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秋昌 康志剛
康志剛的《滹沱人家》是河北省作協和中國作協重點扶持的反映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作者經過六年的辛勤勞作,六易其稿,在2021年5月定稿,2022年由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業界評論,這部作品描寫了“生活的本來樣子”。
《滹沱人家》這部作品讀畢,總體印象有這樣三點:一是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子”描寫生活。雖然文學創作是通過主觀反映客觀,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家可以憑借自己的主觀認識隨意地過濾、剪裁生活。那樣的作品往往失之于理念化或概念化。而這部作品讓人看到了真實具體的生活,沒有理念化之虞。二是從寫事轉向寫人物,特點是側重展現人物群像。尤其是上篇,很難說誰是“一號人物”。通過不同人物的不同生存狀況及其命運,即通過人物群像的“共時性”呈現特定時代的特定生活,從而使作品具有了較為廣闊的空間感和豐富性。三是在李新運和趙瑞霞身上孕育著生活的本質和時代精神。小說的上下兩篇,分別寫了兩個不同的時代。社會復雜異常,存在著多重矛盾相互纏繞相互交織。人們雖然為生計、為賺錢而奔忙,道德滑坡、人心不古,但在新運和瑞霞身上,附著了深潛的時代精神。他們求新求變永不言敗,不服輸,不故步自封,并善于把握先機。其勇于同惡勢力斗爭,致富不忘鄉梓,達則兼濟天下的胸懷,正是這個萬花筒般的現實生活中最本質的時代精神。
當然,你并沒有把新運寫成完人。比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只忙著賺錢,賺錢,而忽略了親情;一度受虛擬世界的誘惑而沉迷于其中,由于自己的狹隘自私懷疑瑞霞和老同學的關系,深深地傷害了她,好在新運能夠通過自我反思而自救。
感謝您對《滹沱人家》進行的全面點評。我開始動筆時就想著把那段生活和人情世故及生存狀態如實寫出來,避免概念化。那段生活在我記憶里太深刻了,也許還沒有表現好,但對土地的感情卻是真摯的。
你的第一部長篇《天天都有大太陽》有人為的痕跡,《滹沱人家》沒有,這是一大進步。
《滹沱人家》我是按生活規律來寫,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表達生活真實的感受。藝術就應該這樣,寫真實的感情。
但如何理解“生活的本來樣子”呢?沒有概念化就接近了“生活的本來樣子”,僅僅這樣認為恐怕是不夠的。
康志剛:這個問題也是我在寫作時面臨的問題。從我本意上是要還原那段生活,但在寫作時就不是這樣了,文字中會融進我的感情,還有對那一歷史時期人情世故的理解,也就是說,這是我在真實生活的基礎上,構筑的一個藝術世界。我回過頭來看,感覺非常有意思,里面的人物我似曾相識,但又不是我故鄉的哪一位,而場景卻是真的,他們在我曾經生活過的土地上演繹著悲喜人生。我想,是不是小說這種藝術形式都是這種情況呢?也許從某種程度上,我把人物內心及人性的復雜寫出來了,是按生活本身的規律及邏輯寫的,而不是按照自己的主觀想法去寫,想讓人物怎樣就怎樣,不顧及人物本身性格及思想意識,甚至把作者想表達的生硬地加在人物身上。這樣就理性大于形象,讓人感到虛假,也就是概念化了。正如您思考的,這篇小說有我對那段歷史與生活的沉淀與反思。上篇,不但寫那代人曾經多么詩意地生活過,還寫了當時的風貌,他們為生存而進行內心的掙扎,甚至不得不服從于“權勢”,當時鄉村所特有的道德秩序。同時,也寫了人的欲望。
正是人的貪欲,對物質生活的過度追求,才破壞了原生態的自然之美,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當然,在金錢至上的時候,人的自私和貪欲也在最大化,社會變得更加復雜。我就在下篇把這樣的東西寫出來。我想通過這個小說,來表現人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形態。還有,我有意識地寫了人與自然的關系,把大自然的靜態美,與人內心欲望的躁動形成對比,這個與我童年時的生活環境有關,也是我對時代所產生的一種憂慮。
你從一個寫作者的切身體會中回答了這個問題。在文學作品中,所謂“生活的本來樣子”,不是對生活的實錄或照搬照抄,而是融入了見解與情感體驗。上述看法很好,我贊同。但我還要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這個主觀虛構的藝術世界,能讓人覺得是“生活的本來樣子”呢?
我想,這是不是就涉及到了藝術和生活的關系了。小說是我虛構的,但它是在真實生活的基礎上虛構的,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按照生活自身的邏輯和發展規律來的。幾乎每個人物都有生活原型。在我很小的時候,一些人物就觸動過我。當然,那時還不可能產生將他們寫出來的想法,只是在心靈上產生某種契合,因此就刻在了心上。我這些感受都是屬于“原生態”的,因為那是在用一雙童稚的目光觀察和感受。當時面對一方池塘,一片水草,還有夕陽下的稻田,我產生過將來當畫家,把它們畫下來的想法。在創作這部小說時,我有個很天真的想法:讓那些消失的泉水與小河,在我的作品中流淌。這讓我想起繪畫大師徐悲鴻畫的駿馬圖,還有齊白石筆下的白菜,比生活中的實物更生動更具有美感。藝術創作也是在發現生活之美與創造美。
我們的討論很有意思,也越來越深入了。我認為多提問題能夠澄清許多模糊認識,有利于創作。
是的,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更好地感受它。正因為對這段生活非常熟悉,又經過了幾十年的沉淀,也可以說是在反思與回味當年的生活,這樣看得就比較清楚了。在選取生活素材時,也就比較挑剔了。我的理解,對生活的高度概括,打個比方,就像沙里淘金,只有提煉出生活的“金子”,才能映亮讀者心靈,才能提升整部作品的品質。
你說的這些我都同意,只是行文中感性描述較多,理性概括尚欠。這大概與作家善于形象思維有關吧?當然這不算缺點。
說得很對。說到了我的要害。世界上的文學經典,形象感和理性思考都很飽滿,如同電池的兩極,缺一不可。在理性概括上,我感受到了自己的欠缺。這也許和我的文學視野有關。
理性思考是必要的,但對創作來說,理性思考一般都伴隨著對具體形象的思考,理性思考和具體形象是有機結合在一起的,并不能是兩張皮。
我們討論什么是“生活的本來樣子”很有意義。就文學作品而言,描寫的是具體的現象,但它同時又是某種本質的體現,也即“具象中的抽象”。如果不是已經抽象化了的具象,就是通常認為的“自然主義”;如果理性認識或本質游離于具體形象之外,就會導致理念大于形象,即概念化。是故自然主義多系現象羅列而不能深刻地揭示本質,而概念化的作品導致概念與形象分離,所以都不是“生活的本來樣子”。前些年,“反本質主義”大行其道,他們否認事物“本質”的存在,提出了所謂“本質懸置”論。作為作家,其任務和職責就是透過千頭萬緒的生活發現和把握到它的本質,并讓本質性的東西在個別中體現出來。正因為“本質”是人的主觀發現,我們應該高度重視作家在創作中所發揮的“主體性”作用。
和您交流獲益匪淺。小說創作中“具象中的抽象”,切中要害。這對我今后的創作很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