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琨
《梅艷芳》是由梁樂民導演的人物傳記電影,通過影像敘事,講述了梅艷芳7 歲登臺,從此與舞臺結緣,直到身披婚紗“嫁給舞臺”的謝幕演出,聚焦“香港的女兒”傳奇的一生。影片于2021 年先后在香港和大陸上映,累計斬獲1 億元票房。據悉影片拍攝緣起于梅艷芳的遺愿。上映后,不少梅艷芳生前好友紛紛表示,觀此片猶如觀梅艷芳再生。
影片之所以能呈現如此效果,得益于敘事手法的嫻熟運用。在敘事上,導演面對兩個挑戰。首先是如何將“百變天后”跌宕起伏的一生,融入三個小時的放映時間當中;其次,如何讓觀眾認同熒幕上王丹妮飾演的“梅艷芳”。畢竟梅艷芳故去未久,而且在全球范圍內擁有眾多粉絲,這是與《阮玲玉》的最大不同。
面對兩大挑戰,影片揚棄傳統傳記片的線性敘事,大量運用時間倒錯手段,穿插真實影像資料,以“間離”破局;在鏡語上閃前、閃回、插入鏡頭等多種手法并用,共同剪裁出梅艷芳的影像人生;在敘事進程中,焦點不斷游移,通過多個情感維度敘事立體刻畫人物形象??梢哉f,在敘事手法的復雜程度上,影片達到了人物傳記類電影的極致。
復雜的手法決定了我們單從某一角度分析,都只是盲人摸象,無法把握影片敘事系統的全貌。因此,我們選擇直接從電影敘事話語最基本的構成單位——組合段入手,用麥茨的“八大組合段”理論對影片進行拆解,探討《梅艷芳》如何通過敘事話語,構造“意向性體驗的真實”。我們發現影片通過豐富的組合段運用,對故事本事進行編碼,以貫通梅艷芳的藝術人生和真實人生,并將才華、風華、年華三大敘事主題統一于文本,最終指向“記憶的復活”。
麥茨是20 世紀著名的電影符號學家。他在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基礎之上,開展電影符號學研究。他認為電影是一個充滿符號的表意系統。與傳統語言不同的是,影像無法分割出最小的離散性元素單位,所以電影只能算是一種沒有語言系統的語言。但這并不意味著電影語言沒有近似“語法”的表意規則。要找到這套規則,第一步是選取合適的電影話語切分單位。
在麥茨看來,影像不等于字詞,而更像是句子。比如說用單鏡頭拍攝一座房子,我們很難將畫面信息與“房子”這個詞匯直接對應,而是更傾向于用“這是一座建筑在山腳下,有著紅色瓦片和綠色大門的房子”這類句子來解讀畫面。因此,麥茨直接選取電影語言中比字詞更大的單位——句段,作為分割單位,并在此基礎上創造出“八大組合段”理論,也就是句段的八種結構規則。
在這一理論中,麥茨依據鏡頭數量、時序、連續性等多個原則,將鏡頭之間的組接關系層層分解,最終確定為以下八種類型:一、自主鏡頭;二、平行組合段;三、插入組合段;四、描述組合段;五、交替敘事組合段;六、場景;七、單一片段;八、散漫片段。
在具體應用組合段這一工具時,我們需要注意,分析不是簡單地羅列場景,而是要從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入手,對影片組合段應用的特點進行總結,研究導演如何通過組合段對影像進行編碼,從而探索影片背后的表意機制。
描述性組合段:影片開場首先出字幕1969,交代故事起始時間。攝影機掃過舞廳的臺前幕后,戲曲頭面、薩克斯、麻將牌、月餅盒子等各種分屬于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符號密集涌現,喚起觀眾對上個世紀香港的記憶,同時交代了梅艷芳童年特殊的成長環境。
順時序性組合段:后臺,梅愛芳用月餅當蛋糕,給梅艷芳過了一個簡單的生日。舞臺上,姐妹手拉手同臺獻唱,“不要把我忘記”的歌詞再次暗示記憶的主題。
平行敘事組合段:出字幕1982。這一年,已經成年的梅艷芳正式登臺演出。成年的姐妹倆牽手跑過繁華的香港街頭,一起趕場參加演出。
順時序性組合段:梅艷芳扁桃體發炎,要動手術切除。醫生建議她放棄唱歌。梅艷芳迷茫地徘徊在街頭尋找工作。括號組合段。收音機里鄭少秋的歌聲激活了梅艷芳的舞臺記憶,也復蘇了她骨子里的才華,決定繼續走唱歌的道路。
順時序性組合段:姐妹倆參加新秀歌唱大會。自主鏡頭。梅愛芳落選,但梅艷芳入圍。蓋章的鏡頭交代姐妹倆命運開始分界,也預示獨屬梅艷芳的傳奇正式開始。描述組合段。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梅艷芳唱歌的視頻,梅艷芳一夜爆紅。這一組合段以空間換時間,指向才華找到舞臺的梅艷芳爆紅之快、影響力之大。
順時序性組合段:梅艷芳正式簽約,開啟明星生涯。形象顧問Eddie(劉培基)詢問她的人生經歷,根據她的品位為她量身定做形象。梅艷芳的風華在Eddie的妙筆之下開始煥發光彩。
場景:梅艷芳第一次錄歌,在眾人目光中沒有絲毫緊張,而是漸入佳境。錄制一舉成功,工作人員嘆為觀止。
順時序性組合段:因其他藝人生病缺席演出,梅艷芳主動請纓替代。梅艷芳游刃有余,駕馭不同曲風贏得滿堂彩。另一邊張國榮發揮不佳,演出結束,梅艷芳勸慰張國榮。
散漫片段:梅艷芳舞臺獻唱使用遮罩呈現。以遮罩對影像進行編碼,使這一組合段同時具備四種功能:一、將臺上與臺下的時空進行切分,這不是一場演出,而是多場演出的集中呈現;二、初步對王丹妮飾演的梅艷芳與真實的梅艷芳進行縫合;三、用蒙太奇的方式概括時空;四、梅艷芳開始由舞廳演出正式走向熒幕面對大眾。
順時序性組合段:單一片段。2001 年,梅艷芳患上子宮瘤,醫生建議她動手術,梅艷芳詢問是不是不能結婚生小孩,引出梅艷芳與后藤夕輝的戀愛史。自主鏡頭。時間回到1983年,后藤和梅艷芳第一次見面。交替敘事組合段。外面是香港熱鬧的街巷,車內梅艷芳請后藤吃煎釀三寶。“大眾情人”梅艷芳這一刻屬于自己。
順時序性組合段:梅艷芳將赴紅館演出,Eddie為她量體裁衣。插入鐘表鏡頭,與前面第一次錄歌時的鐘表形成對應。作為符號串聯起梅艷芳人生的各個階段,短暫的一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燃燒自我,綻放風華。梅艷芳逐步進入人生的高光時刻。
順時序性組合段:梅艷芳來到東京,與后藤開始同居生活。但是二人的感情很快為雙方公司所知曉。梅艷芳雖然可以為了愛情犧牲事業,但是她不想毀掉所愛之人的事業,只能與愛人分手。
平行組合段:交替呈現排練中的梅艷芳和舞臺上的梅艷芳。她似乎已經走出失戀的傷痛。像Eddie 說的那樣,人生經歷成為她舞臺造型的一部分。
順時序性組合段:新的演唱會在大劇場舉辦,萬人空巷。交替敘事組合段。外面的鼎沸人聲與臺后梅艷芳身體不適、強忍痛苦的狀態形成對比,但是她一站在聚光燈下就仿佛恢復了力量,病痛、失戀并沒有減損她的風華,這是她對觀眾的“義氣”。
場景:梅愛芳出嫁,梅艷芳很興奮,但梅愛芳自己卻悶悶不樂。兩個人彼此羨慕對方。尤其對于梅艷芳來說,梅愛芳成為她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對感情充滿矛盾的她,一方面說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一方面又夸贊梅愛芳的丈夫老實可靠。
散漫片段:梅艷芳在鋼琴邊上獨唱,用音樂串聯起她第二段感情的片段。跳舞、爭執、擁吻、阿斌黯然離去、梅艷芳和阿斌選手表。曲終人散,只有落寞。
順時序性組合段:單一片段。團隊成員聚會,梅艷芳與郭老板發生沖突。阿斌帶著她到曼谷暫避風頭。姐姐不知梅艷芳在香港的遭遇,挑選婚紗卻因為妹妹的遲到很不開心。知道真相后,二人重歸于好。姐姐深諳妹妹的內心:想要找比自己強的男人,但是找到之后又不甘示弱。
單一片段:字幕,三個月后。梅艷芳與阿斌一起逛街、跳舞、做飯。她適應了新的生活節奏,但是卻與阿斌激情消退,漸漸疏遠。雖然藝術人生撕裂著她的真實人生,但是離開了藝術人生,她的真實人生也會褪色。上天賦予她才華的同時也安排了她的使命——她就是為藝術而生。
順時序性組合段:阿鬼打來電話,說問題已經解決。兩個人出去散步,正好遇到天燈節。泰國小女孩唱歌,讓梅艷芳想到了小時候登臺演出的自己。括號組合段展現梅艷芳的童年經歷和與姐姐一起禮佛的場景。這一段與神靈的溝通,以及對自己人生的回顧,是梅艷芳知天命、心靈覺醒的起點。梅艷芳決定回香港,阿斌前來送別,兩個人從此分道揚鑣。
順時序性組合段:場景。梅艷芳回到香港第一件事不是重返舞臺,而是到天橋下面給流浪漢送東西。場景。Florence勸梅艷芳不要這么累,但梅艷芳卻覺得上天已經給自己足夠多的恩賜,需要還回去一些。場景。梅艷芳接受采訪,面對主持人的咄咄逼人,她正面回應,香港是她的家。為自己家人做事,她無愧于天地良心。這部分密集的出現場景,空間跳躍大,但敘事節奏放緩,清晰展現梅艷芳心靈蘇醒的過程。
單一片段:剪輯真實新聞鏡頭,展現1997到2000年間的重大事件,香港回歸、金融危機、臺灣大地震。此時的梅艷芳已不僅是一個藝人,而是作為一個公眾人物,與香港一起度過,與中國一起度過。
順時序性組合段:梅愛芳患癌,臨終前將兒女托付給妹妹。插入鏡頭表現兩人共同的回憶。梅愛芳病逝未久,梅艷芳也檢查出惡性腫瘤。
順時序性組合段:張國榮因抑郁跳樓。張國榮的死給Eddie和梅艷芳都帶來很大的打擊。描述性組合段。真實影像資料與拍攝場景交叉剪輯表現市民送別張國榮,營造悲痛氛圍,預示一個時代漸漸走向落幕。
自主鏡頭:新聞鏡頭展現香港在新世紀初百業蕭條的局面。
平行組合段:梅艷芳決定舉辦1:99 音樂會來振奮人心,帶領香港走出陰霾。幾人去大球場看景、音樂會現場,與真實影像資料混剪。
順時序組合段:梅艷芳再度來到日本,與后藤重逢,送上禮物并祝他新婚快樂。兩個人在公園中散步,看到一對攜手散步的年邁夫妻。梅艷芳最后對后藤說:“我快走了,你會記得我吧?”交替敘事組合段。人們在電視里看到梅艷芳接受采訪坦言自己身患癌癥。她患病牽動著每個人的心,唯有她本人淡然處之。
順時序組合段:場景。蘇先生、Eddie 一起來看梅艷芳,說起最后一場演唱會的計劃。她求Eddie 幫她設計婚紗,實現她嫁給舞臺的愿望。
單一片段:梅艷芳對鏡梳妝,Eddie 帶她看婚紗,親自為她試穿。梅艷芳走上舞臺。字幕出現45天倒計時。
描述組合段:鏡頭穿越大劇院這一公共空間,人們紛至沓來,預示著這是全香港的盛事。
場景:Eddie為梅艷芳整理妝容。梅艷芳升上舞臺,最后唱響《夕陽之歌》。括號組合段?;貞涚R頭大段涌現:與阿斌分別、當年在收音機里聽到鄭少秋、躲在舞臺后的當年的自己。插入鏡頭。真實影像資料,梅艷芳走上階梯。視角切換到Eddie、Florence。括號組合段。視角轉換,他們回憶起梅艷芳對他們每個人說過的話。梅艷芳走上階梯,插入鏡頭閃回當年梅艷芳迎著人群走向鏡頭。形成空間上的對立、時間上的首尾呼應。插入鏡頭。影像資料,梅艷芳對著觀眾席招手作別。梅艷芳生于舞臺,歸于舞臺,形成中國古典小說敘事中的圓形結構。
從整體來看,影片八大組合段都有涉及,敘事技巧變化多樣,帶有明顯的后現代主義特征。形式與內容緊密配合,故事與節奏、人物情緒、風格集中統一,使整部影片的敘事呈現出一種有條不紊、散而不亂的風格。
立足于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思維,當我們研究組合段時,涉及到兩個方面的問題:一個是為什么選取這個組合段,而不用另一個組合段;另一個是組合段與組合段之間是如何聯系構建電影文本的。因此,我們下面分別從歷時性和共時性兩個維度,去對影片敘事中組合段的應用展開分析。
順時序性組合段的應用頻率是最高的。影片整體上也是按照時間順序來展現梅艷芳生平,這是對年華的書寫。打破線性敘事的是括號組合段的運用,內容上主要分為三個方面,一個是梅艷芳的記憶,一個是好友的記憶,還有一個是隱含觀眾對于香港的記憶——真實的影像資料。另一方面,插入鏡頭的大量使用并沒有打斷敘事,而是融合真實影像與舞臺表演,消解現實與熒幕的界限,創造出梅艷芳再生的幻覺。
組合段在敘事空間的建構方面同樣起了作用。影片使用描述組合段構筑日本-泰國-中國香港三個時空。在梅艷芳與后藤夕輝初次約會的那場戲當中,使用交替敘事組合段,創造出鬧市與車內安靜環境的對比。
除了單個組合段的應用特點之外,作為一種歷時性電影話語分析工具,我們更需要對組合段之間的關系進行把握。自然語言中通過不同離散性元素單位的排列,創造出不同的意義。在電影中,組合段之間通過對比、連接,組成歷時性符碼,深化文本內涵。在梅艷芳兩段感情經歷的表現上,梅艷芳與后藤相識用了場景呈現,而與阿斌的相遇則用了散漫片段,形成宿命感與偶然的對比,體現了兩段感情在她心中不同的分量。表現梅艷芳生病看醫生的單一片段,對比演藝部分的場景,以梅艷芳對健康的忽視反襯出她對事業的投入,用一種克制隱忍的表達來展現明星光環背后的痛楚。
場景和單一片段在不同情境下的區別運用是影片敘事的另一特點。場景主要是完整呈現梅艷芳生平的重大時刻,比如紅館音樂會,以展現梅艷芳的才華。而單一片段則主要用來表現人物成長的心路歷程。通過對梅艷芳人生重要階段進行剪裁,體現歲月流轉中百變天后不變的風華。把場景留給觀眾,把片段留給自己,同樣也指涉了戲外梅艷芳的真實人生。
在人物關系方面,梅艷芳和姐姐的關系都是以完整場景呈現的,并未有任何的平行組合段與交替敘事組合段出現。導演無意構造一種二元對立鏡像結構,而更多地是把姐姐作為一個敘事功能上的助手。通過打破同類型電影的敘事陳規,隱喻梅艷芳是獨一無二的,她的成功不是偶然,而是天賦與努力相遇的必然結果。
通過八大組合段的分析,我們發現導演在進行創作時,不單是拍攝影像,而是同步利用組合段對影像進行編碼,以實現影片的表意。從文本角度來說,組合段本身作為一種攜帶豐富意義的符碼系統,構造出豐富的敘事內涵,傳達著隱含作者的觀點?!半娪暗奶匦?,并不在于它可能再現想象界,而是在于,它從一開始就是想象界,把它作為一個能指來構成想象界?!比绻f《阮玲玉》是形象的重構、審視、讀解,間離式表達,而《梅艷芳》卻指向記憶的復活,通過不同組合段的綜合運用,將觀眾記憶與影像時空進行縫合,引起觀眾對“香港的女兒”的回憶。影片哀而不嘆、感而不傷,作為一部向梅艷芳致敬之作,指向人雖故去,芳華猶在。它更像是一個句號,寓意梅艷芳一生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