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斌 李 楠
(西南財經大學社會發展研究院,成都 611130)
“以禮制平分今古” 學說是晚清蜀地學人廖平在其經學 “一變” 時提出的。 此學說對當時和后世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有人甚至將其與顧炎武的音韻學、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并列為清代學術的三大發明。 廖平的弟子蒙文通稱廖氏此說 “以言兩漢家學,若振裘之挈領,劃若江河,皎若日星” ;“二千年來之積惑,欲啟之而未能者,先生一旦昭然揭之,雖曰天縱之才,要亦由前賢之累積所能致,若為山九仞,而收功者固一簣也。 于是言今文者,莫不宗先生,而言古文者亦取先生之論以為說。”今人李耀仙也說: “廖平經學一變,頗明兩漢經師家法,獨創以禮制分別今古,其治學之謹嚴,見識之精辟,可與惠、戴、凌、劉并駕齊驅。”至于廖平為何以禮制來 “平分今古” ,以及 “以禮制平分今古” 學說在晚清學界的衍變情況,相關探討則顯得比較薄弱,這對于人們認識晚清經學史和清代思想史都是不利的。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廖平提出 “以禮制平分今古” 學說的緣由以及此學說在晚清的衍變情況加以探究,以見廖氏此說興起之淵源以及對當時和后世之影響。
漢初儒家在經學的傳授過程中,由于句讀、義訓互有歧異,經學遂分為不同的派別。 師所傳授,弟子一字不能改變,界限甚嚴,稱之為 “家法” 。 廖平治經恪守經學之家法,他說: “說經則當墨守家法,雖有可疑,不能改易,更據別家為說。”東漢以前,經學家法朗然。 廖平說: “東漢以前,今學與今學自為一派,與古別行,不求強同。 以古亂今者,皆鄭君以后之派,舊原不如此也。”不過,秦漢以來, “古學獨行,自為一派,不相混雜。 考之古書,證以往事,莫不皆然。 非予一人之私言,乃秦漢先師之舊法也” 。今文學、古文學恪守自己的家法, “如水火、陰陽,相妨相濟,原當聽其別行,不必強為混合” 。不過東漢鄭玄混淆今古,遂致經學家法不明。 在《今古學考》中,廖平多次批評鄭玄不守家法。 比如對于鄭玄以今文學與古文學經傳互證,廖平說: “鄭君駁《異議》時,猶知今、古不同,各自成家,至于撰述,乃忘斯旨。 注古《周禮》用《王制》,箋《毛傳》用《韓詩》,注《古文尚書》用夏侯、歐陽說。”鄭玄意在彌合經典記載之有異,然而在廖平看來,鄭玄兼采今古 “正如相者嫌一人耳目不好,乃割別人耳目補之,不惟無功,而且見過” 。鄭玄不守家法, “使今古之派,遂至漢末而絕也” ,“今古之分,自鄭君一人而斷” 。廖平認為,不但鄭玄如此,魏代王肅等人也是混淆今古,有害家法。他說: “今古之混亂,始于鄭君,而成于王子雍。 ……其混亂之罪,尤在鄭君之上。 欲求勝人,而不知擇術,亦愚矣哉!”即便是在經學昌盛的清代,不少人仍混淆今古,不守家法。 如清代阮元所編《清經解》、王先謙所編《清經解續編》,在廖平看來,此乃 “宏編巨制,超越前古,為一代絕業” ,然而這兩部叢書 “特淆亂紛紜,使人失所依據” 。兩部叢書不別今古,不講家法。 即便是清代學者辨析今古之學,他們中的不少人仍是混淆今古,不講家法。 如孫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 “同說一經,兼才今、古,南轅北轍,自相矛盾” ;魏源等人 “略知分今古” ,然而其 “主張今、古門面,而不知今、古根源之所在” 。
在經學家法的視域下,廖平提出以《王制》為今之大宗,以《周禮》為古學之大宗。 他說: “故定為今學主《王制》、孔子,古學主《周禮》、周公,然后二家所以異同之故,燦若列眉,千溪百壑,得所歸宿。 今古兩家所根據,又多出于孔子,于是創為‘法古’、‘改制’,初年、晚年之說。 然后二派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判然兩途,不能混合。”又說: “排難解紛,如利剪之斷絲,犀角之分水,兩漢今古學派,始能各自成家,門戶森嚴,宗旨各別。 學者略一涉獵,宗旨自明,斬斷葛藤,盡掃塵霧。 各擇其性質所近之一門,專精研究,用力少而成功多。 ……此《今古學考》張明兩漢師法,以集各代經學之大成者也。”廖平以禮制來平分今古,與前人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對此,廖平自己并不諱言。 如其認為前人在著錄《禮記》單篇時已有今古之分。 廖平說: “以《禮記》分篇治之,則《隋志》已有《中庸》《喪服》《月令》單行之解矣。 今與今合,古與古合,不相通。”《隋書》中也蘊含 “今與今同,古與古合” 的觀念,這種著錄理念,漢代 “許君《異義》早以類相從矣” 。廖平承認為 “以禮制平分今古” 之說的提出,還與清代陳壽祺、陳喬樅、陳立及俞樾等人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在《今古學考》中,廖平曾多次提及陳壽祺、陳喬樅。陳壽祺、陳喬樅父子二人治經重點在今文學。 陳壽祺有《五經異義疏證》《尚書大傳定本》《歐陽夏侯經說考》《魯齊韓詩說考》,陳喬樅有《詩經四家異文考》《三家詩遺說考》《齊詩翼氏學疏證》等,重點皆在辨析今古文之經說。 陳氏父子二人治經重家法,如陳壽祺說: “去古日遠,師法日微,訓詁不明,而九經之文字意恉,浸以不得其解,凌遲至于有宋,極矣。”陳喬樅說: “實事以求是,必溯師承;沿流以討源,務隨家法。”在分別今古的視角下,陳壽祺《五經異義疏證》借助于諸經義疏、《說文》《通典》以及清人著述,對許慎《五經異義》所敘今古文經學的不同內容進行條列,以類相從。 廖平在《〈五經異義〉今與今同、古與古同表》中說: “許君《五經異義》臚列今古師說,以相折中。 今與今同,古與古同,二者不相出入,足見師法之嚴。 今就陳本,標厥名目,以見本原,條其異同,使知舊本二派,自鄭君以后乃亂之也。”此所謂 “陳本” ,就是指陳壽祺的《五經異義疏證》。 廖平所撰《〈五經異義〉今與今同、古與古同表》,根據就是陳壽祺的《五經異義疏證》。 陳壽祺在辨析今古文經說時重視禮制,他說: “五經皆手定于圣人,群弟子之學焉者,微言大義靡不與聞。 ……子輿游、夏最善說禮服,而《檀弓》言小斂之奠,東西異方;司徒敬子之喪,吊絰異用;公叔木與狄儀之所為服,功衰異說。 何也? 周衰禮失,舊聞寖湮。 或疑文墜緒,傳習錯出;或繁文縟理,儒者難言。 況其后支裔益分,門戶益廣,則五經焉得無異義哉? 漢承秦燔之余,學者不見全經,經義多由口授。 古文始出壁中,經生遞傳,各持師法,寧固而不肯少變,斯亦古人之質厚賢于季俗之逐波而靡也。”陳氏認為,禮說紛繁,禮制不一,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今古之學不同;今文經由經師口授,而古文經出自孔壁,二者來源不同,遂有禮說之異。 也就是說,陳壽祺、陳喬樅是用今古文之不同來解釋經典所載禮制之異,今古文之不同是因,而經典所記載的禮制之異是果。 而廖平認為,禮制之不同是因,而古文之不同是果。 在廖平看來,陳氏父子雖然已經注意到禮制與今古之辨的關系,但是二人分辨今古并不明確;二人未能實現以禮制來平分今古。
廖平還受到清代經師陳立的影響。 陳立曾受學于凌曙。 在清代經學史上,凌曙首次將公羊義例與禮學相結合,從而開啟了常州學派援禮學入公羊學之先聲。 受凌曙的影響,陳立 “博稽載籍,凡唐以前《公羊》古義及國朝諸儒說《公羊》者,左右采獲,擇精語詳” 。其將公羊學與禮學研究相結合,成《公羊義疏》一書。 雖然陳氏在治公羊學時主要是以乾嘉以來的漢學為門徑,不過他能恪守何休之家法,對何氏 “三科九旨” 之說多有維護與發揮,尤其重視 “通三統” 和 “王魯說” 。 陳立會通禮學與公羊學的治學方法在其名著《白虎通疏證》中得到了體現。 《白虎通》是漢代講論五經異同和統一今文經義的一部重要著作。 該書所言之 “爵” “號” “謚” “五祀” “社稷” “禮樂” “鄉射” “辟雍” “封禪” “巡狩” “三綱六紀” “宗族” “嫁娶” 等皆與禮制相關。 不少人對此有揭示,如明人王世貞說《白虎通》 “其言名物制度甚詳” ,清人蔣彤說 “漢人長于議禮,而《白虎通》總其會也” 。陳立所撰《白虎通疏證》, “衹取疏通,無資辨難” 。也就是說,陳氏只是利用經傳說記等疏通《白虎通》,至于經說之分歧則置之不論。 由于《白虎通》之經說與今古文的關系密切,所以陳立從今古文經學的視角對該書經說進行條列和疏證。 陳立此舉與其治公羊學的學術經歷不無關系。 支偉成說: “(陳立)成《公羊義疏》七十六卷,又以《公羊》一書多言禮制,而禮制之中有周禮,有殷禮;以孔子有‘舍文從質’之說,故言禮多舍周而從殷。 殷周典制既迥然不同,故欲治《公羊》必先治‘三禮’。 而《白虎通德論》實能集禮制之大成,且書中所列大抵皆《公羊》家言,而漢代今文古文之流別亦見于此書,誠可謂通全經之濫觴;乃別撰《白虎通疏證》十二卷,取古代典章制度一一疏通證明。”由此可見,陳立是將其會通禮制與公羊學的治經方法應用到治《白虎通》方面。 在陳立這里,分別今古是他治學的重要目的,而對于禮制的重視,又是分別今古的重要內容。 也就是說,陳立已經意識到分別今古與禮制之間有密切關系,只不過他的這種意識尚較模糊,不像廖平那么明確。
與 “三陳” 重今文學不同,俞樾以乾嘉皖派的實事求是精神和治學門徑為依歸,力求原本經典, “即訓詁名物以求義理” 。不過,俞氏對《王制》的論說則具有明顯的今文經學傾向。 廖平 “平分今古” 說的提出,即受俞樾對的《王制》論說之影響。 在《今古學考》中,廖平兩次提到俞樾。 當有人認為廖平 “以《王制》主今學無據” 時,廖氏駁曰: “俞蔭甫先生有成說矣。”此外,廖平還認為俞樾以《王制》為《公羊》禮, “其說是也。”俞樾對《王制》的相關論說見其《達齋叢說·王制說》。 在這篇文字中,俞氏認為《王制》乃素王所立之法,他說: “愚謂《王制》者,孔氏之遺書,七十子后學者所記也。 王者孰謂? 謂素王也。 孔子生衰周,不得位,乃托魯史,成《春秋》,立素王之法,垂示后世。”又說: “孔子將作《春秋》,先修王法,斟酌損益,具有規條,門弟子與聞緒論,私相纂輯,而成此篇。 后儒見其與周制不合,而疑之,不知此固素王之法也。 宋儒于戴《記》中表章《學》《庸》二書,愚謂《王制》一篇,體大物博,或猶在《中庸》之上乎?”在俞樾看來,《禮記》中的《王制》是經中之經,因為其出自孔子和七十子后學,是 “素王之法” 。 此外,俞樾認為《王制》與《公羊》之義相合,他說: “《春秋》微言大義,惟《公羊》得其傳。 《公羊》之傳,惟何劭公為能發明其義。 乃今以《公羊》師說求之《王制》,往往符合。”公羊學屬于今文學,而將《王制》所記制度等同于《公羊》師說,實際上是將《王制》視為今文學之典籍。 受俞樾的影響,廖平也以《王制》為素王之法,不過其所言《王制》與今文學的關系與俞樾有很大的不同,對此,蒙文通曾有揭示: “(廖平)以為《王制》者孔氏刪經自訂一家之制、一王之法,與曲園俞氏之說出門合轍。 然俞氏惟證之《春秋》,廖師則推之一切今文家說而皆準。”也就是說,俞樾只是認為《王制》與《公羊》之師說同,因此《王制》是今文學的典籍;廖平則認為《王制》不僅是今文學之典籍,而且是今文學之大宗。 盡管如此,俞樾對廖平的影響仍不可小視。 在俞樾之前,沒有人真正將《王制》看作是今文學的典籍,正是俞樾將《王制》看成是 “素王” 之法,《王制》才從《禮記》的一般的單篇變成經中之經。 雖然廖平認為《王制》與《榖梁傳》所記禮制相合,而非俞樾所言《王制》與《公羊傳》所記師說相合,但是俞樾在看待《王制》所記的制度時,將注意力投向了今文學的公羊學,這就給正在從事榖梁學研究的廖平以啟示,即可以將《王制》與《榖梁傳》所記制度相比較。 當《榖梁傳》所記制度與《王制》確有 “耦合” 之處時,廖平就將這種 “耦合” (至少不是完全吻合)放大到《王制》與《榖梁傳》所記禮制完全相合,從而構建自己的 “平分今古” 之說。
清代陳壽祺、陳喬樅、陳立等人崇尚經學家法,他們由東漢古文學上溯西漢今文學。 與莊存與、劉逢祿等強調微言大義,魏源、龔自珍等人將經學的研究與社會問題聯系起的經學研究取向不同, “三陳” 將研究的重心放在了經文今古屬性的辨析上。 “三陳” 皆能明經學之家法,而以禮制為大要。 “三陳” 在從事《五經異義》《三家詩》《公羊傳》《白虎通》等典籍的研究過程中,在經學家法的前提之下,對今文或古文進行排列和疏證。 他們在研究的過程中并沒有表現出對今文經或古文經的好惡或偏袒,這與漢代的今古文經學家的做法有著根本的不同。 他們在對《五經異義》《三家詩》《公羊傳》《白虎通義》所載經說進行排列和疏證時,雖然注意到禮制與今古文分辨之間的關系,不過這種觀念并不明確。 系統地從禮制的角度對今古文作出分辨者當是后起之廖平。
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之說的提出,還與清代學者對榖梁學的重視以及廖氏治榖梁學的學術經歷有密切的關系。
首先,《榖梁傳》善言禮制,清人對此多有重視。
在中國經學史上,除了個別學者如崔適、張西堂等人認為《榖梁傳》屬于古文經之外,絕大多數學者皆認為《榖梁傳》屬于今文經。 榖梁學在歷史上之所以不如公羊學那么顯耀,其原因除了榖梁學本身缺乏像董仲舒、何休那樣著名的經學大師的理論建構以外,還因為榖梁學本身缺乏統治者在政治層面的扶持。 漢代以后,榖梁學幾成絕學。 不過其并沒有中絕。 歷代以來,還是有人對榖梁學進行研究。 在廖平以前,晉代的范寧、陸淳,唐代的楊士勛,清代的鐘文烝、王闿運等人,都在榖梁學方面頗有建樹。 在《春秋》三傳中,《榖梁傳》比較重視禮制。 正如鐘文烝所說: “《榖梁》多特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婦,與夫貴禮、賤兵、內夏、外夷之旨,明《春秋》為持世教之書也。”《榖梁傳》重視禮制,并以此為 “正人心” 的重要內容。
清代有人從禮制的角度對《榖梁傳》作了研究,侯康《榖梁禮證》可謂其中的代表作。 在侯康看來,《榖梁傳》善言禮制,因此其將《榖梁傳》與 “三禮” 及群書所記禮制互證。 比如《榖梁傳》 “曰歸之者,正也;求之者,非正也” ,侯康曰: “《禮記·少儀》臣為君喪,納貨貝于君,則曰納甸于有司,是臣歸君賻之禮也。 求賻之非,《公》《榖》無異說,左氏雖于此年無譏,而于家父求車、毛伯求金兩言非禮,則義可通于此矣。”侯氏于此將《榖梁傳》與《公羊傳》《左傳》所記禮制相比較,以明《榖梁傳》所記之禮制。
其次,廖平從事榖梁學研究的經歷是他提出 “以禮制平分今古” 的重要原因。
王闿早年曾研究榖梁學,他的《榖梁申義》是其第一部春秋學著作。 然而自此以后,王闿運在《春秋》學方面側重于公羊學,而不涉榖梁學。 王闿運于光緒五年(1879)年來尊經書院,任山長。 當時的廖平有志于公羊學。 據王闿運《湘綺樓日記》記載,光緒五年(1879)二月, “廖生登庭來,久坐,有志習《公羊春秋》,然拙于言,未知其學何如” 。到了光緒六年(1880),廖平 “專治《榖梁春秋》,纂《榖梁先師遺說考》四卷” 。光緒七年(1881)年春,廖平開始注《榖梁傳》。 今天已經沒有資料證明廖平走向榖梁學研究的道路與王闿運相關,然而從對待范寧詮釋《榖梁傳》的方法和態度來說,廖平與王闿運的榖梁學又存在邏輯上的承繼關系。
從光緒六年(1880)開始,廖平就將注意力放在了榖梁學的研究方面。 其所撰《榖梁春秋內外編》著錄其榖梁學著作多達三十七種,由此可見廖平于榖梁學研究用力之勤,用功之深。 在榖梁學的研究過程中,廖平發現《禮記·王制》所記制度和大義與《榖梁傳》頗有相同之處,由此引發了他對《王制》與《春秋》所記制度之關系的研究。 雖然在從事榖梁學的研究期間,廖平也對公羊學做了研究,不過在他看來,《春秋》三傳之中,《榖梁傳》所言禮制最全。 他說: “何以見《榖梁》在先? 以其所言盡合于《王制》,知其先傳今學,篤守師說也。”之所以《榖梁傳》在《公羊傳》之先,是因為《榖梁傳》所記載的禮制與《王制》全同,不似《公羊傳》時參古學。 通過將《榖梁傳》與《王制》加以比較,廖平說: “《王制》為《春秋》大傳,千古沉翳,不得其解,以《榖梁》證之,無有不合。”
廖平在撰《榖梁春秋經傳古義疏》時, “注以《王制》為主,參以西漢先師舊說,從班氏為斷” 。在此書中,廖平時常以《王制》所記禮制與《榖梁傳》互證。 如《春秋》: “十有一年,春,滕侯、薛侯來朝。” 《穀梁傳》: “天子無事,諸侯相朝,正也。 考禮修德,所以尊天子也。 諸侯來朝,時,正也。” 廖平曰: “《王制》曰:‘天子無事,與諸侯相見曰朝。 考禮、正刑、一德,以尊天子。’”《王制》與《穀梁傳》所記諸侯相朝之事基本吻合,廖平遂引《王制》以釋《穀梁傳》。 又如《春秋》: “八年春,正月,己卯,烝。” 《穀梁傳》: “烝,冬事也。” 廖平曰: “《王制》:‘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王制》以 “冬曰烝” ,即天子諸侯之冬祭曰烝;《穀梁傳》認為烝乃冬事。 廖平遂引《王制》解《穀梁傳》。 廖平有時以《王制》與《榖梁傳》所記制度互相證明。 如《春秋》: “己卯晦,震夷伯之廟。” 《穀梁傳》: “晦,冥也。 震,雷也。 夷伯,魯大夫也。 因此以見天子至于士皆有廟。” 廖平曰: “《王制》:‘天子之卿授地視伯,元士授地視附庸。’按:此天子、公、卿、大夫、元士,凡五等;君、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合十等。 然則此士兼就天子、諸侯言之,公九錫起,士一命止,共十八等也。”廖平于此以《王制》所記班爵授受制度與《穀梁傳》相互發明。 又如《春秋》: “夏,成周宣榭災。” 《穀梁傳》: “其曰宣榭,何也? 以樂器之所藏目之也。” 廖平曰: “《王制》:‘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穀梁傳》以宣榭為樂器所藏之地,廖平遂引《王制》樂正所立四教以釋之。
在廖平之前,《王制》作為《禮記》中的一篇,從來沒有受到特別重視。 廖平在從事榖梁學的研究過程中發現《王制》所載禮制與《榖梁傳》比較接近,其遂將《王制》與《榖梁傳》所記禮制互相發明。到了后來,廖平發現《王制》所記禮制不僅與《榖梁傳》相合,而且是《春秋》之禮傳。 他在《重訂榖梁春秋經傳古義疏自敘》中說: “辛巳中春,痛微言之久隕,傷絕學之不兢,發奮自矢,首纂遺說,間就傳例,推比解之。 癸未,計偕都門,舟車南北,冥心潛索,得素王、二伯諸大義。 甲申初秋,偶讀《王制》,怳有頓悟。 于是,向之疑者盡釋,而信者愈堅,蒙翳一新,豁然自達。”廖平作《王制義證》時不過是引《榖梁傳》與《王制》互證,而在作《〈異義〉今古學異同表》時, “恍然悟博士同為一家,古學又別為一家。 遍考諸書,歷歷不爽,始定今古異同之論” 。此時的《王制》,在廖平的眼里已不僅是與《榖梁傳》禮制相同的一部典籍,還是今文學之大宗。
在對榖梁學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廖平提出 “魯學為今學正宗,燕趙為古學正宗” ,由此實現經學今古之分派。 廖氏說: “魯乃孔子鄉國,弟子多孔子晚年說,學者以為定論,故篤信遵守。”既然《榖梁傳》屬于今文學的魯學,《王制》所記禮制又與《榖梁春秋》相同,那么《王制》就屬于今文學。 在廖平看來, “燕趙弟子,未修《春秋》以前,辭而先反,惟聞孔子‘從周’之言;已后改制之說未經面領,因與前說相反,遂疑魯弟子偽為此言依托孔子,故篤守前說,與魯學相難” 。燕趙是古文學的所處之地,因為此地的隱君子 “習聞周家故事,亦相與佐證,不信今學而攻駁之,乃有《周禮》《左傳》《毛詩》之作;自為朋黨,樹立異幟,以求合于孔子初年之說” 。而在眾多的古文學典籍中,《周禮》最具有代表性。 廖平認為, “《周禮》之書,疑是燕趙人在六國時因周禮不存,據己意,采簡冊摹仿為之者” ,其遂以《周禮》為古文學之大宗,與《王制》為今文學之大宗相對應。
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學說對當時和后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對此,學術界也有探討。 廖平的弟子蒙文通在《廖季平先生傳》《井研廖季平師與近代今文學》《廖季平先生與清代漢學》等多篇文章中對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學說的學術價值和影響作了說明。 如蒙文通說: “先生依許、鄭《五經異義》以明今古之辨在禮制,而歸納于《王制》《周官》,以《王制》《榖梁》魯學為今學正宗,以《左氏》《周官》梁趙學為古學正宗,平分江河,若示指掌,千載之惑,一旦冰解。 先生《春秋》造詣之微,人不易知,由《春秋》而得悟于禮制者,遂不脛而走天下。 皮氏(錫瑞)、康氏(有為)、章氏(炳麟)、劉氏(師培)胥循此軌以造說,雖宗今宗古有殊,而今古之分在禮,則皆決于先生說也。”蒙氏于此所言 “皮氏” “康氏” “章氏” “劉氏” ,分別是指皮錫瑞、康有為、章炳麟和劉師培。 而在這四家之中,蒙文通又以皮錫瑞和劉師培所受廖平影響最大。 蒙氏曰: “自廖師之說出,能尋其義以明今文者惟皮鹿門,能尋其義之言古文者惟劉申叔,他皆無于此事。”在蒙氏看來,主今文學的皮錫瑞和主古文學的劉師培最能通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之義。 今以皮錫瑞和劉師培為例,以窺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在晚清之衍變。
皮錫瑞是近代湖南最著名的經學家。 其一生勤于著述,在經學研究方面成就斐然。 皮錫瑞重視今文學,故名其書齋為 “師伏堂” ,即以西漢今文經師伏生為師。 皮錫瑞與廖平從未謀面,不過廖平對皮錫瑞有影響卻是事實。 首先,皮錫瑞對廖平的經學著作是十分熟悉的。 據《皮錫瑞日記》記載,光緒二十三年(1897)十二月初六, “梁卓如送來《新學偽經考》,又從黃麓泉假廖季平《古學考》《王制訂》《群經凡例》《經話甲編》。 康學出于廖,合觀其書,可以考其源流矣” 。皮錫瑞于此所言廖平的《古學考》《王制訂》等,都是廖平重要的經學著作。 其次,皮錫瑞對其他人于廖平經學之評價也有耳聞。 又據《皮錫瑞日記》,光緒二十三年(1897)十二月二十七日, “有福建長汀人江翰字叔海者來拜,云在四川重慶主講東川書院有年,言川士好學者無過廖季平,而其說愈變愈怪,解《詩》尤杜撰可笑,殆祖述其師之《詩補箋》而變本加厲者也” 。皮錫瑞于此從江翰處得知廖平經學有 “好變” 的特點,并推測廖平在解《詩》方面繼承了王闿運的《詩補箋》。 皮錫瑞對廖平經學的了解并不局限于此。 實際上,皮錫瑞與王闿運的關系甚為密切。王闿運在任尊經書院山長時曾多次往返于蜀湘之間,鑒于皮錫瑞與王闿運的密切關系,可以想見皮錫瑞對廖平經學的了解,一定還有王闿運所起到的媒介作用。
毋庸諱言,皮錫瑞以《王制》為素王之法的觀點受到了俞樾的影響。 章太炎在《駁皮錫瑞三書》中說: “先師俞君以為素王制法,蓋率爾不考之言,皮錫瑞信是說,為《王制箋》,所不能通,即介恃素王以為容閱。”皮錫瑞自己也說: “俞氏以《王制》為素王之制,發前人所未發,雖無漢儒明文可據,證以《公羊》《榖梁》二傳及《尚書大傳》《春秋繁露》《說苑》《白虎通》諸書所說,制度多相符合,似是圣門學者原本圣人之說,定為一代之制。”由此可見,皮錫瑞和廖平所持《王制》為素王之法說皆受到了俞樾的影響。
如果說皮錫瑞以《王制》為素王之法的觀點主要是受到了俞樾的影響,那么 “以禮制平分今古” 方面,皮錫瑞則受之于廖平。 皮錫瑞說: “《王制》為今文大宗,與《周禮》為古文大宗,兩相對峙。 一是周時舊法,一是孔子《春秋》所立新法。 后人于《周禮》尊之太過,以為周公手定,于《王制》抑之太過,以為漢博士作,于是兩漢今古文家法大亂。 此在東漢已不甚晰,至近日而始明者也。”將《王制》與《周禮》相對提出,并以二者分別作為今古文經學的統領性經典,除了廖平之外,并無他人。 前已言及,廖平在《今古學考》中認為《周禮》為戰國時燕、趙人采簡冊摹仿周禮而為之者。 對于《周禮》的成書時代和作者,皮錫瑞也作了說明: “《周官》,據何劭公之說,亦出戰國之時。”“《周禮》體大物博,即非周公手筆,而能作此書者自是大才。 ……惟其書是一家之學,似是戰國時有志之士據周舊典,參以己意,定為一代之制,以俟后王舉行之者,蓋即《春秋》素王改制之旨。”與廖平一樣,皮錫瑞也認為《周禮》出自戰國時期,其所載者 “為古說” 。 在《經學通論》中,皮錫瑞對 “王制為今文大宗,《周禮》為古文大宗” 作了不少辨析。
在廖平的基礎之上,皮錫瑞對 “以禮制平分今古” 學說有新的發揮。 在 “經學一變” 中,廖平對于今文學與古文學皆平等看待,而無優劣之分。 而在皮錫瑞看來,《周禮》與《王制》并不平等,他說: “《周官》一書亦自有矛盾之處,鄭君雖極力彌縫之,學者不能無疑。”又說: “《周禮》出于山巖屋壁,五家之儒莫見,其授受不明,故為眾儒所排。”由此可見皮錫瑞的 “尊今抑古” 傾向十分明顯,這與廖平經學 “二變” 的內容頗為契合。 廖平在經學的 “二變” 中提倡 “尊今抑古” ,即尊從今文學而貶抑古文學。 皮錫瑞曾閱讀廖平的《古學考》(《古學考》是記載廖平經學第二變思想內容的最重要的文獻),如果說皮錫瑞 “尊今抑古” 傾向受之于廖平,也是可以說得通的。
儀征劉氏以治《左傳》而聞名于學界。 作為劉氏后人,劉師培秉承家學,并在研究領域方面突破了《左傳》而及群經。 雖然劉師培的經學研究以 “尊古” 為價值取向,但是從他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等方面,我們仍可以看到其受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學說的影響。
劉師培與廖平曾在四川國學院共事。 據《劉師培年譜》記載, “廖平……頗守今文家法。 ……1912 年,劉師培任四川國學院院長,聘其講經學”。 廖氏弟子輯《廖氏學案》,劉師培于1912 年作序。1913 年,劉師培在《四川國學雜志》第七期發表《與廖季平論天人數》,討論廖平的《四變記》和 “天學” 。由此可見,劉師培對廖平學術當是十分熟悉的。 筆者于此不擬討論劉師培對廖平 “經學六變” 的認識,而是將注意力放在劉師培對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的承繼和發揮方面。 事實上,作為經學史上具有重大影響的 “以禮制平分今古” 之說,劉師培十分重視且深受影響。 作為一個持古文學立場的經學家,劉師培與今文家的立場是不同的。 然而在不同的經學立場之下,劉師培與廖平在 “以禮制平分今古” 方面卻有著相似之處。
首先,劉師培的治經思路與其父祖已有很大的不同。 儀征劉氏治《左傳》以名物制度的考證為重點,對于經學的 “今古之辨” 則甚少涉及。 劉師培則不同,其治經的重點在經說的辨析和排列。 比如劉師培曾撰《西漢周官師說考》,他說: “竊以六代暨唐,惟宗鄭說,隨文闡義,鮮關旨要,西京逸緒,缊奧難見。 顧鮮尋繹,莫能原察。”六朝隋唐時期,人們很少從古文學的角度對漢代經師之說進行辨析和條理,因此他所做的, “用是案省班書,比次甄錄,賈、馬諸說,亦間采刺,《春秋》內外傳,旁逮《大戴記》《周書》之屬,以證同制,成《西漢周官師說考》” 。
其次,劉師培受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的影響,還體現在他對《禮記·王制》的重視方面。 劉師培對《王制》的今古屬性及成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說: “近人解《王制》者,其誤有二:一以《王制》為孔子改制之書,或以為合于《榖梁》,或以為合于《公羊》,不知《王制》所采不僅今文,所采今文不僅《公》《榖》。 謂之取《公》《榖》則可,謂之悉符《公》《榖》則不可。 一以群經非古籍,均依《王制》而作,不知此乃《王制》依群經而作也。 若謂群經依《王制》作則執流為源。”在劉師培看來,《王制》不拘于一代之禮、一家之言,而是今文古文雜之。 從表面上來看,劉師培對《王制》的看法與廖平差異很大,不過其從 “今古之辨” 的角度對《王制》的內容所作辨析的思路來看,正是受到了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的影響。 也就是說,劉師培將《王制》研究的重點,從文字訓詁、名物制度的考證轉向經說今古屬性的辨析,這恰好是廖平 “平分今古” 理路之翻版。 對此,蒙文通曾有深刻的揭示: “惟儀征劉師獨能知廖師之真,故稱道逾恒。 左菴四世以《左氏》世其家,方其作《王制集證》,猶不信有今古之分,及既接廖師,遂專治《五經異義》《白虎通義》。 作《白虎通定本》,辨析今古家法,極于毫芒。晚成《周官古注集疏》《禮經舊學考略》,遂專以禮為宗,其推明兩漢說禮沿革,足以輔廖師之說。……廖、劉兩家立言不同,而推本于禮則一,其辨析今古則一,惟其說明今古相異之故乃不同耳。”蒙氏認為廖、劉二人的經學立場不同,然而他們從禮制的角度來辨析今古文學,則是異中之同。
“以禮制平分今古” 之說是從經學的角度來立論,而非從史學的角度來說的。 經學在其發展的過程中,形成了獨立的學術思想體系,同時也積累了一系列需要解答的問題。 由于經學有自己特定的話語體系,所以用史學的方法和眼光去解決經學的問題,雖然可以得出相應問題的答案,但是卻并非經學話語體系之下的答案。 廖平 “以禮制平分今古” ,就是從經學的話語之下對經學問題的回應。 當近代以來的經學今古之辨的問題還停留在文字差異以及是否立于學官等傳統的思路而失去了解決問題的可能性時,廖平別出心裁地提出 “以禮制平分今古” 之說,在已經陷入了死胡同的 “今古之辨” 問題面前,無疑是令人耳目一新的答案。 至于這種答案是否一定就是歷史的真實,那是另外一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