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愛 紅
咸豐中期有漕八省相繼開始的漕務改章,構成了晚清漕運體制改革的主體。其中同治初年正式啟動的以改折均賦為綱領的江南(即江蘇蘇州藩司所屬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太倉五府州)漕務改章頗著成效,其制度規范基本保留到清末。咸同年間江南漕糧改折均賦的成功,影響很大,值得我們深入探討,但史學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存在明顯缺漏。本文旨在把咸豐、同治年間江南漕糧改折均賦問題置于晚清漕運危機的大背景下進行探討,以完整呈現這一重大改革舉措從試水到取得顯著成效的曲折進程,并在此基礎上總結分析這場改革大體成功的原因。
“乾隆盛世”剛一落幕,江南漕糧浮收就成為朝野關注的一大熱點。嘉慶帝親政之初諭稱:“朕聞有漕各州縣無不浮收,而江浙地方為尤甚,有每石加至七八斗者。”道光間,蘇松糧戶“以三石之米價完一石之漕糧,畸零小戶為累不堪,民情洶洶”。龔自珍詩“國賦三升民一斗”,“獨倚東南涕淚多”,就是當時漕糧浮收的真實寫照。江南漕糧浮收,并非由全部糧戶平均分擔。世家大族“皆能以正供定額與州縣相持,于是一切攤之于民戶”,“因有大小戶之名,一以貴賤強弱定錢糧收數之多寡”。大小戶之弊,唯蘇松為甚,而蘇尤甚于松。咸豐間,蘇州紳士馮桂芬說他的家鄉完漕之法,“不惟紳民不一律,即紳與紳亦不一律,民與民亦不一律”。紳戶多折銀,最少者約一石二三斗當一石,多者遞增,最多者倍之;民戶最弱者,折銀約三四石當一石;強者完米二石有余當一石,尤強者亦完米不足二石當一石。江南納糧畸輕畸重,以至有“挖小戶之肉,補大戶之瘡”之說。正如日后兩江督撫曾國藩、李鴻章所言,自明代以來五百余年,大小戶名目積漸之習至今達于極點。
恰恰又天不逢時,嘉道兩朝至咸豐初,“六十年中河決不下二十次”。特別是道光三年(1823)大水,元氣頓耗,商利大減,至十三年大水后,幾至無歲不荒。又遇銀價開始攀升而米價積賤,以至包世臣慨嘆:“數十年無此賤米,數百年無此貴銀。”其勢“如大力人兩頭引繩,引急則中當必斷”。
總之,漕糧浮收與大小戶負擔懸殊、災害頻仍以及銀貴米賤等多重因素交相疊加,全部壓力集中于貧弱糧戶,漕務急劇惡化導致江南社會危機已接近爆發臨界點。

最高統治者倍感變通漕務以消弭社會危機的緊迫,諸如試辦海運、招商采買、改征折色、推廣均漕等變革方案相繼提上朝廷議事日程,其中海運與折漕已展現出漕運體制改革的大概方向和路徑,但道光三十年間或淺嘗輒止,或議而不決。



已經沒有“一二十年”留給江南了!挽回人心的改革根本無望,革命風暴即將來臨。
咸豐元年(1851),革命已如山雨欲來之勢,而大自然不可抗力率先發飆。當年八月,黃河潰決于江蘇豐北下汛三堡,漫淹運河閘壩纖堤,漕運斷絕,江南咸豐二年漕白糧米被迫盡歸海運。五年,河決銅瓦廂,改道北流,江南漕糧海運不期然竟成事實上的新常態。



減浮收為什么非實行均賦不可?馮桂芬深知,朝廷喊了幾十年嚴禁州縣浮收、旗丁兌費的所謂“清漕”,不過徒托空言而已。而針對大小戶負擔畸輕畸重這一癥結,本著“按田辦賦本無紳民之異”原則,讓那些為富不仁的大戶吐出部分既得利益,相應減輕貧弱小戶的負擔,至少使小民不至被逼鬧漕抗官而州縣也能收上漕糧,才真正于殘破大局有所補救。





咸豐三年至六年,馮桂芬等蘇州士紳與地方大吏兩次推動的江南改折均賦,實際上已貫穿了痛減浮收、剔除胥吏中飽,減輕糧戶負擔又不讓州縣等受困于公費不敷的理性思考,特別是他“窮變通久”勇于革新漕務舊章的精神,規劃改折均賦的縝密運籌,以及擬議的各項實施辦法,對咸豐后期湖廣、江西開始漕務改章,特別是對兩江督撫曾國藩、李鴻章日后在江南全面實施的漕務改革更有直接的借鑒意義。
咸豐十年上半年太平軍擊潰清軍江南大營,乘勝進軍蘇、常,除上海一隅,江南財賦之區盡歸太平天國治下。次年十月,朝廷命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曾國藩統轄蘇皖贛浙四省軍務,所有四省巡撫、提督以下各官,悉歸節制。同治元年(1862)四月,李鴻章擢署江蘇巡撫,受命督軍先行收復松、太等府州。






江南漕務改章成敗的關鍵在于,由省議定、朝廷批準的“折價”,所屬縣廳執行時能否真正落到實處。所幸同治六年新任蘇州藩司、繼為江蘇巡撫丁日昌主政期間,探索出一整套公開透明、具有操作性且可核查的制度規范。其要點是:開征前通飭所屬各州縣遍貼告示,將開征日期、斗則告示、由單與串票各式樣等,曉諭城鄉百姓周知;大縣以貼滿1000張為度,小縣以貼滿600張為度,如未經遍貼,一經查出,該地方官記大過二次;斗則告示、單串樣本以及貼示處所清折,一并具文稟呈上司衙門,以備匯校查核。這里最關緊要的是,要讓老百姓能夠看懂內容繁復的告示。為此,丁日昌三令五申強調各屬必須明明白白告知所有糧戶:本屆征漕奏定的折價是多少,由單、串票記載的納糧地畝屬田、地、山、蕩哪一類別,其納糧屬上、中、下三則哪一科則,每畝應征漕米多少、按照奏定折價合錢若干。


咸豐中有漕八省漕務改革是在缺乏朝廷全局統籌的情況下,分別由地方大吏主持分省推進的,因而呈現出整體無序而各省有序的面貌。各省改革的內涵、深度、節奏不一,成效不可同日而語,比較起來,江南漕務改革的成效最為顯著。究其原因,大概有以下幾個方面。
1.時機成熟

2.政策策略符合實際
咸同之際江南改折均賦,其實質是官、紳、民三者利益關系的重大調整。面對歷經數百年積淀形成的難以撼動的固有格局,改革主導者對利益攸關各方具體分析,區別對待,爭取多數,孤立少數。


如何確定紳民一律的征漕“均價”,更是政策與策略的肯綮所在。咸豐年間馮桂芬設計的改折均賦方案,不分貴賤強弱,每石一律折錢4000文。按這一折價,小戶中最弱者稅負減去一半有余,多數大戶可不同程度受益,至少稅負與以往持平,只有大戶中的豪強利益受損最大,但他們在糧戶中畢竟是極少數。同治四年改折均賦延續馮桂芬策略思想,確定折價,同樣依照改革使大多數糧戶受益的原則,而且做得更精準,更具靈活性。如作為當時最卑賤的弱勢群體——佃農,并沒有被改革領導者遺忘,這一點似乎不應忽略。
總的來看,同治初展開的江南漕務改革能夠平穩地向前推進,直至清亡,半個世紀沒有出現顛覆性大反復,改革者注意分清主次、區別對待、力求大多數人受益的政策策略原則至關重要。
3.新法舊制相互融通

需要說明,江南漕務改革絕不是新法與舊制機械地拼裝在一起的混改,而是從國情、政情、民情出發,以務實靈活的態度,將新法與舊制有機融合起來,只要實用、有效、行得通即可,不去管別人給貼上什么標簽。這樣既避免了有害無益的論爭,也避免陷入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二元化思維陷阱。
4.及時建章立制
同治四年開始的江南改折均賦,作為打破固有利益格局的重大改革,是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勞永逸的。半個世紀的時間改革持續推進,因時制宜,靈活調整,逐步形成一整套較為完備的制度體系。

江南漕務改革成果在晚清半個世紀中得以鞏固,制度保障功不可沒。
5.重治法尤重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