必然會有新的未知局面需要應對，所以每一次嘗試都是在探索未知。對于超現實時空題材的作品來講也是一樣，看似只是時空關聯脫離現實的邏輯而已，但采取不同的時空結構，采用不同的敘事視角，都會有機會探索不同的表達，而不是僅僅停留在一種常規的背景置換的模式之中。

超現實時空國產劇的探索方向

網劇《開端》的成功主要源于它的敘事，但它給人們的啟示并不限于講述故事本身。盡管現在國內已經有不少帶有超現實時空元素內容的影視作品，但創作思路總體上依然較為雷同，所表達的主題和精神內核都比較有限。《開端》的走紅是一個積極的信號，它不僅僅采用了在國產劇中少有的循環敘事結構，還為超現實時空指明了一個新的表達方向。同樣在2022年的1月，張佳寧、屈楚蕭主演的《一閃一閃亮星星》緊隨《開端》正式開播，其中也使用了類似的反復回到過去的循環敘事結構。《一閃一閃亮星星》的跟進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開端》大概率不會是一個作品案例，國產劇的超現實時空敘事已經開始從傳統單一的穿越模式中走出來，正在朝著新的表達可能性探索。

時間和空間是人們理解這個世界的基礎，當跳出現實的時空關聯人們看待世界的角度就會發生變化，對世界的理解和思考也會變得特別。雖然無論是《開端》還是《一閃一閃亮星星》，在內涵和表達上的構建都不算特別全面，但跳出固有模式已是創新的第一步，是國產劇對超現實時空進行新的理解和開啟新的結構的一個重要契機。我們有理由相信和期待，國產劇會借著這個契機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打造出更多樣的時空架構和表達的全新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