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寒天,曾令琴
(浙江大學 教育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我國當前正處于工業化后期邁向后工業化的轉變期,即后工業化初級階段[1]。這一階段的首要挑戰在于如何通過更具顛覆性的技術創新構建后工業化經濟體系。大學作為擁有豐富智力資源與創新潛力的機構在其間扮演著重要角色。20世紀后半葉以來,我國工業化發展取得歷史性成就,不僅成為全球性的工業大國,并且呈現信息化、可持續性等新型工業化特征。然而,區域發展不均衡、產業結構不平衡等問題仍然存在,尤其是曾因能源、鋼鐵等傳統工業一度繁榮而又在新興產業的擠壓下逐漸衰落的城市(地區)面臨著業態轉型升級和社區復興的雙重壓力。當資源密集型、勞動密集型產業難以為繼,上述城市(地區)未能在新科技革命浪潮中找到產業升級迭代的方向與路徑。蘊含豐富創新要素的域內高等教育機構應如何實現與區域經濟發展的良性互動,推動域內科技密集型、創新密集型產業發展已成為亟待回應的議題。分析域外“鐵銹帶”經由“大學-區域”互動成功轉型為“智帶”的案例,總結特定環境下的校地互動模式,或可為包括我國在內的新興經濟體推動產學研用協同創新提供借鑒。
“鐵銹帶”(Rust Belt)一詞最初由美國前副總統沃爾特·蒙代爾(Walter Mondale)于1984年在向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鋼鐵工人發表的演講中提出[2]35,用以指代以傳統制造業為支柱的美國五大湖沿岸工業區,后被廣泛用于描述后工業化過程中因制造業轉移等原因陷入衰敗的重工業區。這類地區往往面臨著因傳統產業衰落帶來的一系列經濟、社會、政治問題。同時,這類地區因其曾經的繁榮往往擁有較為豐富且有待挖掘的智力資源。具體而言,“鐵銹帶”中心城市及其鄰近地區通常擁有與其現階段發展水平極不相稱的高水平研究型大學,例如位于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以及位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市的卡內基梅隆大學、匹茲堡大學等。從坐擁豐富的潛在智力資源到實現區域經濟和社會復興,即實現智力資源的有效轉化,并非“瓜熟蒂落”的自然過程,而需要各利益相關主體的有效協同參與。
在世界各國眾多廣義“鐵銹帶”城市(地區)中,不乏坐擁知名高等學府、研究機構卻依舊經濟低迷、社會混亂的失敗案例,亦不乏由衰敗的傳統制造業基地成功實現產業升級迭代的成功典范,成為以大學為核心、以科研為驅動力的創新中心和智能制造業中心,即“智帶”(Brain Belt)。阿格塔米爾(Antoine van Agtmael)和巴克(Fred Bakker)在《智能轉型——從銹帶到智帶的經濟奇跡》一書中從產業經濟學視角將美國俄亥俄州阿克倫、紐約州哈德遜河谷、荷蘭埃因霍溫、德國德累斯頓等地視為世界范圍內的重要“智帶”,其中不乏由全球化和新科技革命浪潮中的“失敗者”轉型而來。這類案例廣泛存在于發達國家和新興經濟體,大學、科研機構往往在上述轉型中扮演著促進高新產業發展和帶動社區復興的重要角色。正如首位系統闡述“后工業社會”內涵的貝爾(Daniel Bell)所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一國的科學能力成為其潛力和力量的一種決定因素,‘研究與發展’已經取代鋼鐵成為各國力量對比的標準。”[3]129在“生物技術革命”“大數據革命”“信息化革命”的宏大背景下,探究后工業化轉型過程中的“大學-區域”互動機制與特征,有助于加深對高等教育機構與區域經濟社會發展關系的認知。本研究著眼于后工業化“鐵銹帶-智帶”轉型過程中多元主體的角色,通過理想類型的構建重新詮釋這一過程中的“大學-區域”互動機制,繼而提出促進校地高效良性互動的改進策略。
“鐵銹帶”城市(地區)有過工業1.0、2.0時代的輝煌,但因后工業化進程中傳統產業的衰落轉而淪為“銹跡斑斑”的舊工業區[2]71。“智帶”則誕生于以信息化和知識化為特征的后工業時期,“往往以智力創新為主要產業,是科研人員高度專業化、研究重點突出的創新中心和智能制造業中心”[4]7。“鐵銹帶”所擁有的輝煌歷史賦予其變革、創新的潛力,因而不少“智帶”孕育、誕生于傳統“鐵銹帶”。大學與所在區域的良性互動促成了當地經濟的結構性變化。在這一過程中,不同互動模式下的各主導力量通過對“鐵銹帶”歷史遺產、智力共享方式、先進制造業等要素進行整合、重組,使智力創新成為新的地區經濟增長點。在各主體的共同作用與相互博弈下,實現成功轉型的“鐵銹帶”城市(地區)呈現同質性或異質性的樣貌特征。
學界對大學、社區、產業三者之間互動關系的研究由來已久。在后工業時期,高等教育往往被視為區域產業結構升級、技術創新以及勞動力素質提升的主要依托,是區域經濟轉型與增長的動力來源[5]60。雷德斯道夫(Loet Leydesdorff)與埃茨科威茲(Henry Etzkowitz)所提出的“三螺旋模型”(Triple Helix Model)為針對“大學-產業-政府”三者之間關系的反思性敘事提供了理論支點[6]。后工業化轉型過程中的“大學-區域”互動也可被視為以實現產業升級迭代和城市(地區)復興為目標,地方政府、大學、企業等多元主體對各類生產要素進行整合的過程。蘭加(Marina Ranga)等在三螺旋理論模型中引入系統論,進一步將“大學-產業-政府”這一由多元主體整合而成的復雜結構詮釋為區域創新系統(Regional Innovation System)[7]。蘭加認為,區域創新系統由知識空間、創新空間、共識空間構成。區域創新系統的功能實現依賴于不同空間之間的非線性轉變,而轉型的方向則與區域環境和發展階段有關。“鐵銹帶”的異質性決定了大學、產業、地方政府三者間相互整合方式的差異性,因而邁向“智帶”即建構區域創新系統的轉型之路也不盡相同。
克拉克(Burton Clark)認為,高等教育系統的運行是不同權力主體共同作用、相互博弈的結果,有著復雜的運行邏輯[8]。與克拉克在其三角協調模型中描述的多元互動機制相似,后工業時期“鐵銹帶”的轉型與復興也并非各方力量等距、均衡作用的結果,對“大學-區域”互動機制的深入分析無法回避對各利益相關主體的進一步解構。弗里曼(R.Edward Freeman)將利益相關者定義為能夠影響一個組織目標的實現,或感受到一個組織實現其目標過程影響的人(主體)[9]。就后工業化轉型過程中的“大學-區域”互動而言,我們或有必要對在既有理論中被視為主要行為主體的大學和企業進一步加以解構。有別于行為邏輯相對同一化的地方政府主體,作為現代組織的大學和企業,其內部存在著擁有不同訴求、具有不同影響力的各類利益相關者。這些利益相關者往往以公私實體間聯絡者的身份出現,將大學視作開放的知識和智力資源(而非封閉的“象牙塔”),并相信大學有必要且有條件成為推動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索普(Holden Thorp)等在其《創新引擎:21世紀的創業型大學》一書中提出大學“創業型學者”概念,稱這類學者“能夠調動學術內外的資源,尋求初次與學術界建立聯系的那些人的幫助,為這些資源走向繁榮造橋鋪路”[10]。因此,本研究將這類身處大學、企業等現代組織之中,具有一定領導力,且致力于推動產學研合作的利益相關個體(例如高校管理者、企業管理者、特定前沿領域的研究者等)界定為聯絡者。
資源依賴理論認為,所有組織都在與外部環境(或組織)進行資源交換,由此實現生存和發展,而解決資源矛盾最好的方法是利用資源互補實現組織間的交易[11]。作為現代組織的大學同樣需要與外部其他組織或個人開展資源交換,從而滿足發展需求。因此,外部資源持有者也會對“大學-區域”互動過程產生顯著影響。這類投資人位于“大學-區域”生態系統之外,即不隸屬于地方政府、域內大學以及參與本地校企合作的域內企業。這類外部個體投資的目的在于通過資金獲得大學的研究能力即智力資源。本研究將這類域外行為主體界定為促成“大學-區域”互動的局外人。
區域轉型的方向既與外部自然、社會、文化環境以及自身發展需求相關,也與在區域創新系統中占據相對主導地位的關鍵主體有關。本研究基于不同的主導性關鍵主體,將“鐵銹帶”后工業化產業轉型與社區振興過程中的“大學-區域”互動機制界定為三種理想類型,即地方政府主導型、聯絡者主導型以及局外人主導型。不同關鍵主體通過促成大學與域內各主體的良性互動構建創新空間。如前所述,這一轉型過程有賴于對地區歷史遺產、各類型參與者、智力共享方式以及先進制造業資源等要素的有機整合。
通過何種方式實現“大學-區域”的有效互動,繼而實現“鐵銹帶”城市(地區)的轉型與復興,不同地區有著各自自覺或不自覺的選擇。本研究選取各類型典型性案例城市(地區)加以分析,通過梳理不同互動機制的特征進一步闡釋上述三種理想類型的內涵(見表1)。相對而言,未受阿格塔米爾等經濟學家重點關注的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市可被視為地方政府主導型的經典案例。相較于同類城市,其校地互動模式在政府有效規劃與大學積極回應兩方面均更具典型性。美國俄亥俄州阿克倫和荷蘭埃因霍溫可被視為聯絡者主導型的兩種子類型,前者代表了來自域內大學的聯絡者所主導的“大學-區域”互動,后者則由來自域內企業的聯絡者所主導。相較于同類地區,阿克倫域內高校領導者兼有對大學發展與地方產業振興的充分關照,其聯絡者促成校地互動服務于區域經濟轉型的屬性尤為典型;埃因霍溫“智帶”的形成則完全遵循了“構建研發中心-與大學合作-孵化初創科技型企業”這一“鐵銹帶”復興的經典模式。美國俄勒岡州波特蘭市可被視為局外人主導型校地互動的典型案例,其典型性主要體現在域外投資人的定向資金投入對整合域內智力資源和維持新興產業永續性的決定性作用。

表1 轉型為“智帶”的原“鐵銹帶”案例城市(地區)情況及其“大學-區域”互動機制類型
如前所述,知識經濟與全球化浪潮使得“鐵銹帶”城市(地區)的傳統產業備受打擊,制造業崗位迅速減少,青年勞動力持續外遷,這對區域經濟、社會發展產生了持續的負面影響[12]。因此,后工業化轉型過程中地方政府的高等教育政策往往包含著地區復興的意圖,在不同程度上帶有促成“大學-區域”協同發展的指向性。西方發達國家傳統工業城市幾乎都曾有過此類成功或不成功的政策干預。例如美國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政府的政策干預未能取得顯著成效,而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政府和匹茲堡市政府的舉措則較為成功。阿姆斯特朗(Ben Armstrong)指出:“大學作為匹茲堡這座城市經濟發展的‘引擎’,其頂峰時刻在于1980年賓夕法尼亞州所實行的產業政策賦予了大學以促進經濟發展的正當性,并促使大學意識到可以與政府在產業政策上達成一致。”[13]通過對匹茲堡市域內高校政策文本、企業報告、媒體報道等信息的梳理和分析,本研究發現“鐵銹帶”后工業化轉型中的地方政府主導型“大學-區域”互動大致具有以下兩個特征。
其一,地方政府主導構建“政府-大學-市場”三者相互協調的共識空間,即在各部門(學術部門、公共部門、私人部門)所形成的三螺旋結構內部形成共識。地方政府通過發布公共政策推動大學與企業、政府協同開展科研創新活動,繼而共同孕育出具有共識性的理念和戰略。共識空間與知識空間的交疊能夠吸引公共或私人風險資本的投入,從而催生創新中心和智能制造業中心。匹茲堡市曾在20世紀80年代經歷嚴重的經濟衰退,傳統鋼鐵產業及相關行業的100余萬工人面臨失業,當地社區因此遭遇重創。國際鋼鐵危機使匹茲堡市決心加速后工業化轉型,使當地的經濟形態更為多樣化[14]。賓夕法尼亞州政府和匹茲堡市政府先后頒布《富蘭克林伙伴計劃》和《21世紀戰略》,為城市復興構建了必要的共識空間。其中,《富蘭克林伙伴計劃》是全州性產業政策,以提升應用性研究和發展新型科技產業為目標,旨在通過建立大學與企業的密切聯系充分利用域內豐富的智力資源,使賓夕法尼亞州的傳統行業在國際市場中更具競爭力。在此基礎上,匹茲堡市政府與當地大學的領導者于1985年共同制訂并實施《21世紀戰略》經濟振興計劃,其主要舉措包括:建設匹茲堡技術中心;在以計算機科學見長的卡內基梅隆大學建設由美國國防部資助的軟件工程研究所;建設由卡內基梅隆大學、匹茲堡大學和西屋電氣公司聯合支持,由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資助的超級計算機中心,使匹茲堡成為計算基礎設施的區域性中心;在位于賓夕法尼亞州哈馬維爾的原海灣石油研究實驗室舊址設立匹茲堡大學應用研究中心和科技園[13]。
其二,地方政府扮演召集人和監督者角色,而非單純的政策設計者和資金提供者。地方政府將域內大學召集在一起,使之與其他公共部門一同成為區域經濟發展的合作者,同時“監督”大學所著力開展的科研活動是否與地區產業的轉型升級相關。在歷史上,同位于匹茲堡市的匹茲堡大學和卡內基梅隆大學曾抵制與政府合作,也曾在一定程度上抵制與兄弟院校開展合作。地方政府通過政策干預促使這兩所高水平研究型大學在計算機等優勢領域開展科研合作,使二者卓越的研究能力真正服務于區域經濟發展。賓夕法尼亞州政府自1983年開始為由匹茲堡大學和卡內基梅隆大學聯合管理的西賓夕法尼亞先進技術中心(Western Pennsylvania Advanced Technology Center,WPATC)提供資金,用于支持校企合作,促使大學將促進本地經濟發展與產業轉型升級作為優先事項。
就成效而言,大學的服務社會職能得到拓展與深化,也在與域內各主體的互動中實現自身規模的擴張。地方政府通過在法律層面構建公私部門合作的體制框架,使大學獲得了促進區域經濟增長的正當性。如米特拉(Dana L.Mitra)所言,在這類體制框架下,大學被視為當地新的經濟主體,得以深度參與本地經濟的結構性變革[12]。同時,地方政府將大學管理者視為匹茲堡市經濟發展的領導者之一,通過賦予大學更多權利激發校地互動,使大學成為經濟發展的實質性引領者。此外,后工業化轉型中的地方政府主導型“大學-區域”互動不僅促成了高校與當地企業的合作,也吸引了域外高科技企業在原“鐵銹帶”落戶。這一過程不僅實現了地方政府對于發展高科技產業的愿景,也推動了兩所高校(即匹茲堡大學和卡內基梅隆大學)的學科發展與規模擴張——兩者借助政府撥款建成了新的研究中心和科技園,學科實力得到進一步提升[13]。
如今,匹茲堡市擁有無人駕駛汽車研發中心、國家機器人工程中心、醫療機器人技術中心等諸多高科技研發中心,形成了以高科技產業為主,計算機、化工、電信、冶金、生物制藥等產業協同發展的多元化格局,從傳統鋼鐵工業中心轉型為以生物科技、軟件開發、機器人制造等聞名的創新型城市,成為美國傳統“鐵銹帶”大城市中成功實現經濟轉型和產業升級迭代的典范,其域內著名高校也已成為推動本地區高科技產業發展的重要引擎。
在地區產業升級過程中,推動校企產學研合作的利益相關者(即聯絡者)往往能很好地整合各方資源,為“智帶”的建立提供可能。阿格塔米爾和巴克將富有遠見、擁有廣泛人脈關系,且具有影響力的個人(或機構)定義為“大學-區域”生態系統中的聯絡者,在“智帶”的形成過程中發揮紐帶作用[4]79。本研究所界定的(個體)聯絡者隸屬于一個或多個不同的組織機構(即有的聯絡者既是學者又是創業者),能夠為大學、企業、政府等不同主體間的相互接觸創造條件,促使其建立和保持良好的合作關系,并能將偶發的合作關系轉化為持久性的創新伙伴關系。個體聯絡者作為校地互動的媒介,通常能幫助不同主體找到共同的興趣點,繼而在各自的傳統舒適區之外建立新的合作關系。本研究以美國俄亥俄州阿克倫與荷蘭埃因霍溫這兩個成功轉型為“智帶”的“鐵銹帶”城市(地區)為例,進一步闡釋后工業化轉型中聯絡者主導型“大學-區域”互動的主要特征。
如前所述,促成“大學-區域”互動的聯絡者往往來自大學或企業,根據其來源可將該理想類型分為兩個子類型。大學中具有戰略眼光的管理者和科研領軍人物往往是促成校地互動的“橋梁”和“紐帶”,大學中聯絡者所主導的校地互動使智力活動和科研項目以大學為中心向外輻射。例如被譽為“人工智能教父”的多倫多大學教授杰弗里·辛頓(Geoffrey Hinton)通過創立人工智能向量學院(Vector Institute)使多倫多大學的科學研究和人才培養活動與當地高科技產業深度融合[15]。就“鐵銹帶”城市(地區)而言,促成傳統工業區阿克倫轉型為“聚合物之都”的關鍵人物即是曾任阿克倫大學校長的普羅恩扎(Luis M.Proenza)。阿克倫大學在普羅恩扎的領導下發展成為“阿克倫的大學,屬于阿克倫的大學”[16]。阿克倫曾是美國的工業重鎮,是底特律汽車制造業供應鏈中的關鍵一環。初到阿克倫時,普羅恩扎便立誓要將該校轉變為重塑地區發展的主要力量,并制訂了一份名為《阿克倫模式:大學作為經濟增長的引擎》的書面計劃[4]99。普羅恩扎認為,大學不應該成為封閉的“象牙塔”,而應成為開放的知識資源和公私實體間的紐帶,因此大學有必要并且有條件成為所在地區發展的推動力量[4]100。普羅恩扎促成了阿克倫大學研究基金會的成立,使其成為學界與產業界合作的橋梁[17]。同時,通過普羅恩扎的協調與組織,阿克倫大學與鐵姆肯公司共同創立阿克倫表面技術公司,在抗腐蝕涂層、傳感器等領域開展合作[18]。在上述行動的促進下,俄亥俄州政府頒布了一項名為 《俄亥俄第三前線》的計劃,斥資21億美元為科技企業提供支持,幫助科技企業與大學或科研機構在抗腐蝕涂層、傳感與自動化、太陽能等領域建立合作[19]。通過以普羅恩扎為聯絡者實現多方資源的整合,阿克倫大學成為“創建公私合作伙伴關系的區域催化劑”[4]129,阿克倫也逐漸擺脫了從事輪胎制造業的“鐵銹帶”城市形象,成為舉世公認的“聚合物之都”。
后工業化進程中的另一類聯絡者來自區域內傳統制造業企業。這類聯絡者通過積極促成校地互動獲得大學中的人才資源和科研資源,繼而成功構建區域創新空間。在這類互動中,大學促成了當地傳統產業的結構性升級,為企業輸送大量人才,而企業則由原來傳統、私有、孤立且相對封閉的研發主體轉型為開放的創新主體和平臺。埃因霍溫是荷蘭第四大工業城市,其經濟發展曾一度十分依賴飛利浦電子公司這一單一制造業企業。在20世紀80年代制造業全球化的沖擊下,埃因霍溫曾因飛利浦公司的裁員和減產一度陷入發展停滯期。誠如阿格塔米爾和巴克所言:“此前許多人的職業生涯都是在飛利浦電子公司和達夫·卡車(DAF Truck)的庇護之下,甚至是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度過的。”[4]81飛利浦電子公司主要的研究機構——飛利浦物理實驗室是相對傳統、封閉的私有企業實驗室,而飛利浦其他的研發中心散落于埃因霍溫各處,相互之間缺乏交流合作。面對這一情況,飛利浦電子公司首席執行官柯慈雷(Gerard Kleisterlee)主動充當聯絡者角色,將制造業舊園區改造為研發中心,將原本分散的研究機構聚集于園區之內,并積極與從事創新研究的企業、學術機構合作,通過技術力量吸引科研機構入駐,并孵化初創型科技企業。飛利浦所倡導的“開放創新”理念為當地著名高校埃因霍溫理工大學及埃因霍溫市政府所接受,二者也成為柯慈雷開放創新戰略的擁護者。埃因霍溫市積極支持埃因霍溫理工大學與高科技園區間的科研合作項目,并進一步成立“智港工業協會”以增進該協會成員(新興高科技公司)與大學的合作關系。2003年,柯慈雷將飛利浦的研發中心更名為埃因霍溫高科技園區(High Tech Campus Eindhoven,HTCE),自此放棄園區主人身份,將飛利浦降格為園區中的一員。2013年,該園區每平方公里的人均知識專利數居世界第一,且遠超位居第二的美國硅谷,《福布斯》雜志因此于當年將該園區評為“世界上最智慧的園區”[20]。如今,埃因霍溫高科技園區擁有超過140家入駐企業,產生專利數占荷蘭全國專利數的40%[20],成為專注于健康、能源、智能環境等未來產業的“智帶”。
如前所述,對外部資源的依賴是所有開放系統的特性。特定區域內除地方政府、大學以及與大學直接關聯的企業外,某些外部資源的持有者(即局外人)通過資金投入等方式促成了“大學-區域”間的良性互動。局外人通常基于對區域內優勢行業及其增長潛力的考察,通過經濟手段促使研究型大學(或科研機構)和企業走出各自相對封閉的“孤島”,就某一特定領域開展合作,由此構建區域性智力共享空間。這類富有遠見的投資方式促成了“大學-區域”互動過程中各主體間的高效聯動,使“鐵銹帶”城市(地區)在經濟衰退期免受沖擊。
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范圍內出現了政府削減高等教育非限制性經費的趨勢。誠如斯勞特(Sheila Slaughter)和萊斯利(Larry Leslie)所言:“國家政策的變化和州政府自主份額的減少引發了院校內的學術資本主義。”[21]66局外人的資金投入不僅確保了研究活動得以繼續,也促成了學術界與高科技制造業的緊密合作。美國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的產業轉型升級過程便是較為典型的由局外人促成的校地良性互動。如今的波特蘭被譽為與“硅谷”齊名的“硅林”,以形容這一地區高科技公司林立。波特蘭曾以煉鋁業、汽車裝配業、造船業等傳統制造業興盛一時,這些產業隨后被服裝企業和科技企業所取代[4]142。俄勒岡州政府于2001年發布《俄勒岡機遇計劃》,繼而圍繞波特蘭這一中心區域的創業活動和創新產出呈爆炸式增長[22]。然而,這些新型科技公司與學術界之間的合作并不緊密。2008年,作為局外人的耐克公司創始人奈特(Phil Knight)于該州投資成立了奈特癌癥研究所,繼而通過與半導體巨頭英特爾公司的合作實現了生物醫學與高科技制造業(例如顯微鏡制造等)的聯合。充盈的資金使奈特癌癥研究所迅速進入美國頂尖癌癥研究中心之列,也讓波特蘭生命科學研究界與高科技制造業間的合作更加緊密[4]143。經由奈特的投資行為,奈特癌癥研究所與英特爾公司共同形成了知識空間上的共同體——研究所為高科技制造業提供基因組技術研發及病人數據集,英特爾則為研究所提供諸如芯片研發等技術支持。二者的良性互動使俄勒岡州轉型成為以生命科學見長的“智帶”。隨著波特蘭市產業結構的改變以及學界與產業界的深度合作,位于當地的醫學院校俄勒岡健康與科學大學也進行了轉型。在合并俄勒岡科學技術研究生院后,該大學先后承擔了多個由州政府資助的研究項目,涵蓋牙科學、醫學、護理學等領域,發展為美國國內公認的頂尖醫學研究中心。
貝爾認為,知識和技術是后工業社會的兩個中軸,而后工業社會的經濟基礎是以科學為基礎的高端制造業[3]129。科學與技術之間的新型關系促使大學與所在地區也建立新型關系,并且前者的形態對后者的形態產生影響。上述成功轉型為“智帶”的原“鐵銹帶”無疑是大學促進區域經濟結構轉型升級的典范,其“大學-區域”互動機制對于包括我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本研究基于對理想類型的詮釋和對相應案例的分析,嘗試針對我國現有情況提出改進建議。
后工業化進程致使各經濟體面臨傳統制造業向智能制造業轉型的挑戰。為使域內產業在全球市場中更具競爭力,各國各地區政府將高等教育經費從固定撥款模式轉變為針對特定項目的撥款方式。20世紀80年代,世界各國相繼制定了基于技術革新、知識產權管理、生產服務開發等標準劃撥高等教育公共經費的政策[21]57。貝爾認為,大學、研究機構以及從事研發的公司是后工業社會的“首要機構”[3]131。本研究所關注的案例城市(地區)均將大學中的學術資本視為促進自身轉型的重要資源。全球部分“鐵銹帶”基于此成功轉型為“智帶”,而另一部分則不然。“大學-區域”互動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致使其最終成效呈現較大差異。如曾經的“汽車王國”密歇根州底特律始終未能找到轉型方向,盡管采取了諸如增加基建投入等舉措,卻并未從根本上實現城市復興。密歇根大學、密歇根州立大學等知名高校也并未與域內或臨近的“鐵銹帶”建立起良性、有效的互動關系。類似例子還包括前文所提及的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其域內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在科研領域的成功也并未帶來城市(地區)的復興。
就我國而言,傳統資源型城市、重工業城市以及特大城市中的傳統輕工業密集區域均面臨著自然資源枯竭、產業升級、產能過剩等因素所帶來的發展模式轉型壓力。這一類城市(地區)通常具有相對豐富的智力、技術、人才資源,也同樣面臨著經濟振興和社區復興的雙重壓力。有鑒于域外經驗,成功實現轉型的“鐵銹帶”無疑在危機之中尋找到了符合自身特點的發展路徑。不同城市(地區)在制造業歷史、智力資源、校企聯系的緊密程度、域內大學服務社會的意愿以及當地及周邊所處的經濟社會發展階段等方面均存在差異。如前所述,多元主體協同構建共識空間是實現“大學-區域”高效、良性互動的基礎,其形成的前提在于各主體對上述區域特征的充分認知。基于共識空間,域內各主體方能以特定方式對異質性的歷史遺產、智力共享方式、先進制造業資源等要素進行綜合利用,對潛在優勢加以有機整合。正如本研究通過案例所呈現的,實現“鐵銹帶-智帶”轉型的城市(地區)其域內大學、企業、地方政府對于發展理念、戰略、舉措等具有高度共識。這一共識空間包含一攬子優先考慮事項,內外部資源隨之朝特定方向聚集。
如前所述,“智帶”通常是由多元主體構成的聯系緊密的協作生態系統[4]18,擁有域內大學豐富的智力資源是“智帶”有別于產業集群的最大特征。我國傳統重工業城市和資源型城市通常在礦產、冶金、能源、裝備制造等領域具有一定的智力資源優勢;而對于傳統輕工業城市或特大城市傳統輕工業密集區域,其域內(或鄰近區域)大學多以輕化工程、紡織工業、材料科學、食品科學等為研究重點。上述城市(地區)的大學、企業以及地方政府皆應準確認識自身的產業傳統與科研資源,以期尋找到既有資源與高新產業的潛在結合點,繼而共同構建涵蓋多元主體的共識空間。就大學而言,為深度參與區域轉型共識空間的構建,其領導者和管理者在制定與詮釋使命、愿景、發展戰略時應將充分服務乃至引領區域發展作為考量因素,例如提高對接域內傳統產業轉型需求在科學研究與人才培養工作中的優先級等,而非試圖通過設立異地校區乃至整體搬遷等方式“逃離”或變相“逃離”上述區域以謀求自身發展。同時,這類大學或可通過優化學術評價模式、指標以及分配方式,引導科研人員將學術創新活動和人才培養活動與區域后工業化轉型相融合,例如在人才評價過程中統籌考慮科研成果轉化率和與之相對應的研究經費投入,鼓勵基礎學科人才培養與相關應用型學科建設相結合等。我國部分發達地區高校引導科研人員將學術活動與區域產業升級迭代相融合的舉措或可為上述面臨后工業化轉型壓力的城市(地區)域內大學提供借鑒。例如上海交通大學與臨港管委會聯合發起成立上海智能制造研究院,共同搭建研發與轉化平臺;深圳大學采取提高科研人員成果轉化持股比例等舉措,鼓勵將學術知識產出轉變為自由流通的市場要素,為域內高新產業發展提供支撐。
由“后工業社會”這一概念所衍生的諸多問題的共同核心是科學與公共政策的關系[3]132,二者的關系具體體現在大學與所在區域其他主體的關系上。就成功實現轉型的原“鐵銹帶”城市(地區)而言,其地方政府、域內大學、企業界之間均建立了積極、雙向的互動關系。大學為域內各主體提供人力與學術資本,促成區域產業結構升級迭代,助力區域經濟梯度轉移;域內企業、地方政府等主體則給予大學資金和政策支持,使其在辦學規模、科研能力等方面取得長足進步。除地方政府的政策干預外,上述多元主體間積極、雙向互動關系的形成亦有賴于各類聯絡者、局外人的橋梁、紐帶作用。
在經濟全球化和高等教育大眾化、普及化背景下,區域綜合競爭力的提升尤其要依賴對大學智力資源的開發,大學亦需借助域內各主體的各類資源實現自身的發展與擴張。就我國而言,大學習慣于采用學科本位的科研組織模式和以學術產出為主要指標的考核方式,因而與其他創新主體間形成了無形的“屏障”[23]。因此,位于上述區域的大多數大學尚未充分發揮自身在創新發展中的作用,大學豐富的智力資源未能有效與地方需求對接。上述問題的原因之一在于缺乏“大學-區域”共同生長的良性生態,致使各主體缺乏打破陳規、協同創新的內生動力。因此,大學、企業、地方政府等主體或應基于共識空間突破各自固有的組織邊界,走出發展模式與路徑的舒適區,從而形成組織化的區域創新空間。具體而言,我國傳統資源型城市、重工業城市以及傳統輕工業密集區域的地方政府或應將大學視為經濟活動的新型主體和區域發展的領導者之一,與大學共同制定區域經濟社會發展戰略,繼而構建有利于“大學-區域”互動的政策環境。大學可以潛在聯絡者為紐帶,推廣“學院+研究院+研發中心/實驗室+行業協會/聯盟”等產學研用新模式,亦可借助局外人域外優質資源投入的催化作用,實現“學區、園區、社區”的三區融合。
《中國制造2025》行動綱領提出:“通過發揮行業骨干企業的主導作用和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基礎作用,建立一批產業創新聯盟,開展政產學研用協同創新,攻克一批對產業競爭力整體提升具有全局性影響、帶動性強的關鍵共性技術,加快成果轉化。”[24]本研究所界定的聯絡者和局外人可被視為促成這一過程的關鍵要素。就面對發展模式轉型壓力的城市(地區)而言,其域內大學或可在提倡創新創業的基礎上,著重關注機構內各學科領域具有創業型學者潛質的科研領軍人物以及具有聯絡者特質的管理人才。換言之,大學或可成為后工業化轉型中聯絡者的有效“孵化器”。同時,大學可借助自身聲譽和智力資源,邀請兼具資本實力、創新精神以及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的局外人進入“大學-區域”共生生態圈,助力乃至主導域內創新空間的構建與發展。我國部分發達城市(地區)高校的相關舉措同樣值得上述城市(地區)域內大學借鑒。例如浙江大學與杭州市共建浙江大學杭州國際科創中心,與杭州市西湖區共建毗鄰其校園的紫金眾創小鎮,著力吸引有創新研發需求的合作伙伴和掌握核心技術的校內外創業者。
“大學-區域”互動涉及政治、文化、經濟等諸方面,合理有效的互動機制是實現良性互動的保障[5]60。互動過程中各主體間的相互支撐力度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聯絡者和局外人的創業環境,繼而決定了互動的有效性與可持續性。就面對發展模式轉型壓力的城市(地區)而言,大學、市場/企業、地方政府三者的相對角色應在互動中不斷變化迭代,使三者組成的創新空間不斷優化,保持動態平衡。本研究所呈現的“智帶”雖然由不同主體所主導,但無一例外均是在域內各主體主動相互支撐的情況下形成的。這類積極、可持續的多元主體互動主要具備以下特征,即地方政府不斷優化政策供給,大學在與區域發展布局進行銜接時兼具主動性與靈活性,以及市場/企業具備高效吸收大學學術溢出的能力。
就我國傳統資源型城市、重工業城市以及傳統輕工業密集區域而言,其在地方政府的政策供給與優化能力、大學對產業發展趨勢變化的響應能力以及企業對智力資源的吸收轉化能力等方面仍存在不足,無法給予潛在聯絡者、局外人優渥的創業環境。就上述區域的域內大學而言,大學內生屬性中的保守性,加之我國大學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對宏觀政策的高度依賴,致使其對自身在區域后工業化轉型中的定位不清,對社區振興的現實需求反應遲緩,對參與乃至主導“大學-區域”協同發展的內生動力不足,與域內企業的偶發性合作缺乏有效的利益分配與評估監控機制。上述問題實則同樣存在于前文所述未能成功實現轉型的西方國家“鐵銹帶”城市(地區)。因此,各互動主體主動增強相互支撐力度是實現大學帶動區域經濟轉型升級與社區振興的關鍵。
有鑒于我國既有的政策環境與高等教育管理體系,面臨后工業化轉型升級壓力的城市(地區)或可綜合借鑒上述“大學-區域”互動的三種理想類型。就地方政府主體而言,美國公立(州立)高等教育管理的在地化、本土化特征對“大學-區域”互動具有顯著促進作用。就我國而言,首先,上述城市(地區)的地方政府應加強與域內高水平地方院校的有機聯動,變管理為服務,繼而變服務為政產學研用生態系統的營造。其次,大學應積極提升對接區域發展需求的主動性與靈活性,打破固有的組織壁壘和管理慣性,主動在人才培養和學科布局等方面回應區域發展轉型對于人力資本和智力資源的現實需求。上述城市(地區)的域內大學應以既有優勢學科為中心,構建適應于后工業化新業態的多學科、跨學科、交叉學科創新平臺與孵化基地,使傳統智力優勢煥發新生。最后,域內企業應主動構建承接學術溢出的軟硬件環境。與匹茲堡類似,美國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政府同樣主導了旨在實現城市復興的計劃,但因域內企業/市場無法很好地吸收學術溢出,導致當地重要的技術突破迅速擴散至其他地區,因而并未取得與匹茲堡相似的成效[13]。大型傳統企業在開展突破性創新研發時主動扮演局外人角色、對潛在“智帶”中的機構和人員進行投資或可成為其獲取外部智力資源的有效途徑。在這類具有前瞻性且擁有雄厚資本的投資者(局外人)眼中,銹跡斑斑的“鐵銹帶”或為金光閃閃的礦藏,并且其投資行為本身即為大學中具有聯絡者潛質的創業者和富有創新活力的中小企業營造了更優的創業環境。我國上述城市(地區)的域內大學應主動對接域外投資人對知識生產的投資,并以此為契機對自身既有的創新能力進行整合,繼而助力本地產業提升對原發性創新的承接能力。例如大學可成立專門部門,向域外潛在投資人展示具有轉化潛力的學術知識產出和科研團隊等。
綜上所述,不同于“硅谷”“128號公路”等原發性“智帶”的形成過程,“鐵銹帶”的復興之路往往與城市的興衰、社區面貌的變化等社會命題有著緊密聯系。就成功轉型為“智帶”的“鐵銹帶”而言,其“大學-區域”互動往往包含著促進城市(地區)復興的內生動力。分析這一類獨特的“大學-區域”互動機制及其特征與成效,也為進一步探究我國高等教育發展的區域化、本土化、在地化問題提供了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