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數據破解假證業務網

文｜方圓記者 黃莎

牛丹丹有針對性地對姐妹倆的手機進行分析，將“證”作為敏感詞并把時間限制在2018年11月以前，果然發現手機中存在大量2017年10月以后與二道販子、假證買家交易的聊天記錄、轉賬信息

林氏姐妹在她們的圈子里很有名氣，她們出的貨技術過關、質量有保障，有的客戶寧愿多拐個彎兒，也愿意找她們干。

姐姐林潔戴副眼鏡，看上去很文靜，話也不多。妹妹林琳長得白凈，能說會道。姐妹倆到江蘇省蘇州市生活了十幾年了，均已成家。姐姐在一個商住兩用房的小區里買了房，還在同一棟樓里租了間辦公室，妹妹也租住在同一個小區。

平日里，兩人處理完孩子的事情，得空時便到辦公室里“干活”。辦公室是一間帶閣樓的公寓，一樓放著沙發和飲水機，上了二樓便能看到另一番景象——3 臺電腦、5 臺打印機和2 臺雕刻機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各類紙張、證件外殼、印章和快遞包裝零零散散地鋪在工作臺和地上。有個閑置的小冰箱，沒有通電，用來存儲堆放各類證件。這些證件，有離婚證、結婚證也有畢業證。印章里有民政局婚姻登記專用章，也有醫院婦產科的公章等。

這間七八十平方米的辦公室，不僅讓姐妹倆有了些收入，還“造?！绷怂齻兊挠H戚老鄉，讓他們多了個掙外快的渠道。

直到，一條舉報線索戳破了姐妹倆虛幻的平靜生活……

為何替人“離婚”

2019 年4 月，蘇州市公安局吳中分局接到一條匿名線索舉報稱，一個名為林琳的人在蘇州市吳中區多次向他人販賣假章假證。民警對該線索核查后，于同年4 月7 日將林潔姐妹倆和她們的父親林大強抓獲。

在林潔租的辦公室里，警方查獲印章419 個，畢業證書、房產證、貨車通行證等26 種假證件共計536 張。2019 年5 月15 日，林琳和林大強因涉嫌偽造國家機關證件、印章罪，經吳中區檢察院批準，被吳中公安分局執行逮捕。林潔因懷有身孕被取保候審。7 月15 日，該案移送至吳中區檢察院審查起訴。

盡管公安機關現場查獲了大量假章假證，但姐妹倆均辯稱從2018 年11 月前后才開始制售假章假證業務，并以記不清具體情況為由，僅僅交代了數筆事實。為及時固定關鍵電子數據，吳中區檢察院啟動自行補充偵查，承辦此案的檢察官劉慶與檢察技術人員牛丹丹共同擬定補充偵查方向。

牛丹丹在涉案的3 臺電腦、5 部手機中共提取固定微信信息112 萬余條、QQ 信息4 萬余條，涉及大量假章假證圖片、轉賬記錄、交易聊天記錄以及郵寄快遞單照片。海量的數據擺在面前，怎樣分析梳理出辦案需要的信息呢？

根據通話、微信聊天記錄等數據，牛丹丹按照社交親密、聯系頻繁程度進行排序，鎖定可疑人物，畫出姐妹倆的社交關系圖譜?！鞍褍蓚€姐妹的微信數據進行比對，如果跟姐姐有聯系，跟妹妹也有聯系，這個人有極大的可能性是這條犯罪鏈條中的一環?！?/p>

（來源：攝圖網）

大致了解姐妹倆社交關系后，利用微信、支付寶、銀行轉賬等交易記錄，按交易頻次、金額可以進一步鎖定高危賬戶和可疑交易?！稗D給姐妹倆錢的人，大概率是要買她們的假章假證，基本上就是下游人員。而接收姐妹倆轉賬的，有可能是提供原材料的，也就是她們的上游?！鞭k案人員說。

根據轉賬和聊天記錄，牛丹丹鎖定了一個頻繁找林潔辦假離婚證的人。當時大家都很疑惑，什么人需要替那么多人“離婚”呢？

往下一查，發現此人也是替老板辦事。他的老板在當地開了一家二手車車貸公司，總是苦于拉不來貸款，因為辦理貸款要求夫妻雙方都到場，但到他那兒買車的人大多都是外來務工人員，配偶并不都在本地。有的人覺得就為了辦個車貸，搭進去路費專門讓家人來一趟不劃算，有的人因為嫌太麻煩耽誤時間。

經人介紹，車貸老板便讓員工去找林潔了解其“業務”。知道了林潔造假的“本事”后，這位車貸老板便對一些有需求的車輛買家說：“你們給我戶口信息和照片就好，我們可以幫你快一點弄，弄好了，就不用讓人從老家專門過來了！”

緊接著，收到買車客戶個人信息的這位員工逐條將信息轉給林潔，附上極其簡潔的文字，“離婚證一本，戶口本一本”。

“離婚證”是為了讓辦事客戶的配偶不必跑一趟，配上一本“戶口本”，是為了將客戶的婚姻狀況變為“離婚”。有了這一套“手續”，打算申請車貸的客戶們就方便多了。像這樣的“離婚套餐”，這家車貸公司找林潔辦理了十幾套。

對聊天記錄中的敏感詞、高頻詞進行溯源，也能發現與承接假證假章業務的犯罪事實高度相關的涉案人員。此案中敏感詞定為“證”，高頻詞有“快遞”“行駛”“駕駛”“發證”“畢業”“房產”“健康”“登記”“流水”“抵押”等。

辦案人員發現，命中敏感詞“證”3 次以上的68 人中，只有3 名不是假證假章上下游犯罪鏈條上的嫌疑人，命中敏感詞“證”10 次以上的29 人中，100%都是假證假章上下游犯罪鏈條上的嫌疑人。

“有口皆碑”的好手藝

隨著對數據的梳理，辦案人員對姐妹倆的情況愈發了解，進入檢察機關視線的犯罪嫌疑人越來越多，以林潔、林琳為核心的制售假章假證關系網逐漸清晰。

林潔上過大專，學的是廣告設計專業，一開始到蘇州開過網店賣服裝，但生意一直不是太好。有一天，有個湖南老鄉找到她，說自己在做假章假證的生意。這個老鄉問林潔：“你要不跟我一塊學一學？”林潔便答應了下來。

林潔以每月1500 元的價格租了間公寓當工作室，又置辦了做假證的設備、原料耗材。假證的耗材主要是模板、紙張和證件外面的皮套。收這些東西的快遞，她會在收件人一欄隨便寫上一個名字，有時是“李麗”，有時是“老四”。

后來，妹妹林琳看姐姐做了幾個月后，覺得這生意還不錯，也不難學，便跟著林潔一起做。姐妹倆分工明確，設備共享，姐姐負責做假證，妹妹負責刻假章，倆人各拿各的錢，互相給對方介紹生意，不拿回扣。有時候，客戶要做的假證需要加蓋假章，林潔就會讓林琳幫忙蓋鋼印，具體怎么制作怎么蓋，也是她教給林琳的。

在姐妹倆的電腦里，辦案人員找到D 盤中的一個文件夾，存放了林潔、林琳制作的假章假證模板和成品文件。姐姐的文件隨便用數字命名，不加中文；妹妹刻的假章模板, 要么用假章印文上的內容來命名, 要么就是用數字加姓名的形式命名。

之前，姐妹倆都辯稱從2018 年11 月前后才開始制假售假，但辦案人員在這個文件夾中發現了蹊蹺——文件夾存有這個時間點以前的假證圖片。于是，牛丹丹有針對性地對姐妹倆的手機進行分析，將“證”作為敏感詞并把時間限制在2018年11月以前，果然發現手機中存在大量2017 年10 月以后與二道販子、假證買家交易的聊天記錄、轉賬信息，這些電子數據將二人制售假章假證的犯罪時間大大前移。

林氏姐妹做的假章假證“口碑”很不錯，技術也很“業界良心”。

她們的親戚老鄉也知道她們在做些什么，好多人都成了她倆的“二道販子”。這些親戚老鄉彼此形成一個熟人圈子，進貨渠道共享，客源也有人幫忙拓展，圈子里的人認為，大家都在做，做得也還不錯，我為什么不能一起掙點外快呢？

比如她們的小姨朱欣，便積極主動做了“二道販子”，負責在外散發小卡片拉客戶，她們的卡片上往往寫的是“東南亞證件有限公司”，附上自己的電話，背面是能辦的假證、假章的類型等。客人有需求了，朱欣便將需求通過微信或者電話轉給姐妹倆。姐妹倆不管親戚老鄉對外怎么收費，給二道販子的報價相對都比較固定。

在被抓獲前，朱欣剛給林潔介紹過一筆生意，是要辦登高作業證。有一家電梯檢修公司，部分工人沒有從業必備的登高作業證，但他們公司很快就要面臨主管單位的檢查，于是，公司老板在2019年4 月初，通過微信聯系上朱欣。因為這家電梯檢修公司之前雇用過有正規登高作業證的員工，老板曾讓員工拍了合格證件發給他存底，于是，現在他就將這些照片發給朱欣作為模板，同時讓無證上崗的4 名員工發來身份證照片。他向朱欣一次性付了600 元辦證費，朱欣很快便將需求轉給林潔。

當天下午，林潔便將做好的4 份證件拍照發給朱欣，并且讓父親林大強跑了個腿，把證件送給朱欣，朱欣按要求寄給電梯檢修公司的老板，再拍一張快遞單的照片發給對方。這筆交易就完成了。而收到證件的幾名員工，并不太清楚證件來源，只知道“老板花了錢，給我們辦了證”。

這一單，朱欣會分給林潔300 元。盡管實際制作證件的并不是朱欣，她也沒有付出任何成本，但通常情況下對于她介紹的每單生意，她還是能拿到收款的一半甚至一半以上。

“因為我是在外面聯系客戶的，風險比較大?！敝煨勒f，她一般會把錢湊到大幾百、千把元的時候再把錢轉給林潔姐妹倆。

在圈內，姐妹倆做的假章假證質量比較好，販子都對客戶保證說，“不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是假的”。案發后，有一個販子說，自己接的單里，對方如果想要公章質量好一點，她便會聯系林琳做，她一次收費100 多元, 林琳收15 元。

還有個叫劉鵬的人，從2014 年便開始在蘇州干這行，但因為和“林老頭”也就是林大強，鬧過矛盾，“林老頭”后來不再接他的活。但遇到實在不會做的假章假證，他只好找中間人轉交給“林老頭”做。實際上，林大強接的活兒也都是林潔姐妹倆負責制作。

制作好的假證成品怎么給客戶呢？如果客戶離得近，她們便把假證假章包裝好，讓父親跑一趟，給送過去，客戶住得遠就發快遞。兩人蓋完棄用的假章或者一些廢品，都堆放在工作室里，沒有特意區分整理。

一般來說，她們的客戶如果需要印章，很多時候是不需要實體章的，只需要在假證或者文件上蓋個章。但也有個別需要寄送實體章的，她們的圈子對此還有自己的“行話”，叫“出飛”，印章做好了寄送走了，會在微信里說一句“貨出飛了”。

數據會說話

辦理該案的檢察官劉慶初次見到林琳時，她很平靜，認罪態度也很好，對可能的結果仿佛心里已經有過預演，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父親林大強一開始還不愿意多說，盡管他很清楚兩個女兒在做違法的事情，但實際上他并沒有意識到違法的成本如此之高。直到檢察機關將證據一點點擺在他的面前，他才如實供述。

他很后悔地對劉慶說：“如果知道會處理得這么重，肯定會早點阻止她們，兩個女兒年紀輕輕的，家庭什么的都要受影響?！?/p>

通過恢復的電子數據，辦案人員能看到完整的交易過程，從姐妹倆承接買家需求，到她們制作、拍照反饋，到最后寄送快遞、對方支付價款，所有環節無一遺漏。

劉慶說：“這個案件剛開始到我們手里的時候，就覺得是個普通的案件，后面越挖越覺得出人意料，居然牽扯了這么多人，做了這么多假章假證。一開始卷宗有3 本，最后結案時是6 本卷宗加上大量的電子數據，我們做了很多表格，表格里認定的每一筆交易都有具體的聊天記錄支撐?！?/p>

牛丹丹說：“如果提取出數據但不去分析它，它就是‘沉睡的數據’。那怎么樣能喚醒沉睡的數據，這就需要我們通過經驗積累，用各種方式去搜，有時候甚至需要一些運氣，也需要掌握不同類型案件里的一些行業‘黑話’。比如，印章發貨叫‘出飛’?！?/p>

通過電子數據梳理，檢察機關對被告人林氏姐妹追加了偽造、買賣身份證件罪，以及偽造、買賣武裝部隊證件罪兩個罪名，認定二人偽造、買賣國家機關證件200 余本，偽造、買賣國家機關印章8 枚，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200 余枚，偽造、買賣身份證件100 余張，偽造、買賣武裝部隊證件2 本。被告人林大強幫助被告人林琳、林潔將上述偽造的國家機關證件6 本，公司、事業單位印章2 枚出售給他人。

同時，檢察機關挖出相關林氏姐妹下家60 余人，向公安機關移送犯罪線索22 條，追捕7 人，追訴10人。目前公安機關已抓獲相關犯罪嫌疑人22人。

經吳中區檢察院提起公訴，法院先后于2020 年12 月2日、2022 年2 月7日對林琳、林潔作出判決，判決兩人均犯偽造、買賣國家機關證件、印章罪，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偽造、買賣身份證件罪，偽造、買賣武裝部隊證件罪，數罪并罰，考慮到兩人均系主犯，且作用相當，均決定執行有期徒刑七年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6萬元。

父親林大強犯偽造、買賣國家機關證件罪，偽造公司、事業單位印章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九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7000 元。小姨朱欣犯偽造、買賣國家機關證件罪，偽造公司印章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 萬元。其他涉案人員均依法受到懲處。

通過電子數據審查，吳中區檢察院發現姐妹倆擁有的大量印章印膜、假證外殼和模板，都來源于電商平臺，于是向該電商平臺制發檢察建議，建議通過豐富關鍵詞庫如“證件仿制”，使用諧音字搜索如“征件”等方式加大對店鋪的巡查力度，全面遏制制販假證假章的源頭環節。而對發現的各種假證假章，也通過通報相應主管機關，制發檢察建議或者提示函，將假證假章的社會隱患降到最小。

劉慶認為，此案的辦理對于以后辦理制售假章假證、組織賣淫、販賣毒品等存在上下游犯罪的案件均有可鑒之處，“我們不僅要審查犯罪嫌疑人供述、證人證言等相關在案證據，還要全面審查電子數據，通過分析深挖上下線，發現遺漏的犯罪事實和涉案人員，做好追捕追訴、立案監督等法律監督工作，對上下游犯罪進行‘全鏈條’‘穿透式’刑事打擊”。

一直與電子數據打交道的牛丹丹辦理此案后，也有很深的體會，“我認為電子數據是會說話的，尤其是現在大家都離不開手機，手機里很多信息能夠反映一些問題，因此我能幫檢察官看到他們可能看不到的法律監督點，提高辦案質量和法律監督效果，這其實對我們技術人員也是一種激勵。把數據用活了、用好了，能挖的盡量地挖，才能體現出數據的價值”。

牛丹丹還建議，在保證電子數據安全與規范管理的前提下，建立檢察機關縱向一體化的電子數據池，可以跨地域實現關聯案件、關聯人員的電子數據穿透碰撞、交叉比對，擴線挖掘潛在的犯罪線索，甚至未掌握的違法犯罪行為。（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