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 童 厲震林

《女籃5號》
秦怡,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吳祖光先生曾如此贊美:“云散風流火化塵,翩翩影落杳難尋。無端說道秦娘美,惆悵中宵憶海倫。”她看似文靜,內心卻充斥火焰,一旦走進人群,會散發出如同暗夜明珠一般的柔光,一種氤氳在人群中的獨特氣質,讓人過目不忘。秦怡的一生,是孤獨而燦爛的。無論身于高處或者陷落谷底,待人始終謙遜真誠,大氣而又優雅;對待藝術創作,心懷敬畏、心存感恩,不沾名利不惹塵埃;即便被世俗的煙火所熏染,被時代的突發所撞倒,也始終懷有孩童似的赤子之心,拒絕命運的裹挾。她的人生觀,一如她的創作觀開闊堅定,即便歷經世間繁雜困苦,也總能找到與自我和解的方式,守護心中那片寶貴的澄澈與純粹。
秦怡,像是西南地區的三角梅,枝葉青翠碧綠,無芳香亦不顯奢華,但頑強堅韌,在貧瘠險峻的環境之下孤勇生長,頑強奮進、純潔無瑕。她在《我的藝術生涯》一文中寫道:“我的表面平靜而內在好動的性格,和我對生活的向往與熱愛,使我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盡管像走鋼絲一樣,隨時有墜落的危險,甚至有時沒有任何人可以來挽救我,但生活本身卻挽救了我,教育了我。”經歷婚姻失敗、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癌癥困擾、四次大病、七次手術,以及早年遭遇的欺騙、背叛與家暴,她的人生長時間被籠罩在極端的痛苦、不幸與孤獨之中,但是,她并未跌倒停滯,只是靜默地將痛苦化作信念的催化劑,憑借自身強大的毅力與智慧,在困境中突破重圍,最終戰勝了至暗時刻,在孤獨中尋找到那份得來不易的光明。
1922年農歷正月初四,秦怡出生在上海南市的一個封建家庭。自有記憶起,秦怡就不太喜歡自己的家,森嚴的規矩以及陰沉的石庫門,將她與外面的世界全然隔絕。幸而父親開明,秦怡6歲就上了洋學堂,先后在四所小學就讀。這些學校各有特色,有的思想開放,有的思想進步。良好的教育啟蒙,為秦怡建立最初的人生觀與世界觀,逐漸塑造了她內在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原生家庭對于秦怡在藝術修養方面的培養和引導,也不可小覷。每逢周末,父親便會帶秦怡看電影,從海外佳片到本土電影,她被深深吸引在菲林之上的光影幻覺之中。在大姐的鼓勵下,秦怡參加了南市少年宣講團的活動,首次觀看了獨幕劇和芭蕾舞。閑暇之余,大姐還將俄羅斯作家如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等人的文學作品,推薦給秦怡,她手不釋卷,不忍錯過一星半點。這一時期,電影、文學、戲劇等藝術門類的豐富涉獵,令秦怡收獲頗豐,為日后她成為演員奠定了很好的文化修養基礎。

《青春之歌》
“八·一三”的一聲炮響,上海淪為孤島。秦怡誓不當亡國奴,要沖出淪陷區奔赴前線。1938年8月的一個清晨,年僅16歲的秦怡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去大后方參加戰地救護隊,為抗日救亡盡綿薄之力。她孤身一人從家中跑出,歷經一番曲折,從武漢來到重慶。雖未等來參軍的機會,秦怡卻因暫住女青年會,接觸到一批從事抗戰戲劇的文藝界人士,他們用藝術的形式借古喻今,呼吁國民政府積極抗日。秦怡被他們的愛國情懷和理想抱負所打動,本就熱愛文藝的她對“那些搞話劇事業的人,產生了一種尊敬和信任”。機緣巧合下,秦怡在中國萬歲劇團觀看彩排時,因面容姣好被大名鼎鼎的導演應云衛和史東山發現。應云衛慧眼識人,認為秦怡有做演員的潛質,在他的熱情相邀下,秦怡于1938年正式加入中國電影制片廠,成為演員,先后參演了《保家鄉》《好丈夫》《日本間諜》等影片,初露頭角。
秦怡在重慶時期的成長是快速的,除了演電影,她將更多時間和熱情揮灑在抗戰演劇事業上。1939年,秦怡首次登臺,在《中國萬歲》中出演只有一句臺詞、一個動作的群眾角色。1941年,《正在想》中她已敢于挑戰塑造距離自身生活較遠的天主教嬤嬤形象,并獲得了認可。接著,主演中華劇藝社的開鑼大戲《大地回春》,此劇被稱之為是 “抗戰五年來的第一部史詩”,秦怡飾演具有悲情色彩的資本家女兒一角,真摯動情的表演將黃樹蕙試圖沖破封建禮教、呼喚自由新生的形象躍然臺上,贏得不小的贊譽。1943年,楊村彬執導的《清宮外史》演員陣容龐大,有項堃、趙韞如、劉厚生、呂恩、沈揚、施超等。秦怡飾演珍妃,她為能與眾多大腕共同演劇而激動,虛心向劇組同仁求教,不遺余力地挖掘著自身與角色內心世界的聯系,將珍妃的精神氣質在舞臺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層次細膩動人。后來,秦怡聲名鵲起,在短短四年時間,秦怡在重慶舞臺上成功塑造了十幾個性格迥異的人物。成名之后,她仍然在藝術實踐中磨煉演技,挑戰對不同人物的表演塑造。無論主角配角,不管形象出身,只要不違背抗日救亡的初心,堅持自己“做人”與“演戲”的基本準則,秦怡一概都演,哪怕再微小的角色,她都要仔細研磨劇本,抓住一切機會學習,這使她在表演藝術上大有精進,得到“戲路寬廣”的評價。1943年,時任重慶文藝界領導人之一的夏衍在戲劇座談會上,將秦怡與白楊、張瑞芳、舒繡文四人并稱為重慶話劇界的“四大名旦”。那年,秦怡僅21歲。
如果說重慶時期對于秦怡是表演藝術的搖籃,成都則是她演劇創作的重要階段,日漸步入表演的成熟狀態。在《成都,我懷念你》一文中,她曾如此表達:“從1938年到抗戰勝利,7年來我一直從事舞臺演出,其中最使我留戀的,也是我以后能從事幾十年演劇生涯的關鍵,就是我在成都的一年。”不到一年時間里,秦怡在成都主演了六部大戲,《桃花扇》《離離草》《草木皆兵》《戲劇春秋》《結婚進行曲》及《清明前后》,塑造了六個截然不同的婦女形象。無論是角色的外部形象塑造,還是演員內在的自我修養,秦怡都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奠定了她今后的演劇觀及銀幕上的表演美學范式。其中,在賀孟斧導演的《桃花扇》和應云衛導演的《結婚進行曲》兩部作品中,表演最為出色的。前者,秦怡從純真出發,在柔和中塑造了李香君英勇不屈的形象。后者,她扮演了與個人氣質較為相近、單純的女大學生黃瑛,排演中靈光乍現,即興部分的發揮,被保留至正式表演中。此劇連演兩月,風靡成都,秦怡也一度因體力透支失聲,但是,為感謝觀眾厚愛和支持,還是堅持用氣音演完,觀眾屏息凝神,無一人離席,謝幕時迎接她的是熱烈掌聲和歡呼。這次演出震撼了秦怡。她逐漸明白:文藝需要一種內在的強大精神力量支撐,這種力量不僅來自于對文藝工作的不懈追求,更來自于人民。從藝術中所獲取的感人精神,再通過藝術的表達傳遞給人民,這是一個演員應該終身追求的理想。
新中國成立以后,無論是電影的劇本題材、生產方式,還是演員的創作觀念都面臨著轉型。秦怡說,有一種演員可以利用技巧扮演各式各樣的人物,另一種則通過真實感受去體驗生活,從而演繹某個方面與自己相似的角色,她是屬于后者。在《馬蘭花開》中,她赴第一汽車制造廠建設工地,短時間內學習駕駛推土機,完成了高難度操作;在《女籃5號》中,在北京工人體育館刻苦訓練,每日凌晨四點,進行運動員的高強度專業集訓……到2015年,時年93歲高齡的她又為自己創作的電影 《青海湖畔》,勇登海拔近4000米的高原進行拍攝,再次震驚世界,挑戰著不可能。秦怡如苦行僧一般,自我要求嚴格,對于不甚熟悉的題材,她就讓自己活在角色的人生中,用心體驗人物生活的跳動,感受角色的精神世界,將外形和內心融為一體,完美地再現生活,自然準確地表現。她對藝術的辛勤付出,很快得到了大眾的回饋與肯定,《鐵道游擊隊》里堅貞不屈的芳林嫂、《女籃5號》里溫柔典雅的林潔、《青春之歌》里視死如歸的林紅……成為秦怡最廣為人知的代表作。其實,在秦怡的演藝生涯中,還有不少因歷史原因而被誤讀或低估其藝術成就的銀幕角色范本。
1948年,26歲的秦怡在石揮導演的電影《母親》中,飾演年齡跨度極大的母親一角。從20出頭的女子,演到70多歲的老婦,從體態變化到關鍵動作,從臺詞聲音到神情面目,在外界壓力極大的情況下,秦怡以自然細膩的表演很好地完成了角色的塑造。那雙包含淚水的眼睛,將一個母親從失望、期待,再到對新生活向往的多層次狀態變化表現得淋漓盡致。上映后,觀眾未曾料想,銀幕上飽經磨難、白發蒼蒼的老母親,竟是由黑發紅顏的秦怡所扮演的,著實驚嘆。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標志著秦怡從舞臺表演藝術家到電影表演藝術家的身份轉換,更是其藝術生涯中的一個重要轉折,證實了秦怡在美貌之外,更有在鏡頭前塑造多變角色的卓越能力。
1964年,根據同名小說改編、成蔭導演的電影《浪濤滾滾》,秦怡飾演水利工程黨委書記鐘葉平。影片沒有談情說愛、兒女情長,聚焦的是人的世界觀和在特定環境中的情操。在文峪河水利工地下生活的體驗階段,秦怡抓緊一切時間從早到晚泡在工地上。她在創作過程中,不斷尋找鐘葉平的習慣動作和思維方式,在銀幕上塑造了一個既堅決果斷又有血有肉的領導干部形象,讓人耳目一新。周恩來看完內部樣片后,風趣幽默地說:“看來你這個黨委書記還可以,不太官僚。”由于復雜的歷史原因,該片始終未能公映。1998年,為慶祝秦怡從藝六十周年紀念時終于放映了此片,張瑞芳當時給予高度評價:“秦怡這個戲演得實在是好,看了覺得完全不像秦怡,她就是那個黨委書記。”袁雪芬激動地贊譽:“我認為《浪濤滾滾》才是秦怡同志真正的代表作。”事實上,秦怡也認為鐘葉平是從影以來自己塑造得最為滿意的銀幕形象,在藝術創作上有很大的突破。
無論是主角或是配角,哪怕只有幾句臺詞,也能煥發出角色的光彩,驚鴻一瞥。不佯裝做戲,也不刻意討好,而是真正從內心里達到跟角色同頻共振,將演員與角色身心合二為一,力圖在銀幕之上呈現一個真實且有肌理的人,其余百般滋味,都交由觀眾評判。她的表演風格質樸自然,細膩克制,不因特定角色的“神性”而束之高閣,關注以“人性”為本的創作核心,充滿韌性韻律,能給人以美的享受。

秦怡
從1938年10月秦怡參加中國電影制片廠當見習演員始,八十多年的藝術生涯中,她在舞臺和大小銀幕上共塑造了將近80個人物,包含主角、配角及龍套,時代背景跨越之大,劇本題材涉獵之廣,人物形象塑造之多變,從年輕懵懂的少女到年邁體弱的老婦人,從秦淮藝伎到進步的女革命者、偉大的科學家,無論是丑角、旦角還是青衣甚至反串,她無一不敢嘗試,一律用心去學習、潛心去創造,從左翼戲劇再到莎翁經典,秦怡對表演藝術擁有無限的熱愛,她不斷向觀眾證明作為一名演員的終極追求,一次次在文藝創作中挑戰自我并突破極限。
1991年,楊村彬藝術研討會暨祝賀演出,69歲的她重登話劇舞臺,再演當年叱咤山城的經典劇目《清宮外史》,演繹珍妃一角。1997年,75歲的她再度登臺,與上海的老中青藝術家六代同堂共演史詩劇《滄海還珠》,手握紅旗慶祝香港回歸。2019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97歲的秦怡被授予“最美奮斗者”個人稱號和“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成為中國電影界唯一獲此殊榮的藝術家,這是對秦怡演藝生涯的最高褒獎。
如果說中國電影上的女性形象變化是社會思潮的折射,那么,時代給予秦怡機遇,她也用自己的才華與魅力豐富了時代的內涵。秦怡的一生是與中國電影連接在一起的,她是時代的見證者、親歷者,她更是中國電影的前行者、墾荒者,她對電影事業的追求恰如上海這座城市的精神一般——“海納百川、追求卓越、開明睿智、大氣謙和”。她從抗戰戲劇到新時期電影,她始終如“水無形而有萬形”,身體力行地適應著時代特有的脈搏,卓越地追求著藝術的真諦;她勇于創新,睿智開明,她面對困境開拓無限;她身上流淌著濃厚的人文氣質,低調謙和,包容萬象,她的心中“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即便只是幾句臺詞的龍套配角,她也要演得發光。如此,也就形塑了秦怡表演的上海精神。秦怡將畢生的快樂寄托在表演藝術之上,投入并享受藝術所賦予她的一切,她又是極為幸運的。她是海派表演的典范代表。

《鐵道游擊隊》
2022年5月9日,秦怡的藝術生命按下了定格鍵,大家似乎不愿相信這位跨越了一個世紀的傳奇老人就要這樣悄然離開。人們多希望這只是媒體的誤傳,待疫情結束,這位銀發美人又會帶著微笑再次回歸到人們的視線中。因為疫情的特殊性,秦怡家人要求一切從簡,最后只有很少的人參與了儀式。更多的花籃被靜靜擺放置秦怡藝術館的雕像下,寄托著她所愛的人們的哀思。雕像背后是一本用白色大理石精心雕刻的書卷,正面的序言寫著: “用一款顏色來裝飾她,是紅色;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她,是美麗;用一種表情來注解她,是微笑。”背面則是吳祖光先生為秦怡寫的那首《秦娘美》。一旁的樹木迎風搖曳,枝葉青翠碧綠,模糊中,仿如當年在西南地區迎頭生長的三角梅,無芳香亦不顯奢華,無論身處怎樣的環境都能孤勇生長。
過往種種,終如流云般飄散而去,這位海派電影的代表人物、20世紀最具標志的女演員、杰出的人民藝術家,無論是“一世優雅”還是“百年孤獨”,最終將一切繁華與洶涌卸在身后,成了珍藏在人們心里不可替代的時代影像,永遠活在觀眾與影迷的記憶中。秦怡曾在采訪中說:“我從小喜歡看電影,抗戰時當了演員拍電影,新中國成立又進了電影廠當演員,可以說我一生從沒離開過電影,今后更不會離開電影。”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風華絕代、她的孤勇果敢、她的德藝雙馨,這一世,秦怡創造了太多的不可能,異于常人的意志力和對藝術事業的孜孜以求,讓她活出了非凡的追光人生,她對于角色創造的傾心付出,她對于電影傳統的尊重敬畏,她所守護的海派精神值得為后世影人所傳頌。